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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利昂少女

张瀚墨

在柴达木盆地的深处有一片绿洲，名字叫怀头塔拉。如果你乘车从青藏公路上看去，
那里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绿线。“其实里面大得很，这都是囚犯们的功劳。”司机
说：“许多年前这里是个大监狱，关押过一批有名的政治犯。那时候还没有这条路，
所有的囚犯都是空运来的。”我想起二十年前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犯的是流氓
罪，正好在严打期间落的网，据说就是被送到西部的某个地方劳改的。“后来他被
释放了，变成一个好人，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来的是不是怀头塔拉。”司机说西部的
监狱多得很，我的那个亲戚不一定是在这里，新疆那里也有几个有名的大监狱。而
且他一再强调，怀头塔拉是以关押政治犯出名的。
“怀头塔拉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又问司机。王司机是个土生土长的青海人，他对
青海的事情是比较熟的。从西宁一路过来，他跟我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塔尔
寺是先有塔后有寺，比如格尔木是河流汇聚的意思等等；王司机甚至深夜里带着我
到格尔木有名的“黑三角”去了一趟，因为传说在那里能够买到人头。据他说，眼
下我们跑的这条路他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夜里行车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
经碾死过多少只兔子那么大个儿的老鼠。
“你是问懟惩匪瓛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吧？”王司机问我。
“是啊，”我说，“大柴旦是聚宝盆的意思，怀头塔拉也应该有个汉语意思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王司机想了一会儿说，“我只知道这从前是个监狱，现在
是个农场，我还进去过两回，都是在老路的时候进去过，那时候我们跑的不是柏油
路，我进去拉过粮食。我没有问过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藏语呢？如果晚上能到乌
兰，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当我跟王司机聊天的时候，老林正在我身边歪着头打盹。老林是个不太愿意说话的
人，五十多岁，正在谢顶，从北京到青海，一路上没有跟我说过几句话。尽管如此
我得承认他是个好人，经验丰富，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单位的，一路上也没少给我帮
助。在甘肃的时候，我曾被几个刀客围住，心里直打鼓，还是老林帮我解的围。这
时候他说话了：“回头。”
“什么回头？”我回头看看车后，公路两边是两排无限延伸的电线杆子，俨然戈壁
里的哨兵，我看到有几根电线杆子就快被流动沙丘埋住了。“你在说电线杆子吗？”

“怀头塔拉，”老林头也不抬地说，“就是懟赝窉的意思。”
我不胜惊诧，“你怎么知道懟惩匪瓛就是懟赝窉的意思？”
“唉，”老林叹了一口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用在监狱里再恰当不过。浪子
回头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当然知道浪子回头是什么意思，可是你怎么能肯定懟惩匪瓛就是懟赝窉的意
思？”
老林抬起头，透过小车玻璃往左方看，我们的右边就是怀头塔拉农场。他不动声色
地对我说：“许多年前，我在这里挖过渠，挖好了水渠，我又在渠上栽过杨树。那
时候我栽过的杨树有两个品种：一种是新疆杨，一种是胡杨，事实证明，怀头塔拉
这个地方最适合的还是新疆杨。”
“那你……”看着老林的侧影，我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因为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作为囚犯，还是作为看守？
“你猜的对，”老林头不回地说：“那时候，我是个犯人。你看，这里也有我的汗
水，也算是我的故乡了。”
我说过，我和老林不是一个单位的，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还坐过牢。但是我知道
老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不管当初是什么原因，空运到这茫茫戈壁劳教，总归是
一件伤心事，所以我没有再问下去。王司机也不再谈论他到怀头塔拉农场拉粮食的
所见所闻了，而是缓缓地加速，想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以免老林触景生情，引发
若干伤心往事。老林呢，他就一直保持着斜视左前方的姿势，决不往右看，仿佛右
边的这个名叫怀头塔拉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值得一看。我注意到王司机把速
度提高到150多迈了，对于我们这辆桑塔那车，已是极限。然而不变的砂砾以一种静
止的颜色规范着这里的一切，远处的沙丘缓缓地旋转着，以我们这样的速度就仿佛
是在戈壁上蠕动。一会儿，困意就象这可以触摸可以感觉的黄沙，又厚又重缓缓地
压将过来，让我窒息，将我淹没了。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脑袋搭在老林的肩上，揉揉眼睛，发现老林还是我睡前的那个姿
势，抄着手斜视着左前方。我端正身体看看窗外，怀头塔拉已经过了，戈壁滩已经
换成了草甸草原，前头出来一座山，山上笼罩着活动的云气。王司机微微偏了一下
头，右手递过了香烟。“来一支吗，老林？”我把弹出的烟嘴对着他。
“我抽这个。”老林欠欠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他的烟。这一路上我没有见过他抽别的
牌子，好象他的那一包精装三五永远抽不完似的，其实老林的烟瘾还挺大。
“你看到山上飘下来的那两条白带子了吗？”王司机指指前方让我看。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的左边是一条河，那座山就在河的上游。“我想是这条河的源头
呢吧，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的确，那是一座好山，绿油油的山坡说明这是一个
上好的夏季牧场，而饶着山坡，斜下来两条白色的带子，象风中的哈达，换一个角
度看，呈篆体的“人”形。笼罩山顶的云气又给这座绿色的山峰戴上一顶白色护士
帽。
“那里正在下雨，”王司机说：“在高原上就是这样，雨云是不多见的，象这样的
云，只要看到了就知道是在下雨。那两条白带子就是山上的雨水，我们在这里看着
挺细，其实挺宽的，要是我说的不差，说不定一会儿我们就能赶上雨。你知道在柴
达木，下雨天是不多见的。”
这时候我注意到公路两边的草原上升起白雾，风把它们吹成一条线，看起来就象是
从温泉里冒出来似的。王司机说他不知道这里还有温泉，那些会跑的雾线八成是从
山上吹过来的云气。果然，一会儿就看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渐渐地雨点子有急又
大，象狂风吹起戈壁的砂砾子。王司机忽然回头说：
“糟了，前边就是野马滩。”
没有到过野马滩的人不知道这一切。那是一片开阔的土地，从上游涌下来的洪水漫
过了涵洞，冲过公路，我们的面前浊浪滔天。最危险的是路的右前方有一个土崖，
山上下来的洪水从崖上冲下，形成一个大瀑布。王司机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土崖就
会塌方，那时候我们就没有路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洪水下面的公路是
不是还在，想凭着感觉冲过去，王司机又担心会出什么问题。正在犹豫着，只见对
面的一辆大卡车象纸船一样摇摇晃晃地开将过来，劈开的水浪溅起多高。我们分明
看到在水流最急的地方，大卡车被冲得晃了几晃，好在司机加足了马力向前冲。王
司机打开车门站在了雨中。
大卡车象涉水过来的猎狗一样在我们的面前抖一抖，停下了。忽然听到轰隆一声，
当我们再往前看时，正象王司机预言的那样，土崖塌方了。倒塌过来的泥土正好掩
埋了公路，在我们的面前挡了个结结实实。从大卡车上走下来的司机回头看时，禁
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再慢几秒钟，他就会埋在土中；要么，只要被挡住，连人带车
就会被野马滩的洪水冲走。
王司机跟卡车司机打个招呼，两人一同钻进大卡车驾驶室。一会儿，王司机用胳膊
遮着雨回来了。
“怎么办？”他问我：“今天是没有办法往前走了，”说到这里他又看一看老林，
“那是怀头塔拉的卡车，转回头，这里离怀头塔拉是最近的了……”
老林没有说话。看来只有这么办了。旁边的卡车司机冒雨简单地查看了一下车辆，
几分钟后，王司机跟他打了一个手势，我们的车掉转了车头。
再回到怀头塔拉已是深夜，我们的车行驶在戈壁滩里的一条便道上，不用问，我们
已经从青藏公路上下来，走在了通往怀头塔拉农场的路上。除了我们的车灯照亮的
地方，我看不到别的地方，黑暗在我们的身边树起墙壁，我只知道前面的卡车扬起
的灰尘下面就是我们的路。王司机征求我和老林的意见：我们不往深处去，就在农
场的车队里将就一宿吧，明天，他说：“明天，如果不再下雨，说不定路就会修好；
高原上的雨下不长久，我们不会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的。”
我们得感谢这位脸色黑红、长得颇象萨达姆的卡车司机，他跟车队宿舍的值班师傅
打了个招呼，为我和老林开了一个单间。所谓的单间也是车队司机的集体宿舍，这
两个人出车去西藏了，床正好空着。王司机跟“萨达姆”住一个屋，他们有若干的
经验要交流。不大的功夫，王司机给我们送来一瓶青稞酒，还有些羊肉，“将就将
就吧，这么晚了找不到吃饭的地方，明天再好好吃一顿。”我赶忙道谢，“其实你
也够辛苦的。”“嗨，一家人嘛。”王司机出去的时候用眼睛示意我照顾照顾老林，
我以目示意：“你放心吧。”王司机回房去了。
头顶是15瓦的灯泡，我和老林在昏暗的灯光下喝酒吃肉。我猜想老林的心情不是太
好，所以有意不谈今天的事，老林听着我说，没有插一句话。后来我也不说话了，
我把剩下的酒匀一匀，空瓶子扔在一旁。“干了吧老林，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天
的路呢。”我端起酒杯，和老林碰了碰，然后我们一饮而尽，息了灯，躺在床上。

