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成长的寓言 张瀚墨 一 记住那个不名誉的人 爸爸在院子里砍树,梆梆梆地响。 我们家只有一棵梧桐树,夏天的时候枝叶茂盛,我可以在树下蔽雨。妈妈在家里咳 嗽。我站在堂屋门外,一边听着妈妈咳嗽,一边看着爸爸砍树。妈妈咳嗽的声音正 好和着爸爸砍树的声音,好象爸爸的斧头每一下都砍在妈妈的喉咙上。爸爸不跟我 们说一句话,我们得罪他了。妈妈说,我们活着他就不高兴。所以只要我们活着, 我们就是得罪爸爸了。 雪花让寒风撕扯着,打着旋儿落下,我们的院子让风雪包裹起来,也在旋转着。我 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院子就会被风雪卷走,那个时候爸爸可以在空中砍 树,地下只留下我和妈妈和房子。要不妈妈的脖子会让爸爸砍断的。我问爸爸:为 什么要把梧桐树砍掉呢?他不理我,树渣与雪花飞溅。一会儿,树倒了,他三下两 下就把枝子卸掉,然后,他把树枝截断,捆成捆儿,打开门就往外拖。他离开家的 时候,没有把街门关上,大风摔得屋门咣当咣当响。 我们都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偷了自家的树。但是我们都不说。 我想长大。 大风的天底下,我在狭小的院子里仰望白雪皑皑的山头。妈妈在炕上咳。妈妈喊我, 回来吧,冬,院子里开花了吗?没有。我说。那就赶紧回家吧,四壁是不是用来挡 风寒的呢?我说,是。于是我推开堂屋的门,一股冷气紧跟我进屋来,我再也关不 上那道门。妈妈说,你的胳膊太细了,没有力量,你得长大才行。于是妈妈披着被 子走下炕来,我和妈妈一起用力关门。后来,我们终于把屋门关上,妈妈身上披的 被子掉了,我帮助妈妈把被子抱起来。她说,冬子这么小就知道帮妈妈了。我说, 我们为什么不生火呢?妈妈抚摸我的脸。我的脸上长着冻疮,有时在夜里暖过来, 痒得很,好象有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在钻,我一直把自己挠醒。她说:生火是用来做 饭的,我们家没有多余的柴火。后来她又说:今天我们可以生火,因为今天太冷了。 再说风停的时候,我们就能到山里砍柴。 我和妈妈在灶口生火。妈妈要为我们烧一锅开水。哥哥还没有放学,妈妈说他已经 大了,有老师管了。我们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去哪里了。只 是我们不愿意说。爸爸用不着在乎风有多大,整个冬天他几乎不回家,他不知道妈 妈日夜咳嗽,不知道我的脸上生冻疮了。其实他知道。他故意这样,他以为这样就 可以忘掉我们。我认为那个时候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我和妈妈被遗忘在冬天的角 落里,我们在那里瑟瑟发抖,我们感觉不到温暖,因为我们只有很少一点柴火。爸 爸说今年的雨水少,山上的柴火长得不好,怎么办,将就一冬天吧,老天爷也没办 法。 但是今天我和妈妈生火了,我们偎依在灶口,火苗跳跃着,舔着铁锅底,就象舔着 我的脸。我的脸被烤疼了,妈妈简直要把我推进灶膛子里似的,我说,妈妈,我快 要着火了。妈妈在身后笑起来,那样妈妈就天天抱着儿子取暖了,儿子走到哪里, 那里的冬天就会被烤化的。我说不行,我走到哪里,那里就着火,我会把什么东西 都烧掉的;我也会把我