柴达木的八月气温也不是很高，夜里仍需要盖一层毛毯。我翻了几个身，没有睡着，
转身再看看老林，他正背靠着床头吸烟，浓浓的烟味一闻就知道是“三个五”。
“老林，还没睡吗？”我干脆也直起身，背靠着床头。
“抽烟吗？”老林扔过来一颗烟，又扔过来打火机。我们俩在黑影里一起抽着烟。
老林忽然问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吗？”
“唉，象你们这么大年纪的，”我安慰老林，“过去坐牢的不是很多吗？打成个右
派什么的，发配到西北、西南去的有的是，现在不是平反了吗，我认识不少人都拿
他们那段历史编故事，这说明大家都看得挺开的。”
“你说得对，”老林说：“可是我的问题跟他们的还不一样。我的罪是在塞拉利昂
犯下的。”
“塞拉利昂？你说的是非洲的那个国家吗，现在正在打仗？”
“就是，SIERRA  LEONE，你听我的英语说的还好吗？”
“哎老林，地道啊，不知道你还有这把刷子，在西安城楼子下你是在跟老外聊天呢
吧？”       
我一下子想起我们俩在西安城闲逛的时候，老林跟两个老黑在城楼底下呆了半天，
当时我走在头里，我还以为老林在跟老外干什么呢，我没想到老林还会说英语。
“怎么，年轻时候在塞拉利昂公干来着？大使馆，还是代表处？”
“都不是，”老林说：“不是大使馆，也不是代表处，我在那里当过翻译。”
“回国就给打成右派了，说你是特务，是汗奸，里通外国？再说了，人不是说在那
时候讲英语都是卖国的吗？”
“我是给中国人当翻译，犯的也不是你说的这些罪，我说完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林把手头的烟头掐灭，我把打火机递了过去。老林重新燃起一根烟，跟我讲起了
他的故事。
能说外语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这是我在大学里学的。北外，就是西三环
路边的那所大学，那是我的母校。我的同龄人学俄语是比较普遍的，我那时候学的
就是英语。毕业后我参了军，广州军区，干了几年退伍了，分配到机械部，26岁那
年我结了婚。你参加工作几年了？五年，你就不知道那时的工资水平，因为你没有
经历过。但是我告诉你，我没有拿过二十六块五，我是说一开始拿工资我就挣得比
较多。我一开始时挣七十一，在当时的条件，说实话我挣得还是比较多的。你看，
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道路还是比较顺的：从小读书上大学，大学毕业进部队，退
伍以后又进国家部委，许多人都挺□慕我，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运气。我的婚姻也
没有悬念，妻子是世交的女儿，一块儿上的中学，她高中毕业当了售货员，在那时
候也是挺好的职业，顺理成章就变成了我的老婆。
我不知道你们学过的历史书上有没有讲我国跟塞拉利昂的关系，没有的话，你至少
应该知道六七十年代我们跟非洲的关系。那时候我们的国家也不富裕，说起来科学
技术也是比较落后的，但是非洲比我们还要落后。英美是富裕，科技也发达，但它
们是资本主义，是帝国主义，跟我们合不来，因此我们就得团结非洲兄弟，穷人和
穷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而且我们的政府和人民都是那样憨厚老实，说帮你就是帮
你，不带有任何附加条件。那时候我们跟塞拉利昂的关系就是这样，塞拉利昂比我
们还要穷，还要落后，我们就象大哥哥那样帮它。
我说过26岁那年我结了婚，婚后不久我就被派到塞拉利昂去了。历史上塞拉利昂作
过英国的保护国，跟殖民地也差不多吧，我们去那里的时候也还是英联邦成员，就
象今天的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一样，所以英语是它的官方语言。在部里，我的出身是
没有问题的，党员，参过军，已婚，学的又是英语，所以无论政治上还是业务上都
有保证，部里领导找我谈过话，我答应了。
虽然那时候出国不象现在这样热，可是出国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你比如说工资，
出去后我就可以拿双份，这是很有诱人的。新婚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工作嘛，
那时候的女同志心里不光装着自己，不管怎样，至少在口头上还是先大家后小家的。
我的老婆就是这样，她比我小两岁，我们一起生活多年，脾气一直是温顺有余。更
何况，拿感情和实惠相比，双份工资对她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我说过，在
当时，那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们援助塞拉利昂的是一个什么项目，其实在当时我也没弄怎么
太明白，大概说来是类似水泥厂之类的这么一个东西。我们一行四人，三个是技术
人员，我是翻译。除了当翻译，我还是我们这四个人的后勤部长，有三辆车归我支
配。我就是在塞拉利昂学会开车的。你看我今天混得不怎么样，可是那时候我也过
过老爷一样的生活。抽烟我很早就会，但专抽三个五是从塞拉利昂开始的。不怕你
笑话，抽颗三五烟就以为是老爷日子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再说三五烟在当时也是不便宜的，五块钱一包，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半条
烟钱，我那个时候是一天两包。
我要跟你说我是怎样坐牢的，没有要跟你说怎样作老爷，离了题了。不过这都是背
景资料，我命运的转折点就是从我去塞拉利昂开始的。如果不去塞拉利昂我就没事
了？当然也不好这么说。命运嘛，既然是个说不准的东西，我们只有模棱两可地使
用。占星术里它是星宿，马列主义叫机遇，我想这是一回事，占星术士和马克思主
义者都想努力地把握住它。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想把握这个东西，现在想一
想，确实记不起来了。但是起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事情确实是发生在塞
拉利昂。
我们不得不在巴黎转一次飞机，因为当时我们没有飞往塞拉利昂的班机，到他们首
都的也没有。不仅我们没有，就是在巴黎也不是天天都有，而是不定时开一次。那
一次我们的运气不错，在巴黎呆了36个小时，当时我兜里有16个美元。用16个美元
来住店吃饭当然是不够的，况且我们住得还是不错的酒店，别忘了巴黎有我们的大
使馆，而且法国是第一个与我们建交的西方国家。我在巴黎有一件不得不说的难忘
的事，事情不大可是颇值得回忆。我说过我当时只有16美元，可是我却把巴黎游了
个遍。怎么游的？我步行。大约一口气走了十几个小时吧，从前一天下午的3点多钟
开始一直走到第二天早晨6点多，把巴黎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你得承认那是个好地
方，我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些深夜里安静的小巷，前些年有一次跟法国人聊天，他们
还以为我是个老巴黎呢。
这是个小插曲。我们从巴黎乘飞机先飞到塞拉利昂的首都弗里敦，我们首先得向中
国驻塞拉利昂大使馆报到。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你就会明白请示与汇报的重要
意义，这是一件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得做的事情。在大使馆，使馆工作人员向我们
宣读了驻外人员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守则，完事后又跟我们交代了几项守则里没有写
到的注意事项。我跟你说，如果要在塞拉利昂生活，这才是最重要的。第一，使馆
人员说，酒店里的妓女是惹不得的，虽然我们是塞拉利昂政府的客人，政府掏得起
钱让我们住塞拉利昂最好的宾馆饭店，但是人家不会对妓女说这是中国客人，你们
不要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这些人背后都是有黑社会的；第二一点是最好不用酒店里
的卧具和洗涑用具，慎用浴盆和马桶，因为那时候弗里敦的性病是如此猖獗，让人
不得不防；第三一点也挺重要，就是进房间后一定要注意别忘带上门，因为塞拉利
昂的妓女进你的房间是不需要敲门的，而一旦进了你的房间，许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使馆人员这么一说弄得大家都挺紧张，要知道我们一行四人都是第一次出国，那三
位还不懂外语。现在看来，使馆人员说的那三项注意，除了第一点我没有什么体会
外，第二和第三点都有些言过其实了，人家可能也是好心，或许也还真发生过什么
事故，反正慢慢地我觉得没有这么严重。首先是我没有从家里带过来床单被罩，没
有办法我只有用酒店里的，牙缸可以自己买，至于什么叫“慎用”浴盆、马桶也不
是那么太好掌握，弗里敦的天气那么热，离赤道不远，活动活动就是一身臭汗，你
总不能不洗澡；憋急了也还得用马桶。可是我并没有得上淋病，也没长过梅毒大疮。
我想这可能跟我们当时对性病了解不多因而产生若干误解有关。
进屋关门这一点开始时大家都是挺注意的，最紧张的时候我开房间门时都要回头看
一看是不是有妓女盯梢。你知道人都是有惰性的，如果你放松了警惕就会缺乏危机
感。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同事间有个什么事，敲门进来了，办完事一会儿再出去，比
如说借个什么用的东西，比如说就是水果刀，屁大点事情，关门锁门的谁都嫌麻烦，
神经过敏似的。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一位祖籍江苏的高工到我
屋里来忘了带门，一个白人妓女倏地一下钻进来，也没有敲门，说了一句“借卫生
间”就进去了，连拦住她都来不及。我的那位老兄比妓女的动作还快，说了句“我
回去”就噌地起身就要逃跑。我一把拽住他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功夫不大那个妓
女出来了，穿得再也不能更少，一个劲儿说她是多么的温顺，多么的会让我们快乐。
你不知道我们两个人当时是多么的尴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好说歹说，最后还是
我灵机一动，从包里拿出两听罐头才让她穿上了衣服。
我向你说这件事，是想说明这就是我们在塞拉利昂最惊险的一次经历。我至今也认
为，许多事情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如果把人作为一把判断事物的尺子，这个人
一定得能靠的住才行，不能有任何的偏差和失误。可惜人总是有这样的或那样的弱
点，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把这些错误汇聚成一把判断的尺子，不是往左就是往
右，总也走不到一条正道上来。比如我们驻塞拉利昂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用的就是这
样一把尺子，它把事情的危害夸大到一种神经质的地步了。
我说过那时候有三辆车归我支配，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开车的。当然在此之前我
不会开车，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整个北京城也没有几辆轿车。我记得有一次在长
安街看到一个外国人骑一辆摩托车，甭提心里有多□慕，心想这一辈子能有这样一
辆摩托车就满足了。其实那辆摩托也不是什么好摩托，今天你在任何一个小城市，
哪怕是镇上、沿海农村，甚至青海的牧区看到的任何一辆摩托车都要比那一辆好得
多，我们那时就是那样的条件。你可以想象在塞拉利昂我们有多阔绰。还有我刚才
向你提起的酒店，那是塞拉利昂全国排名第一的酒店。在妓女进屋事件发生之后，
祖籍江苏的那位同志说什么也不敢再在那所酒店里呆下去了，跟当地政府协调的结
果，我们搬到离施工地点稍近的地方，那是塞拉利昂前总统的一处别墅，什么都是
一流的，可惜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供电。旷野之中，除了总统的别墅再也没有任何
建筑，因此我们就不会受到妓女的威胁了。每天有专人为我们送水，十几个人一人
头上顶一个水瓮，直到加满所有的容器，包括洗澡水和饮用水，而且不管刮风下雨，
天天都是如此；有一个门卫和一个修理工，他们住在汽车房的旁边，兼管保卫；一
个勤劳的保姆，事无巨细都给我们包办了，包括洗衣、做饭、卫生和热洗澡水；还
有一个司机，是塞拉利昂政府介绍过来的；但是不管忙到多晚，保姆和司机都不住
在这里。
学会开车之后，随着我对塞拉利昂环境的熟悉，你象采购这样的事情我就一个人来
做。既然我是管后勤的，我们四人的财务就由我来掌管，定期到大使馆报帐。我说
过当时我们国内的工资和消费水平是个什么样子，跟你这么说吧，那时候塞拉利昂
的工资和消费水平比我们还要低至少五六倍。打个比方，我花一块钱，我说的是人
民币的一块钱，就能买到一大筐桔子，好几十斤。但是国家给我们订得标准要高得
多，平均起来每人要有一千块钱吧，多得不得了。但是有一样，国家给你的这些钱
是给你用的，日常生活的花费当然不成问题，能用这笔钱买什么和不能买什么都是
有明文规定的，超出了这个标准是不允许的。一个人一千块，四个人四千，我们哪
能花得完？花不完的那些钱是要还给大使馆的。跟你这么说吧，我们为国家节约了
大量的外汇，每个月月初拿过来四千块，月末归还三千九；最后干脆一次拿过来个
零头，什么时候花完什么时候再去报帐。没有什么猫腻，不光我，也不光我们四个
人，那时候全中国人民都比较纯洁，有歪门邪道都不会走。说起来你可能会说我怀
旧，也可能有一点吧，哪个社会能没有歪风邪气呢？说句公道话，从程度上，那时
候至少要比现在轻一万倍。
我的主要任务当然是为我们的技术人员当翻译，但是你知道在工作中并不象读书写
字那样要求有多么多么规范，况且中国人的智商一直是位居世界前列的，塞拉利昂
人民也不是笨得不行，开始的时候我还天天跟着去工地，慢慢地，你知道一行有一
行的语言，我们的工程师用手比划着也就指挥着他们干了。这样在工地上，我就成
了个多余人。后来四个人一商量，得，由小林当专职后勤部长得了，就这么着，我
基本上就从工地上撤了下来。除去礼拜天，每天司机都到点准时等候在大门外，看
门人拉开欧式铁门，我们的专家坐上车去工地，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当然我可以
睡懒觉，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完全由我自己作主。
你知道那些漫长的日子我是怎么打发的吗？赤道的白天是很长的，无论什么时候。
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觉；礼拜天的时候也是这样，四个人聚在偌大的总
统别墅里，你说了出去转转，有什么转头呢？首都弗里敦该是个繁华的地方吧？不
行。不用半天时间转两个来回，看起来永远也没有什么变化；读书该是个好主意了
吧？你知道那时我就们就能看到金镛的小说了，比国内进步了十多年，都是从使馆
借来的，可是又能怎样呢？在那种情况下，干什么都要生厌的，更何况我们都不是
喜欢读书的人。那我们干什么呢？下象棋吧。天天夜里象棋大战，礼拜天也是这样。
四个人捉对杀吧？不是，是车轮大战，赛快棋。这时候一块钱几十斤的桔子就派上
用场了。我们的比赛是这样规定的：从码棋到分出胜负，全部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
输棋的老兄要一口气吃掉10个桔子，以示惩罚，超时两人都得吃，每人10个。你说
这不是活受罪吗？是这样，纯属活受罪，可是不受罪我们干什么呢？说出来你不信，
有一天我连吃了100多桔子，一点都不带夸张。我们四个人当中最大的四十出头，最
小的就是我了，正当青壮年，一出来就是几年，身边又没有老婆孩子，我们只有吃
桔子。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至少，除了生活枯燥、精神空虚，你会明白我们都是
遵守纪律、生活严谨、本性纯洁的人。
采购食品主要是在离总统别墅最近的赛义斯农场。说是最近，在最好的天气里去，
也得开将近三个小时的车。一回生，两回熟，我早在不会开车的时候就跟农场主混
熟了。我记得那个农场主名叫迈古斯，络腮胡须，对中国人十分的友好。其实不仅
迈古斯，我所遇到的所有的塞拉利昂人都是这样。为什么呀？我说过，因为我们是
无条件地帮助非洲兄弟，我们是真正为他们做好事来了。到赛义斯农场购物，我跟
农场主迈古斯有一个默契，我们实行的是以物易物：去农场的路上我买两条鱼送给
他们，然后我就不用管别的了，回来的时候吉普车准是满的，各色果鲜一应俱全。
我可不是成心赚人家的便宜，算起来赛义斯农场还赚了我们中国的便宜。你一定要
发挥想象力别怕把蔬菜和水果的价钱压得太低，同时你要想象我送给他们的两条鱼
有多大：赛义斯农场有三十多工人，我带去的鱼够这里所有的工人吃两天；而且，
平日里在农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吃到鱼的，所以用迈古斯的话说这里的工人盼望我
来就象盼望过节似的。
一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找不到判我坐牢的理由，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那位塞拉利昂少
女。
我已经说过了，那时候在塞拉利昂尽管生活枯燥、精神空虚，但我仍然至少是一个
纯洁的、生活严谨的社会主义青年，我的头脑里没有诲淫诲盗的不健康思想。住在
弗里敦大酒店的时候，一进大堂那么多的妓女，我从来没有对哪一位动过心。后来
来来往往的都混得脸熟了，我们甚至可以坐下来喝喝可乐聊聊天，我也没有产生过
别的想法；给我们开车的司机是这里面的一位老手，此人本身有老婆孩子一大家，
可是乐此不疲，有许多次他对我说：林先生，你这样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我说你
才呢，你看我们四个人哪一个有毛病？他说他认识一些既安全又迷人的姑娘，我说
谢了，中国人不做这种事，而且我还劝他要懂得什么叫尊重人，什么叫男女平等。
司机没有跟我争辩，只说了句她们会欢迎你这样做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
把他开除了，因为我有这个权力。
我说过，从总统别墅到赛义斯农场是一段很长的路。一般来说吧，我平均要一周去
一次农场，有时是两次，最多不过三次，总之我尽量让大家吃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去赛义斯农场我必须要路过一个村庄，这个村子大约位于总统别墅和农场之间，至
今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该村的棕榈树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塞拉利昂，
棕榈树随处可见，你分不清这是贝尔达的还是吉尔斯的，为什么唯独这个村子的棕
榈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非洲必是一个炎热而干旱的大陆，他们说的那是高原上的情况。
塞拉利昂就不是这样，它在大西洋的东岸，多雨，潮湿，首都弗里敦位于塞拉利昂
河的入海口，从弗里敦往东深入东部国土的开阔地，有大面积的沼泽区。从我们住
的总统别墅到赛义斯农场就在这片沼泽地里，当然也包括我说过的那个不知名的村
庄。有一次我驱车前往赛义斯，走到半路下起大雨，尽管我驾驶的是英国二战时期
的那种越野吉普，走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你不要以为那条路
象我们白天走的路那样好走，那不是沥青路，凹凸不平不说，一沾雨水湿滑得要死，
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抛锚，所以我就把车开到村里的开阔高地停了下来。
车子停在村里的时候我没有打开车门，几个黑孩子站在棕榈树下跟我作鬼脸，有几
个捣蛋鬼竟然无视我的存在往车窗玻璃上糊泥巴，还有的捡起地上的木棍敲打棕榈
树，让豆大的水珠掉下来砸在车顶。我打开车门用英语朝着他们喊：“嗨，你们，
你们的父母在哪里？”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塞拉利昂少女站前边的棕榈树下往这边
看。见我下了车，她穿过雨帘走了过来。我听不懂她对那些黑孩子说了些什么话，
只见她说完后，那些孩子就喊着“琳达，琳达”的消失在雨中。
“你好，中国人，你从哪里来，你要去赛义斯农场吗？”少女操着有口音的英语问
我。
我猜想琳达就是这位少女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要到赛义斯农场去
的。我说：“是的，我要去赛义斯农场，琳达是你的名字吗？”
“琳达不是我的名字，孩子们这样叫我，我的名字叫艾阿妲，这是先知给我起的名
字。”艾阿妲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赛义斯农场呢？我从来没有见到你，在弗里敦，在总统别墅，
在赛义斯我都没有见过你，你认识我吗？”
艾阿妲转过身，指一指前方，“在那里，”我看到艾阿妲手指的地方有一片棕榈园，
棕榈园的外边就是通往赛义斯的公路。“我是在那里认识你的，”艾阿妲又回头指
指我的车，“我认识你，和这辆车，我站在棕榈树下看着你上午经过那里，下午回
来，车里装的是蔬菜和水果。我认识这些蔬菜，每一次我都能认出来，我知道你是
到赛义斯买蔬菜去了，就最近说，上上礼拜你去了一次，上个礼拜你去了三次，这
个礼拜你是第二次。”
我猜想艾阿妲是棕榈园里的工人，要不她怎么能经常看到我开车经过那里呢？这时
候雨越下越大，大个儿的水珠从高高的棕榈树上砸下来，打在身上能感觉到疼。艾
阿妲几乎全身湿透，黑色的长发滴着水珠。
“你介意到车里蔽蔽雨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礼貌地邀请她到车里谈话。
艾阿妲显然喜出望外，少女的黑眼睛望着我，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我打量坐在身边的塞拉利昂少女，我看出她有些激动地喝着我递给她的可乐，不知
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是黑人，她的皮肤是白色的，但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你是
这个村里的人吗？”我问她是不是在这个棕榈园里当工人。
“不，那不是我的棕榈园，那是各勒斯家的，我们家没有棕榈园，我的爸爸和妈妈
都不在了。”
“那么就你一个人？住在这个村里？”
“是的，我是这个村里的人，我的父母都是，我的祖父也是。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当然，”我说：“我姓林，你叫我林好了。你每天都站在那里吗？”我指指窗外
远处的棕榈园。
“噢，你问每天？是的，我天天在那里等，站在棕榈树下。”
“你在等什么呢？”我问艾阿妲。
艾阿妲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鼓舞自己的勇气，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神秘的大眼
睛望着我，“林先生，你愿意要我吗？我能为你洗衣服，生孩子，我还会唱歌，跳
舞，娱乐你，跟你做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以吗？”
你知道我们中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式，我说的是那时候，可是现在我听说，
在咱们国家，这种事也不值得怎么大惊小怪。你从学校出来没几年，这些事你应该
比我更清楚。当时我特别的紧张，但我又不想表现出来，你知道吗，我甚至怀疑过
这个名叫艾阿妲的塞拉利昂少女就是一个妓女。我说：“你不要这样，艾阿妲，我
是中国人，我不做这种事。”
“你们中国男人就没有自己的妻子吗？”
“有，中国男人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会有自己的妻子。我已经有妻子了，我很爱她。”

“那也不妨碍我作你的妻子啊。林先生，我愿意作你的一个太太，不管现在你有几
个。”
后来我才知道，在塞拉利昂的那个地区，一夫多妻是不受限制的，只要双方愿意，
一个男人拥有三四个老婆是很正常的。你知道我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我下了车，绕
到另一边车门，我说：
“艾阿妲，请你下车，中国跟这里不一样，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我原本想请她下车会象在弗里敦酒店央求妓女穿上衣服一样困难，我更怕她会在车
里脱下衣服，你知道，那才是真正说不清的事。此时，我甚至后悔当初的伶香惜玉，
把她让到车里来。但是艾阿妲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恶劣，她只是犹豫了一下，好象在
想她是否听懂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她诧异地盯着我严肃的面孔，终于认定自己刚才
没有听错。“你是说我长得不漂亮吗？”
“不，你很漂亮，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不是我，换了别的中国人也不会这样做。”

我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猛踩油门出了村子。透过反光镜，我看到艾阿妲独自立在
雨中，仿佛还不太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愣愣地看着我的车子开出村子，拐上了去赛
义斯的路。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怎么说呢？从此以后，我就迈出了走向怀头塔拉监狱的脚步。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唉，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发感慨，我说
的是真的。如果这件事情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不知道自己
的脑门子上是不是打着那个年代的印记。今天我可以说出一万种理由证明自己是无
辜的，而如果这一万种理由中只要有一种成立，我的命运就会是别的样子，就会被
改写。但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有一颗历史的同情心，当你总结过去的时候，这一切早
已经发生，已成定局，对当事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可是你再说别的也没什么意义，
那些早已成为记忆里的陈芝麻烂谷子。
那天我用了将近平时两倍的时间才到达赛义斯农场。农场主迈古斯挽留我住一晚上，
我婉言谢绝了。虽然当时雨还在下，可是我想明天未必就会比今天更好。另外，艾
阿妲事件也闹得我心里很难平静下来。说实话，自从离开了那个村庄，我的脑子里
就一直闪现着艾阿妲立在雨中疑惑地目送我离去的镜头，心情很复杂。尤其是想到
我把艾阿妲当成了妓女，后来又那样冷冰冰地要求她下车，心里不太落忍。我告诉
自己我没有爱上她，你知道连说“爱”这个字我们都会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当然是
指我们的那的年代。你可以想象你的父母是不是经常说这个字。这个女孩子，艾阿
妲，只是站在路边见过我路过他们的村庄就声称愿意跟着我走，我当然怀疑这里面
爱的成分到底有多少。我不是跟你说过现在这种事国内也见怪不怪了吗？我当时就
是这样猜想艾阿妲的。我心里还有一层感受就是中国以及中国人在塞拉利昂的形象，
至少，我们的脸就是一个招牌，这说明了中国男人在塞拉利昂人们心中的魅力。这
种感觉在今天尤为重要，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不由人不滋生一种自豪感。可是没有
父母，这个女孩子自己怎样养活自己啊？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靠遗产，还是亲戚，或者兄长，要么自己养活自己，但千万不要去作妓女。可是我
又问自己，她作妓女那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泥□的道路逼着我不得不走夜道，要顾忌安全问题，就必须放慢车速，小心不要抛
锚。塞拉利昂的治安我早有耳闻，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昏暗的车灯在黑夜
里显得格外的无助。我突然想到，现在艾阿妲在做什么呢？我仔细辨认一下前边的
景物，这里离艾阿妲的村子还挺远，我无端地想象着艾阿妲站在棕榈树下的情景。

可是就在这时，我看到前方车灯照亮的地方有一个人走过来。那时候雨正下得紧，
那人步履艰难地在雨中跋涉。我按了按车喇叭，那人抬起头，就站在路中央挡着我
的去路。我再仔细一看，认识，你猜是谁？对，就是她，艾阿妲。我说过，这个地
方距离艾阿妲的村子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要到哪里去？我慢慢
地往前开着车，一边摇下了车窗，“嗨，艾阿妲，你这是到哪里去？”我从车窗探
出头问她。
艾阿妲站在路中央拦住车，并不回答我的话。我已猜出了八九分，不知怎么搞的心
里有些酸楚。这个姑娘肯定累坏了，我想。我下了车把她拉到车上，她早已浑身湿
透，在车里还瑟瑟发抖。“艾阿妲，你怎么了？”
开始的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默默地擦眼睛，不知道擦的是雨还是泪。我脱下身上的
衬衫递给她，“艾阿妲，我送你回家。”
“不！”艾阿妲突然抓起我的手狂吻起来，“我不要回家……林先生，你带我走吧！”

“不要这样，艾阿妲，”我想抽回手，可是最终我没有动，我问她：“你为什么非
要跟我走呢？”
我想艾阿妲肯定领会错了我这句话的意思，她把我的手拉到胸前，紧紧地贴住她的
胸口，“我是个处女，林先生，我发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抽回手，踩着了油门，汽车发动起来。“我是说你怎
么……看上了我呢，在此之前你并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艾阿妲似乎情绪稳定了些。
“噢？”我确实想不起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
“那天我在棕榈树下向你招手，你在车里朝我笑。”
“是吗？”我真的想不起自己还这么轻浮过。“是在村口的棕榈树下吗？”
艾阿妲笑而不答，算是默认。
“那么，艾阿妲，”这时候我好象没有经过脑子问了一句：“你爱我吗？”我这样
说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坦白地说，这一路上我不都在想这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你不相信吗？我发……”我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巴。
“不要发誓，艾阿妲……”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又把手缩回，“你……你看，
你还太小，关于爱情……你还需要生活，你还……不太懂。”
“您说的不对，林先生，我懂，我读过书，我生活了许多年了，再过一个月，就满
21年了。我知道什么是爱，书上的生活里的我都懂，你要是我你也会懂的……你相
信吗，每一次你到赛义斯农场我都知道，这是你第的69次。每一次我都站在棕榈树
下等着你上午开车过来，下午我站在树下等你从赛义斯回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因
为我想总有一天你会从车上下来，带上我，带我去中国，因为你对我笑过……”
天哪，这就是艾阿妲的逻辑。换了你你会怎么做？我说过我曾经有一些些自豪感，
但我想那不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样向我表白自己的感情，包括我的妻子。新婚之
夜，我们谁也没向谁表示过“我爱你”。这时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爱我的
妻子吗？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她是我家
世交的女儿，她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介绍人征求了我父母的意见，当然也征求了
我的意见，然后我就答应了，然后我们就结了婚。我说过，我们的婚姻没有悬念。
还在今天的早些时候，天空中下着雨，棕榈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火热的塞拉利昂少
女，她说她“爱”我，让我带她走，要为我洗衣服做饭生孩子。在此之前的将近两
年的时间里，这个女孩子或许每天都在这里等着我开车路过，默默地记着我经过的
次数，希望有一天我能走下车来带她走。遭到拒绝后，这个女孩子又冒雨步行要到
赛义斯农场找我，因为她“爱”我。
我想我永远也说不清这个问题，关于爱情的，我搞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它
已经发生了。当艾阿妲抓紧我的手紧紧地贴住她的胸口发誓说爱我，我的心中就涌
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可突然我又被一阵袭来的
悲哀淹没。虽然我不停地说“艾阿妲，你不要这样”，可是我的心分明已被这种感
情打动。艾阿妲的眼泪已经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印记。我想你明白我说的悲哀是什么
意思，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必须得这样做……你问如果我不是中国人会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但问题是我已经是中国人了。
那天晚上剩下的故事是这样的：我终于把车开到了棕榈树下，我点起一支烟说，艾
阿妲，下车吧，你到家了。回家赶快换衣服，要不会感冒的。艾阿妲没有立刻下车，
她把衬衫又披到了我身上问：你还会到赛义斯吗？我说会的，可是你以后不要再等
我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艾阿妲打开车门，“我还会在棕榈树下等你的”，
然后就站在棕榈树下等我开车。
就这么简单吗？是的，那一天我和艾阿妲的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我的事情还没有
完。回到总统别墅当然已经很晚很晚了，大家都以为我肯定住在了赛义斯农场。第
二天我病了，发高烧，大使馆那边请来了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一个
月，总算熬了过来。发高烧的那些天里我可能说艾阿妲的名字来着，老是重复这个
单词，人们以为我在病中说外语，保姆告诉大家这可能是一个塞拉利昂女人的名字，
大家也没有因此开我的玩笑。今天听起来这好象是从一个不太高明的欧洲故事里抄
来的，连我都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娇气。
由于我一开始跟你说起的原因，我驻塞拉利昂使馆人员出于对我负责的态度，没有
让我住进医院，而是雇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来到总统别墅全天候监护。这期间我
们还要吃赛义斯农场的蔬菜和水果，大使馆又给我们配备了一名司机。我觉得这为
名叫吉尔斯的司机对我相当好，因为每次从赛义斯农场回来，他都会送给我一束红
玫瑰。我们本没有这个送鲜花的习惯，但是看到病床边怒放的玫瑰，心情格外舒畅，
这才感到送鲜花确实是一个好习惯。吉尔斯不太会说英语，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敲开
门，招招手让护士过去，用当地土话叽里咕噜一番就走了。护士告诉我：赛义斯农
场的迈古斯向你问好。鲜花也是迈古斯送的吗？我问。吉尔斯没有说，可能是迈古
斯，也可能是吉尔斯，吉尔斯是个讲情义的好小伙子，护士说。
我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无须医生和护士天天监护了。有一天，司机吉尔斯敲开
了我的门。“请进，吉尔斯，今天又送花来了？”吉尔斯仍旧小心翼翼地侧身蹩进，
“是的，林先生，有一位名叫艾阿妲的小姐让我务必送到您床前。”“你是说艾阿
妲，是她让你送鲜花给我的吗？”“是的，林先生，她把鲜花给我，让我交给您。”
我接过鲜花，在系鲜花的带子上看到一个十分秀气的大写“A”字。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抱着鲜花出神，想象艾阿妲手捧鲜花在棕榈树
下等待的情景。唉，艾阿妲啊艾阿妲，“那个送花给我的人怎么样了？”我问吉尔
斯。“她很好，林先生，听说您病了，她央求我带她来看一看。开始我没有答应，
我知道这是……纪律，可是我不能老是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要求，后来我答应了……”

“你是说艾阿妲来过这里？”
“说真的是这样，林先生，只是我没有答应让她进来，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您也知
道。我们事先说好了，如果我带她来，她只能在离总统别墅5公里的地方下车，而且，
前提是只在别墅周围看看。你看，我没有违反……纪律，林先生，这是真的，她答
应这么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这么办了，她在5公里处下车，自己走过来……我想她没有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看看您。她说，……她说你们是老朋友。”
“那么回家怎么办，我是说艾阿妲怎么回家，你知道她的村子离这里很远？你能告
诉我是你送她回家的吗？”
“不是的，林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样，我猜想她是一个人走回去的……噢，
这是她付的车钱，林先生，”不等我说什么，吉尔斯快速地走出去，一会儿，我看
他夹着两条三五烟走进来，“这是塞拉利昂的习惯，没有免费的搭车。那位小姐搭
了两回车，这是她给您的，……当然还有我的……是一个慷慨的小姐……”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吉尔斯问我他是不是可以离开，我才说：“你走
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收任何人的钱，这也是一条……纪律。”吉尔斯回答说“是”
就要离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她叫住：“等一会儿，吉尔斯，”我晃一晃手中
的鲜花，“你是说这花是她今天送的吗？”“是的，林先生。”吉尔斯回身回答。

“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说这花……”
“没有，林先生，那位小姐告诉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她说，这是个……秘密。”

“那好吧，我没有事了，你可以走了。谢谢你，吉尔斯，护士夸你是个好小伙儿，
果然是这样，再见，吉尔斯，下次去赛义斯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努力地恢复自己的身体。我说过塞拉利昂是一个靠近赤道的国
家，我们住的地方炎热而潮湿，对于肺炎病人，这地方有利也有敝。不过这个地区
也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我大病初愈的时候，正是雨季的尾巴，正午的阳光十分强烈，
正是我晾晒发霉的肺脏的大好时机。在保姆的帮助下，我搭着简易梯子爬上别墅的
顶层，那里早有一个看门人和保姆为我支起的遮阳伞。坐进温暖的椅子里，我能感
受到从非洲大陆吹来的干热的风，这些风是为旱季打前战的。再过一些日子，从大
洋的中心吹来的潮湿而低沉的风将全部退却，热风将统治我脚下的这块土地。
遮阳伞的支架上部系着一根黄色的飘带，那是我系的。如果仔细看，你会看到一个
迎风飘扬的若隐若现的红色大写“A”。我觉得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且我也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象吉尔斯说的那样，这是“纪律”。但是遵守纪律
的那个林先生正在看这另一个林先生一步一步走出总统别墅，向棕榈树下走去。遵
守纪律的林先生有意地不加阻拦，这一点叫谁看都一清二楚。理论上，遵守纪律的
那位应该提醒另一位：喂，注意了老伙计，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往深渊里走吗？是的，
他的确这样做了，这是他的职责，他已经尽到了，所以现在他闭口不言。而另一位
正坐在黄色的飘带下眺望棕榈林的方向，他想，或许远处的棕榈树下也正有一个人
往这里眺望。这段时间是我的，这位林先生说，现在阳光正好，你就不必监视我了，
阴影里的时间是你的。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是这种默契并不总能达成，这个原因你不一定比我不清楚。在同一时间里，发言
的只能有一个，否则就会造成混乱。混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那时候一个人表现出
来的是焦躁不安，心神不宁，不知所措。但是这种局面不可以长久，如果你不想让
自己发疯。而且，许多时候，尤其对于一个软弱的人，混乱的消失常常是不由自主
的。你比如现在，我正坐在遮阳伞下往有棕榈树的地方张望，我说的是另外一个林
先生，他就是不由自主的。这时候他的想法是：如果我能在这时看到她该有多好！

艾阿妲当然没有来。但是治好我的肺炎的医生和护士再也不用来了。为了庆祝我的
康复，住在总统别墅的人们特意举办了一个PARTY，那一天保姆和守门人也参加了，
保姆很晚才回家，她和守门人还一块儿跳了当地舞蹈。她说自己的屁股如果再大一
些会跳得更好。PARTY的最主要的项目在保姆和守门人离开之后举行，那就是我们的
快棋挑战赛。我说过我最多吃过100多桔子，我指的就是这一次，因为我那天晚上一
盘都没赢。尽管如此，我是如此的兴奋，以致于不仅吃掉了所有我应该吃的桔子，
我还想再多吃一些。原因是因为白天吉尔斯到赛义斯拉蔬菜的时候，带来了艾阿妲
的问候。艾阿妲在扎鲜花的飘带上写了一句话：LIN，I  MISS  YOU。
艾阿妲说这是个秘密。确实如此。你能想象出心中装着爱情的秘密流露出来的窃喜
是一个什么样子。同事们说我的这场大病看起来不错，病愈之后就象换了一个人，
“有点脱胎换骨的味道”。我说，这都是塞拉利昂的阳光的功劳，不信诸位可以试
一试。然后大家聊起了大天，他们说起了发生在工地上的一件事。
我们援助塞拉利昂的项目需要很多工人，工地在距离总统别墅大约40公里的一个村
子里，工人们没有我们的优越条件可以天天回家，他们几乎都借宿在当地村民家中。
有一天一个工人跟我们的人说他出了点事。问他什么事，他说把房东女儿的肚子弄
大了。那个工人正好未婚，我们的人就建议他娶了人家闺女，那个小伙子当时就急
了：什么，让我娶了她！安拉知道，我怎么能娶她！那你怎么办呢？我们的人问。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问我们能不能说服工头先预支他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当然明白他
想怎么做，就答应了，而且真的说服了工头。那时候在塞拉利昂，一个象他那样的
工人工资还是比较高的，也算是合资项目吧，一个月折合人民币40块钱左右。过了
几天那个工人又来了，他是来表示感谢的。问他的麻烦是不是处理完了，完了，他
说，伸出两个手指头，全完了。你猜他给了人家多少钱？20！20块就解决了。他补
充道：15块是给女方家长的，另外5块是他额外付给女孩子的。
我不知道大家讲这个故事是不是针对我的，反正我当时是相当的敏感。但是今天看
来我是真的过敏了，那确实仅仅是一个谈资而已。我记得江苏的那位老兄还拿我们
住在弗里敦酒店里的妓女事件开我的玩笑：看来我们几个是没戏了，五十多岁的人，
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劲头，只有小林还可以，二十啷当岁，正是好时候。我反驳说
这话不对，人不是都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吗？我是小字辈，向大家学习。
我没有确切地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是穆斯林的原因当地没有酒喝。在那里我们几乎
喝不到白酒，我记得只是年节和国庆的时候大使馆才配给我们几瓶葡萄酒。我们的
三位技术人员没有一个有酒瘾，我的印象里好象只有一位抽烟，而且抽得不凶，从
不自己买烟抽。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是几毒俱全的人物。比如说每当我们四个人
凑在一起聊天，我都要提几遍“要是有瓶酒就有意思了”。怎么办呢？那就来快棋，
没有酒就吃桔子吧，因为聊天“没意思”。
要说司机吉尔斯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塞拉利昂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我喜欢喝
酒的。那一天他要去赛义斯，我正在盘算要不要跟他一起去。PARTY之后我就想去一
趟，我说要“谢谢迈古斯送给我的花”。其实既然医生说过我已经好了，大家只提
醒我注意别太累着，没有人限制我的行动，去不去完全是我说了算。我说“谢谢迈
古斯的花”，那纯属猫玩尾巴的游戏，这一点连我自己都知道。吉尔斯神秘兮兮地
对我说：“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地方，不过我得先跟他们打好招呼，我们晚上去怎么
样？”我说当然好了，不过千万要保险，“你知道保险是什么意思吗？”吉尔斯眨
眨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知道，林先生。你放心吧。”
当天吉尔斯回来的很早，这让我想到平时这位老兄肯定不会笨到忘了为自己捞点外
快。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带花回来，我禁不住问他：“见到艾阿妲没有？”吉尔斯仿
佛没有听见，直到我又问了一遍，他才装模作样地回头笑笑，那意思好象是“我全
都明白”。我突然产生了那种被人拿住的感觉，我想或许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这
不是件好事，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机会把他解雇。但是一想到艾阿妲，我又觉得
这样做似乎有点忘恩负义。而且，吉尔斯毕竟没有去满世界嚷嚷，他还是能为我们
保守秘密的。这时吉尔斯似乎也感觉到我的不快，他好象要弥补一下，说：“林先
生，到了你就明白了。”
向保姆交代了几句我们就出发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他把我拉到地下酒吧。道路
我熟悉，是通往赛义斯农场的。这条路我走了近两年，不过从没发现哪个地方能买
到酒。中间我在车上打了个盹，再醒过来的时候，吉尔斯告诉我到了。我看看表，
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天早已黑下来，除了车灯照亮的那点地方，周围是一片漆黑。
“这是哪儿？”我问他。
“看到前面的灯光了吗？”吉尔斯要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林先生，我跟他们
说好等着我们，这是各勒斯的棕榈园。”
各勒斯的棕榈园？我觉得好象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当时想不起来了。小
屋里的人可能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我看到正对我们的小门打开了，门前有一
小块地被灯光照亮，然后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人，有一个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捆绳子。
我禁不住有些紧张，摸了摸座位底下的手枪，最后还是没有拿出来。但是我计划好
了，下车的时候我不会把车门销上。
车在小屋外的空地上停下来，我和吉尔斯一起下了车。我听不懂吉尔斯走上前跟他
们说了些什么，他们说的不是英语。年长的一位走过来给我行了一个礼，然后做个
手势请我到屋里坐，他也不会说英语。然后他对拿绳子的那个年轻的说了句什么，
那站在旁边的几位尾随他走进黑暗之中。吉尔斯告诉我：“他们取酒去了。”“他
们拿绳子干什么？”吉尔斯说：“酒是长在树上的，他们要爬树。”“长在棕榈树
上吗？”“是的，林先生。”
你听说过酒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吗？我当时也觉得挺好奇，就告诉吉尔斯我可不可以
看看是什么样的酒长在树上。“当然”，吉尔斯领着我到了他们“摘酒”的地方。

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顺着手电的光柱，一个黑人把绳子别在腰间爬上树。我看
着他快要爬到顶了，宽大的棕榈树叶遮住了身影。又过了一会儿，从上面缓缓地垂
下来一个黑色的陶罐，下边有人喊了一句，大概是“看到了”之类，一直到接住了
陶罐，又喊了一句，树上的黑人扔掉了绳子。那黑人下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
于我感觉他是跟扔掉的绳子一起着地的。我指一指黑人手里抱着的陶罐问：“这就
是酒吗？”
是的，这就是酒，塞拉利昂的长在树上的酒，其实就是棕榈树的汁。不过你可千万
不要小看了这些树汁，我要告诉你这确实是酒，而不是桔子汁或者橙汁。塞拉利昂
人说这是长在树上的酒，一点也不夸张。吉尔斯告诉我，这些树汁取自棕榈树顶端
第二和第三个叶子之间，在树上割一个口子，插进一根管子，把树汁接引到绑在紧
下边的陶罐里，灌那么大一罐大约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你问味道怎么样？还可以
吧，甜丝丝的，也确实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我们重又回到了小屋前，吉尔斯对我说：“林先生，各勒斯说你是第一个到他棕榈
园里作客的中国人，他非常高兴，要为你跳舞，他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坐在棕榈园里
喝酒？”我说当然愿意，而且非常感谢。
突然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擎着一支燃烧的火把，这是艾阿妲，我在心
里说。但是走到跟前我发现她是个黑人姑娘。黑姑娘拉着我的手走到空地中央，把
火把交到我手上，老黑人席地而坐敲响了皮鼓。这时候，包括吉尔斯，大约七八个
黑人围成了一圈，蹋着鼓点开始扭动，我和黑姑娘被围在圈中央。黑姑娘示意我双
手举起火把，高过头顶，并带着我也跟着鼓点蹦跳。围成圆圈的那七八个人时不时
不约而同地围拢过来，仿佛要跟我抢夺火把，然而在黑姑娘的保护下，这些人又迅
速地散去，发出呜呜的声音，好象受到了伤害。
我的理解是这可能是塞拉利昂当地关于火与光的古老传说，他们笑是因为火为他们
带来了光明，他们哭是因为火也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一会儿黑姑娘离开圆圈端来一
碗酒，我知道这是让客人喝的，这时我分明听到艾阿妲阿在说话：“请。”“你会
说英语？”黑姑娘笑而不答。“你是艾阿妲？”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见她轻盈的身子一扭，就消失在围拢过来的人群背后
了。我高举火把踮起脚尖往他们背后的黑暗中眺望，这个灵活的身体一眨眼就不见
了。这时候鼓声停下来，吉尔斯告诉我，我们喝酒吧，然后我们就坐在小屋前的空
地上喝酒。我说过这“酒”跟我们所说的酒有区别，喝到嘴里甜丝丝的，然而毕竟
还有一点酒味。那位老人就是各勒斯，按照塞拉利昂的风俗习惯，各勒斯坐在我对
面陪酒，跟我讲起塞拉利昂当地的事情。因为我听不懂当地的土话，说实话吉尔斯
也不是一个很好的翻译，所以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对塞拉利昂的长在树上的
酒本没有什么经验，我就象喝凉白开那样地喝。这之间我确实注意到吉尔斯使给我
的眼色，但由于我心里这想着那个神秘的黑姑娘，我想着她的身段和口音那样地酷
肖艾阿妲，所以也就没怎么太注意。正在犹豫是不是可以向各勒斯打听一下黑姑娘
的是谁，我突然想起来正是艾阿妲告诉过我各勒斯这个名字，也就是说，现在的这
片棕榈园也就是艾阿妲天天站在棕榈树下等我的那一片。
“请问你知道艾阿妲这个名字吗？”我问对面的各勒斯。
“他是问琳达吗？”各勒斯问吉尔斯，“我知道，”吉尔斯为我翻译：“艾阿妲就
是琳达，我知道。”
“我是琳达的一个朋友，”我说，“我想听说她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那她靠什么
养活自己呢？”
“你是问她的工作吗？不，她没有工作。琳达的父亲是为酋长干活的，酋长有义务
抚养他的奴仆的孩子，而且，琳达可以教酋长的孩子们读书。她是我们村里唯一上
过学的女孩子，她是在达耶尔上的学，她的英语很好的。”
“她住在酋长家里吗？”
“她住她父亲的房子。她父亲是酋长的管家。”
然后各勒斯跟我谈起了酋长的事情，我只听说他有十二个老婆。或许各勒斯还跟我
讲到了酋长的家庭、财产，讲到了酋长在村里事务和祭神活动中的地位和权威，但
是我的神志好象随着火把光亮的减弱渐渐地熄灭了，直到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提醒
我可能喝多了，可是为时已晚，当我努力地想站起身来，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艾阿妲，”我喊道：“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是艾阿妲。”
艾阿妲来了。火把、棕榈树、小屋斜斜的灯光，还有艾阿妲，塞拉利昂长在树上的
酒就象大河一样把我淹没了，我在心中不停地叮嘱自己一定要抓住漂浮在棕榈园里
的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以便在这个旋转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抓住的是艾
阿妲的手。“原来你是一个黑姑娘，”我摇晃着艾阿妲，因为我感觉自己被河水冲
得东倒西歪，而艾阿妲就是我的稻草，“你告诉我这个秘密，艾阿妲……你……是
怎么变成一个黑姑娘的？”
“是黑夜，林，你喝醉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吗？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我睁开眼，看到夕阳正好
穿过窗棱照射进来。你不要以为我会头昏脑胀，不是这样的，塞拉利昂的酒醉人不
上头。我坐起身，还以为自己是在总统别墅呢，可是再仔细一看，发现身边的景物
已经炯然不同了。这是在哪呢？床头的木桌上有一个黑色的花瓶，瓶里盛开着红玫
瑰；我睡的床上铺有塞拉利昂风格的印花床单，我住的屋子是一间低矮的小木屋；
屋里有一个简单的书架，从悬挂的玻璃镜和几个化妆品盒子看来又兼作梳妆台；屋
门向南开，东西各有一扇窗户，我看到的阳光正是从西边的那扇窗户射进来的。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人。你猜是谁？不，不是各勒斯，也不是吉尔斯，而是艾阿
妲，手里提着一个暖瓶走进来。“噢，林先生，你醒了。”
“这是艾阿妲的家？”我问她。
艾阿妲点点头。
“那我……昨天晚上……我就睡在这里？”
艾阿妲笑了，“不是的，不是昨天晚上，你睡在这里已经两天两夜了。”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晚上我在棕榈园里喝酒，我喝醉了，然后我就在
一个塞拉利昂少女的房间住下了，两天两夜，而这个少女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的，林，你睡得不好吗？”
“我睡得很好，艾阿妲，可是这是违反纪律的。你知道我们的纪律吗？吉尔斯在哪
儿？”
“吉尔斯刚离开。他每天都来。你们的人知道你喝醉了。”
“那么……艾阿妲，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两天来我睡在你的床上，那么你睡在哪
里？”
艾阿妲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睡在你身边，林先生。”
“那么我们……？”
“是的，林，你知道我爱你。”艾阿妲放下手中的暖瓶，走到床前抱住了我，“怎
么？你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怎么对这个名叫艾阿妲又叫琳达的塞拉利昂少女说，我想即使我说了她也
听不明白。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天晚上，当艾阿妲偎依在我身边对我说“你的心
告诉我你也爱我”的时候，我好象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我觉得我们距离真实的生
活和真实的自己已经很远了，我说的是那个年代，象我这样的人。当一份美好的东
西闯进你的世界，你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辨别它的能力。你拒绝着，然而一个人的
时候你又渴望得到；一些东西束缚着自己，就象契柯夫小说里的套中人，而一个真
实的你却在不停地抗争；它不由自主地发芽，又象割韭菜一样地被割掉；到最后你
扁平地趴在角落里偷偷地哭泣，你发现自己早已被压缩，做了缩水处理，变成了一
只虫子的躯壳，象蝉蜕，或者空空的蛇皮。
在少女艾阿妲纯真的爱情里，在艾阿妲的小木屋，我感觉到自己的虚假，活着的虚
假。虽然我不能许诺她什么，但我不能拒绝这份真情。小伙子，我说的是真话，而
不是象我的同事们给我讲过的那个弄大人家肚子的塞拉利昂青年。虽然我怀疑这一
切都是艾阿妲策划的，而艾阿妲那天晚上也承认确实是这样，但是我没有后悔，也
没有怪她；我也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什么，但是我决定走得更远。你问我要走到
哪里去吗？实话告诉你，我想留下来，留在塞拉利昂，留在艾阿妲的身边：既然带
艾阿妲回国是不可能的，那么我就留下来。当我把这个决定说给艾阿妲听时，艾阿
妲紧紧地抱住我，再也不想松开。
第二天中午时分吉尔斯又来了，那时候我跟艾阿妲正在小木屋外的花坪上修剪花丛。
那个花坪是酋长的，由艾阿妲和一个花工管理。艾阿妲说她送给我的鲜花就是从这
里剪下的。吉尔斯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林先生，你醒了。”
“是的，我醒了。”说到这里我看一眼艾阿妲，她也会心地笑了。
“你们一块儿走吗？”吉尔斯问我。
“我不走了，吉尔斯，我留下，你相信吗？”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吉尔斯睁大眼睛看着我，好象在说：“你能再说一遍吗，林先生？”
“是真的，”我说：“我喝不够塞拉利昂长在树上的酒。”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要留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我要过大使馆这一
关。回到总统别墅的那天晚上，还没等大家拿我开玩笑，我就告诉了他们这个决定。
开始的时候大家确实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没有谁真正相信我的话。“你们知道那些
花吗？”我说：“那就是我爱的那个塞拉利昂姑娘送给我的。她的名字叫艾阿妲。”
我又拿着那些写有大写A的丝带给他们看，“A就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你们看，”
我晃着手中的飘带，烛光下三位工程师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个，”我说：“I  MISS 
 YOU，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她在说她想我。”
“那么……”沉默良久之后江苏的那位高工示意我坐下，“你都想好了？比如说不
管塞拉利昂的条件怎么艰苦，不管以后你们怎么艰苦你都不会后悔？”
“我想过了，”我说：“凭我俩的条件，或许我们还能找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即
使找不到工作我也可以在农场里干活，我还可以到学校里当一名英语老师，等等。”

“你了解这个塞拉利昂女孩吗？你知道她会一直跟你过吗？如果你加入了塞拉利昂
国籍，不是中国人了，她还会象她说的那样喜欢你吗？”另一位高工问我。
我说：“对，我了解她，我想跟中国相比，她更爱的还是我这个人。”
“那么你国内的家呢，你的中国老婆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我那位从不自己
买烟抽的同事问我。自从来到塞拉利昂以来，他一直都在努力地积攒外汇，我没见
他乱花过一分钱，因为他想给自己的老婆买一个半导体。
“我想她会自己想办法的，她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有一个好职业，再说她人长得
也不赖。至于说到她的损失，除了失去一个并不爱她的丈夫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而
且在我看来，我们的感情也还没有发展到爱情的地步。”
“她的名誉呢？你不应该为她负责任吗？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不明不白就被
你抛弃了，她和她的父母亲友都会问：小林这个人难道没有良心吗？”这个同事显
得十分生气，在指责我的时候，他的脸颊涨得通红。
“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问一问自己，你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党和国家吗？党和国
家培养你这么多年，供你上学，让你参军，到了机械部，单位又委你重任，信任你，
重用你，让你来到塞拉利昂，可是一个塞拉利昂姑娘就让你忘掉了这一切。且不说
这个姑娘长得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只要你拍着胸脯问问自己：我对得起谁？”
“还有，你以为你能说服大使馆批准你留下来吗？这可不是个你说来就来，你说走
就走的问题。小林哪，你不觉得自己挺幼稚吗？你先一个人好好想想吧，我们不是
在害你，都是为了你好，再说我们毕竟长你几岁，经历的事情多了，爱情是什么东
西？你不能靠它生活，那是虚的，三分钟热血的玩艺儿，而且是在塞拉利昂，如果
你还没有忘记弗里敦酒店的那一幕，你就好想想我们跟你说过的这些话。……”
扪心自问，他们说的确实也有他们的道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一
个浪漫主义者，我认为自己对他们说的那些早有考虑，哪怕面前的阻碍再大，我也
不能失去艾阿妲，这是我思考问题的前提。我确实也是这样做的。接下来我用了三
天的时间写了一份请求居留塞拉利昂的申请，我提出的理由只有一个字，那就是
“爱”。今天看来这样做确实是有点幼稚，比如当时我可以耍一个花招，说艾阿妲
怀孕了或者什么更充分更符合我国政策的理由，而且理由越多就越有可能性。你想
象不出那个时代的人有多么单纯，甚至有些愚笨，反正我当时就是那个样子。这期
间我的同事们对我还是挺够意思的，他们没有立刻将这件事告诉大使馆，而是让我
一个人反省。偌大的总统别墅里，以往的斗棋吃桔子的热闹顿时无影无踪，傍晚，
三位高工默默地从工地返回，四个人默默地吃完晚饭，又默默地回自个儿房间休息，
好象我的错误是大家犯下的。距离一下子就产生了，给我的感觉是我跟三位同事关
系的无可挽回的陌生，他们因为我而蒙羞。在他们闷头吃饭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
他们好象在肇事者面前耻辱得都抬不起头。终于我宣布：“这件事情是我一个人做
下的，跟大家无关，犯错误的是我，你们不会牵连在里面。”
“你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小林？这可是一件大事，往小了说关系到你的婚姻家庭，
往大了说关系到我们的国格，你可要三思再三思啊。”
“我知道大家的好意，批评我就是为了我好，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都心领了。
这也不是什么呈英雄的事，可是我也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哪头轻哪头重我知道，
你们放心好了。一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决不会连累大家，还有就是我选择的道路
我自己走，我认了，明天我就到大使馆递申请。”
我说过我可以支配三辆车了吧，原本打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驱车赶往弗里敦，但是
第二天起来我发现吉尔斯的车不在了，他们三人去工地用了两辆车！剩下的一辆我
怎么发动也发动不起来，为什么？没油了。这肯定是我的好心的同事们干的，我在
当时就预料到这一点，除了让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还能是什么目的呢？要么，
往坏里说，他们是暂时把我软禁了，而他们三个则充当告密人到大使馆报告去了。

答案揭晓是在三天之后，三个人终于回来了，吉尔斯没有跟他们一起来，后来我知
道吉尔斯已被解聘，没有说明任何理由。不过我相信这位聪明的司机没有被起诉，
因为我的同事们害怕这样会把事情闹大，尽管他们一度义愤填膺，并商量过怎么处
置这个“诱惑国际友人犯罪”的教唆犯。我是坐在房顶的遮阳篷下看到他们回来的，
然后我从房顶下来，搬把椅子心平气和地坐在屋中央“迎接”他们归来。
“软禁可以结束了吧，同志们，可不可以把我的自由归还给我？”我冷笑着看着走
进屋来的疲惫的人们，“我今天晚上可以借车用一下吗？”
“小林你不要这样，我们这都是好意，为的是让你不要太冲动……”
“好吧，你们看，我什么都想好了，安安静静地等着大家回来，没有发疯，也没有
跑掉，我再说一遍，谢谢诸位的好意了，你们可以认为我林正道是一个不知好歹的
家伙。”
大家看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反正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了，他林正道硬是非往火坑里跳不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这时祖籍江苏的那位高
工说话了：“好吧小林，既然这样我们就祝福你，你自己的路谁也不能替你走，而
且你确实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只是我认为你今天晚上是没有必要去弗里敦的，明天
会有一个新司机开车来，愿意去哪里你自己说了算。”
第二天一大早，三位高工用完早餐就上工地了，我一个人等着新来的司机。功夫不
大我就听到了敲门声。走进来新来的司机，他是专门给我送车来的。我简单地收拾
一下行李，把申请书整整齐齐叠好放进上衣口袋，转念一想不禁摇头苦笑，事情哪
里会有这么快呢，还是先把申请递上去再说吧。汽车上路了，我想象着怎样跟大使
馆的工作人员交涉，他们会怎么想呢，也会认为我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可是如果他
们把我软禁在大使馆里怎么办？我突然想起同事们的话，他们警告过我大使馆这一
关未必就那么的好过，塞拉利昂也不是我林某人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地方。想到
这里我调转车头，加速往各勒斯棕榈园的方向驶去。我想先告诉艾阿妲，让她作好
准备，不要着急。
今天看来我当时的做法有太多的漏洞了，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交上申请事情就会定下
来。其实或许我当时也没有什么把握，自己也不愿再往深了想，而只是首先要向大
家宣布我的想法、打算和决定，至于处理此事的前后细节，我把它们交给了大使馆。
那时候我的心中只有艾阿妲，她的传神的笑容，火热的身体和神秘的眼睛，她的美
好的影像以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占据了我心房的全部空间甚至要溢出来，以致于我
连我们最起码的办事程序也忽略了。有人说爱情就是弱智，恋爱就意味着变傻，我
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最关键的问题是明知如此，大家偏偏就象飞蛾扑火一
样，还惟恐这把火烧不着自己。
中午时分我赶到了各勒斯棕榈园，我原想艾阿妲可能正在棕榈树下等着我，等车到
了近前我发现她不在。但是我看到棕榈园对面的空地上围了一堆人，一排持枪的士
兵正在大声嚷嚷着什么；再远处，在一个貌似岗楼子的建筑上，还有一名军官模样
的人正在抽烟。出了什么事了？我停下车向人群走去。
此时太阳正毒。那是一个场院，堆着新鲜的稻草，士兵正在驱赶围拢上来的人群。
我凑过去，看到人群的中央有几个人满头大汗，手脚被捆，正赤裸着身体暴露在太
阳底下晒。这是干什么，是塞拉利昂当地的宗教仪式吗？再仔细看时，我分明在那
些赤裸的人中看到了艾阿妲！“艾阿妲！”我喊了一声，我看到她艰难地转过了头，
满眼是泪水──是的，那正是艾阿妲！我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立刻被两名士兵架
了起来。我用英语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是中国人！”可是他们听不懂我的
话，粗暴地把我推搡到岗楼子上。
好在那名军官的英语还马马虎虎，听说我是中国人，他收起了手枪，吩咐那两名士
兵下去，还把他坐的那个凳子让给我坐。“啊哈，你好，中国人，”这就算跟我打
过了招呼，他说：“我喜欢中国人，中国人最慷慨大方，你有问题吗？”
我拿出烟来给他抽，他非常高兴。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艾阿妲抓起
来？”
“艾阿妲？你是问赛门的女儿吗？噢，她犯罪了。你认识她？”军官点着烟，微笑
着斜着眼睛看我。
“是的，我认识她，他是我的……女朋友，她犯了什么罪？”
“她……是你的……中国人的女朋友？那么，先生，这个女孩子可能有救了。你想
知道她犯了什么罪？”
“是的，请你告诉我。”
“啊，是这样的。三天前酋长的第十二个老婆被毒蛇咬死了，那是一条……唔……
巫师说那是一条施了魔法的蛇，巫师占卜出施魔法的人就在这些人当中，赛门的女
儿……也就是琳达，对，艾阿妲，也算一个。她对酋长的太太犯了罪，虽然她没有
承认。”
“那么你们现在在干什么，要枪毙她吗？”
“不是枪毙，不是。啊……她是你的女朋友，”军官狐疑地转着眼睛看我，“是这
样的，先生，我们正在审问他们。巫师说，毒蛇是一根稻草变的，新鲜的稻草，所
以我们就在打谷场审讯。在这里审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他们的魔法在太阳神的
面前失效，你知道魔法总是在黑暗中进行的，黑暗是魔鬼的城堡，蛇是黑暗使者，
罪人是魔鬼的仆人……”
“证据呢？你们有证据吗？艾阿妲是一个纯真的少女，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她不是说过她没有施魔法吗？
“没有人承认，先生，没有人承认这是他们干的……这是最好的办法。先生，塞拉
利昂人就是这样审问的……如果没有用，塞拉利昂人是不会用的，请你不要低估了
塞拉利昂人，我们也是有智慧的人，这里的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智慧。我要告诉
你的是，先生，请你相信我们不是在做没有用的事，我们的祖先也是这么干的。”

“可是一根稻草……一根稻草怎么能变成蛇呢？艾阿妲为什么要让稻草变成蛇，又
为什么要去害酋长的太太呢？”
“我们也不知道赛门的女儿为什么要害酋长的老婆，这是巫师说的，巫师说的话不
会是假的。我可以告诉你，中国人，我们的巫师……我们的巫师是黑暗与光明的见
证人，只有巫师能做到这一点，他是公正的，他洞悉黑暗，也洞悉罪恶，只有他最
明白事情的真相。巫师说赛门的女儿犯了罪，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你问证据吗？
先生，巫师就是最好的证据，除了巫师，塞拉利昂没有更好的证据。至于稻草怎么
能变成蛇，那些施魔法的人最清楚……我可以一口气给你举出一百个例子，在塞拉
利昂，这是最普通的魔法之一。”
“那么你们的审讯什么时候结束呢，如果这件事情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干的？”

“会结束的，先生，我们的审讯总是有结果，这取决于罪人的意志，还有天气，我
说的是太阳光的强度。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当魔鬼在他们的心中死去，良知
就会出现，良知出现的时候就是真相大白的时刻。”
“那么你看我可不可以……比如说，先让艾阿妲穿上衣服，给她一口水喝，或者…
…先让她回家，等审讯结果出来再说……我是说，如果施魔法的人果真不是艾阿妲，
你们这样对待她，那她不就是冤枉的吗？”
“永远不会有……象你说的……冤枉，这是我们的做法，你们有你们的做法，中国
有中国的，塞拉利昂有塞拉利昂的。不过你说给赛门的女儿一口水喝……当然穿衣
服是不可能的，这是审讯的关键，穿上衣服怎么能审讯呢，我是说太阳晒不着？你
看，我是军官，我监管着这场审讯，死去的人是酋长的太太，罪犯都是他的，我只
是一个审判官，酋长才有权力处置他的犯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审判官也有
审判官的权力，你说给赛门的女儿一口水喝……因为你是个中国人，唔，我喜欢中
国人，你……可以这样做……先生，别忘了我喜欢中国人才允许你这么做的……噢，
你的香烟……谢谢，先生，我说过你是个慷慨的人……”
得到军官的首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飞快地跑下岗楼，从车上取下一瓶水冲进
人群，守卫的士兵试图用长枪拦住我，岗楼上的军官制止了他们。我脱下上衣搭在
艾阿妲的身上，艾阿妲只能跪着让我抱在怀里。立刻有一个士兵过来抢走了我的上
衣，并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一下我试图给艾阿妲松绑的手。你还以为我是个左撇子，
不是的小伙子，我原先也习惯用右手，那个士兵一枪托就把我的右手打残废了。艾
阿妲当时的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但是她还能认出我来，三天来她被剥夺了吃饭和
喝水的权力，但是她伏在我的胸口，还能嘶哑地哭泣。“是你干的吗，艾阿妲？”
当我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在我怀中拼命地摇头；当我问她怎么办，
她还是这样摇着头。
怎么办呢？我只有再一次请求岗楼上的军官，我请求他能带我去见酋长，因为至少
她可以帮我作个翻译。军官是个爱财的人，我用十块钱就把他买通了。他还是那句
话，他喜欢中国人，中国人慷慨又大方。
酋长的家中正在举哀，哀悼他死去的第十二个太太。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黑人，
一大把胡子遮住了几乎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白色的眼睛。由军官作翻译，我向他说
明了来意，我说艾阿妲是我的女朋友，我愿意用中国人的名义起誓，这件事肯定不
是艾阿妲干的，“必要的话，我愿意接替艾阿妲，直到查出真正的凶手。”我说。

“听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你是她的男人，在塞拉利昂，一个罪犯的亲人是
有权力要求代替他的。不过……”酋长说：“中国人，你愿意这么做吗？”
“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事情就这么定了。正象酋长说的，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巫师的预言是不可违背的，
当然酋长的开恩是建立在凶手确实不是艾阿妲的前提下，如果最终没有人主动承认，
艾阿妲还是要被处决的；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先让艾阿妲得到休息，因为我怕
再晒下去她就会送命。
“当然你不用把衣服全部脱掉，”军官友好地讨好我，还是那句话：因为他喜欢中
国人。
“那艾阿妲呢，谁来照顾她？……长官，你看，她晕过去了。”
“会有人照顾她的，先生，塞拉利昂人不会象你想象的那样容易死去。现在，你的
事情是顶替赛门的女儿接受审判……为了爱情，这是个浪漫的想法，在欧洲是这样，
巴黎也是这样，现在我知道在中国也是这样，为了爱情，先生，这就是一夫一妻制
的好处，女人们可以知道什么是爱情，……不，先生，不可以喝水，理论上当然是
不允许的，不过你是个例外，你知道，我喜欢中国人……”
军官招招手，走过来两名黑人妇女，一个抓着艾阿妲的胳膊，一个抬起她的双腿，
不象是在抬一个人，好象她真是魔鬼的仆人；我脱下衬衫盖在艾阿妲身上，只听见
她嘶哑着嗓子喊我，声音已经很微弱了。“艾阿妲，你先回家休息，事情很快就会
弄清楚的，我很快就过去。”我又转向军官：“她们是要送艾阿妲回家吗？”
“是的先生，她先回家，只要有你在这里顶替他，这是公平的。”
我光着脊梁站在塞拉利昂正午的毒日头下。旱季已经来临，日照时间既长，强度又
大，时候不大我就感觉好象连脑子也给蒸发掉了。开始我是站着的，后来又蹲着，
再后来干脆坐在稻草上。稻草里有一种不知名的类似虱子的寄生虫，吸人的血，逼
迫我不得不离稻草远一点，坐在晒得滚烫的泥地上。中间，我看到有士兵走进那些
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翻一翻，看他们是不是已经昏死过去，其实我早就怀疑有人是
这样，因为这么长时间那些被称作罪犯的人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好象死人一样。
但是显然士兵们不象我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正象军官所说的：
塞拉利昂人没有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我昏昏沉沉，仿佛要睡去；围观的人们早就散开了，显然他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奄奄
一息的人们会给他们施展什么魔法。我就象一株等待成熟的高粱在阳光下低着头，
人的肉体要被晒化的时候，灵魂就会脱离它，我想，只是不知道艾阿妲是否好些了，
如果有我在她身边……肯定的，她会恢复的快一点……不过看起来整个事情都是那
样的荒谬，酋长的老婆被毒蛇咬死了，巫师说那蛇是一根被人施过魔法的稻草，而
艾阿妲就是巫师预言的那些可能会施魔法的人之一。现在……我正在顶替艾阿妲经
受火一样的考验，等待着有人终于受不了这灼人的炎热，恳求速死，站出来说这事
是他干的。其实谁不知道那个主动走出来的人是在撒谎呢？可是现在，真希望有这
样一个人走出来，或者宁愿相信真的存在某人，这个人让一根稻草变成了毒蛇。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抬头看到一个黑人妇女向岗楼走去，她就是刚才抬走艾阿
妲的两人中的一个。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看着她比比划划地大声向军官嚷嚷着。
军官犹豫了一下，从岗楼里走下来，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向我走来。
“艾阿妲怎么了？”我预感到艾阿妲那边出了麻烦。
“啊，是这样的，中国人，你先不要着急，这个女人告诉我说艾阿妲想见见你，因
为她想……这是杏德的想法，对，她就是杏德，一位德高望重的塞拉利昂妇女……
她认为艾阿妲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这不可能！”我一把推倒试图抓住我的军官，发疯一般往艾阿妲家里跑。军官在
我背后象炸雷一样下达命令，几个士兵立刻包围了我，用枪托把我打到在地。军官
从地上爬起来，扬着手枪威胁我，“现在是你求我，中国人，这是塞拉利昂的法庭！”
他愤怒地重重地强调这是在“塞拉利昂”。
“可是你们害死人了，”我奋力地挣扎想挣脱他们，“害死人也是塞拉利昂的法律
吗？”
“现在的问题是，你应该搞明白，先生，是你在求我，求我允许你去看你的情人最
后一眼，至于别的，”军官用讥讽的眼神打量我，“比如说塞拉利昂的法律，这是
我们制定的，我们才更有权力来解释，你是在责备塞拉利昂的法律吗？中国人，太
阳晒昏了你的头，你看到这些人了吗？我可以把他们全部打死，但我不会被说成是
有罪的。你相信吗？”说着他举起手枪向那些被烤焦的人们开了一枪，立刻传来一
声惨叫，有人抱着自己的被击中的小腿滚了起来。
你想象不出先前这个见钱眼开的干巴巴的家伙会这么残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我猛地挣脱了士兵，扑向这个残忍的家伙，一下子就拧断了他那只拿枪的胳膊。
军官在痛苦地喊叫，疼痛使他一时间忘记了向士兵们发号施令，有几个反应快的士
兵举起枪向我瞄准，这时候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两辆吉普车停在各勒斯棕榈园
外边的公路上，从吉普车里走下来七八个人。我知道，大使馆的人抓我来了。
他们是带着塞拉利昂政府里的人一块儿来的，军官抱着自己被拧断的胳膊在哀号，
一个士兵敬礼向他们的人解释着事情的起因；这时候大使馆里的一名武官架起我就
往汽车里走，任我怎么向他解释，他一句话也不说，上车后立刻把我铐了起来，吩
咐一声“开车”，吉普车发疯一样驶离了这是非之地，前后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用我大使馆人员的话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营救行动”。为什么这么说呢？那名
武官告诉我，酋长在他的土地上拥有绝对的权力，如果他们想处死我，即使政府出
面干预也未必顶用。我告诉他艾阿妲还在村子里，那名武官冷冰冰地看着我，无比
轻蔑地说：“你在给中国人丢脸！”
讲到这里老林不作声了，我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就催促他讲下去：“后来呢？”
“唉，后来就回国了……你还有烟吗，我的抽完了？”
“我有。”我起身从旅行包里拿香烟。窗外是黎明前的那种蓝色，数不清的小鸟在
争吵着，歌唱着又一个白天的诞生。我打开窗，一股清凉的空气登时透进来，我不
禁裹紧了披在身上的毯子。“那个塞拉利昂姑娘怎么样了，后来有她的消息吗？”

“怎么说呢？当天从那个村子回到大使馆，在连夜我就接受了审判。平时都是很熟
的关系，你想象不出来怎么一下子就都把脸变成那样。我的三个同事也在，你知道
在这件事上，他们都算做到了仁至义尽，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也没有
什么好说的。反正一个象我这样堕落了的人，连自己的错误都认识不到的人，还有
什么资格留在国外呢？大使馆的人要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作
下了无比详细的笔录，最后我还签了字。这个是我的罪证，要不我拿什么向机械部、
向毛主席和全国人民交代呢？好在我的态度极好，不吵不闹，也没有装疯卖傻，他
们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没有丝毫的隐瞒，哪怕是大家最关心的宿在艾阿妲家里的
那三个晚上。我跟大家说：前两个晚上我和大家一样，因为我喝醉了，我也不知道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至于第三天晚上，那是我自愿的，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
了。对，是爱上她了，她的肉体，和她的灵魂，她的一切……我还说我知道大家最
喜欢听什么，你们也会爱，你们也在渴望着爱与被爱，我们大家都渴望，因为我们
是人。我当时就大胆地向他们讲述了塞拉利昂少女感情的真挚、细腻和火一样的激
情，我原想至少几个老同志是要出面阻止我的，但是没有，当我讲艾阿妲是一个什
么样的女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
“既然这样，大家还这么一本正经的审判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挺滑稽吗？”
“没有，我相信大家都是认真的，认真地批判我，认真地听我讲怎样跟艾阿妲相好。
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会有中国人的价值体系和道德标准，包括我，谁也没有发现
二者之间的矛盾。不说什么男盗女娼吧，其实话糙理不糙，道理都是一样的，凡是
懂得男女之事的，哪一个不是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全世界五分之四的男人每天不
都在做这件事吗？更何况我跟艾阿妲之间并不是一个懶話字就能涵盖的，懳颐怯姓�
感情，这是爱，同志们哪，捵詈笪矣镏匦某さ馗嫠叽蠹摇！�
“这肯定又成了笔录里的一个污点。”我说。
“可能是吧，”老林接着说：“今天谁都知道非洲是一块多么贫穷的大陆，塞拉利
昂更是这样，这大家从电视上就可以看到。但那时我的罪名是被懽什准渡罘绞�
腐蚀挘菓彻底挼亩槁洹６盐蚁滤⒐匆易呱戏缸锏缆返木故且桓鋈号�
隶的女儿，而且当时这个女孩子已经是一个孤儿。但是你永远也别指望能把事情说
清楚，其实我也没有作这个努力，到最后我也没有……用大使馆的话说是……懭鲜�
自己的错误挘旱蓖饨还傥嗜绻梦壹绦谡饫锔上氯ノ一够岵换嵩偃フ夷歉雠⒆�
时我说：懩闶侨梦宜凳祷奥穑俊廖抟晌饰一岬模涫滴乙恢倍荚诖蛩阆虼笫构�
提出永久居留塞拉利昂。拺你已经没救了，捦饨还僮詈蠓餍涠ィ魑泄淖锶耍�
不久我就回国了。”
“回国就坐牢了？”
“先审判，后坐牢。老婆那边毫不犹豫地跟我划清了界线，我是在来怀头塔拉的前
一天在离婚证书上签字的，事实上我们的民政部门办事效率还是满高的，因为我在
北京从下了飞机到接受审判到判刑到发配到怀头塔拉，前后不过三天。但是一旦到
了这里就没有那么快了，一呆就是十三年……”
“再也没有艾阿妲的消息了？”
“有，不过那就是后来听说的了。我曾经恳求过大使能让我回国之前去看一看艾阿
妲，没有得到批准。用他的话说本来我这条命就是拣来的，回国以后是死是活那得
看政府的，死在塞拉利昂他们都得担责任。天天有两个人看护我，总统别墅那边的
行李是我的同事们帮我收拾的，那些高工也还算是有心人，不知是谁还偷偷地把艾
阿妲送给我的那条写着慖  MISS  YIOU挼幕粕宋蚁渥拥募蟹欤詈缶谷�
也通过了层层关卡，伴随我这么多年……
“再后来就是我出狱以后了。当局关于懥髅プ飹和懕蛔什准陡醋飹的看法发生
了很大的变化，尽管是赶在政策的末尾，不过问题总算澄清了，补发了十多年来的
工资，还安排了工作。当然机械部是去不了了，现在这个非职能部门，虽说是民间
机构，可实际上还是归政府管，职称、待遇等等都一一落实了……真所谓无巧不成
书，有一次在昆明的一个什么活动上，我和当年在塞拉利昂的祖籍江苏的那一位高
工相遇了。他已经做到部级，算是不小了，坐在一起叙旧话新，禁不住感慨万千，
谈起当年在塞拉利昂的人和事，另外的两位英年早逝，那一位始终没有能为自己的
老婆买一台半导体。
懩敲窗㈡兀罄椿褂忻挥兴南ⅲ繏我问他。
老部长想了想说懹袙，不过由于记忆的模糊，他已不太敢肯定是不是真的了。
懻婵晌绞枪笕硕嗤拢瑨我开玩笑说。
戉耍瑨部长解嘲地说：懖还庑┠昃氖虑橐踩肥挡簧伲皇枪笕艘膊荒芙腥思�
什么事情都记住嘛！……说起那个塞拉利昂姑娘……捨铱闯鏊Φ鼗匾洌瑧反正
她没有死，后来好象还搭乘我们一个司机的车来过总统别墅，她一再恳求让你出来
见见他，娶不娶她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一直不相信我们的话……还有，这一点我记
得很清楚，就是她还坚持给你送花，只要我们的司机去农场，总会带回来一束鲜花，
系鲜花的黄丝带上写的是你告诉我们的那些英文字母，我们都觉得这个姑娘也确实
够可伶的……�
懩闼档亩月穑业貌〉氖焙蛩凸蚁驶ǎ悴灰腔炝耍繏
懯锹穑繏老部长显然忘掉了我在塞拉利昂还得过肺炎，但是他推算了一会儿，认为
那些鲜花确实是我走后送的：懩歉鱿钅炕宋颐瞧吣晔奔洌愦袅瞬坏饺辏灰簿�
是说你回国后我们又呆了四年时间，对吧？我还记得我们三个人离开总统别墅时都
很惋惜地说，那个塞拉利昂姑娘依旧手拿鲜花站在路旁，可是再也没有总统别墅的
车经过那里了。挕�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吗？”这时候天光终于大亮，我听到王司机在外边咳嗽，我们
洗漱一下，吃过早饭还要赶路呢。野马滩的洪水该退了吧？
“要说结尾也算是告一段落吧，不过有一个问题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我说的是
塞拉利昂的魔法。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相信科学，我怎么也
弄不明白一根稻草是怎样变成一条蛇的。为了搞明白，后来我又去了一次塞拉利昂，
你知道那个国家一百年也不会变到哪里去，各勒斯的棕榈园还在，我拦住几个当地
人跟他们交谈，我让他们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他们奇怪地看着我说：懩闶窃诨骋�
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吗，先生？在塞拉利昂，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捇故歉ダ锒卮缶�
店，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位名叫皮埃尔的英国工程师，也向他问起了这件事。皮埃
尔在当代世界建筑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了，而且此君还是个达芬奇式的人物，
精通数门艺术，包括动植物科学，岂知此君竟然也象那些塞拉利昂人一样认为我是
个怪物，懻庥惺裁次侍饴穑克崛セ骋梢崭椿钅兀而到了我驻塞拉利昂大使馆
──当然已不是先前的那些人了──那里的工作人员则干脆没等我说完就回答我：
懻飧鑫侍饽愀揪兔槐匾省……这个问题就象发疯的树一样在我的脑子里疯长，
换一个人，我准保他会发疯，你来看……”
“那么后来这一次你有没有看到当年的那位塞拉利昂少女？”我打断了老林的话问
到。
“邦邦邦”，王司机在敲门了，“我们是不是先在这里简单吃一点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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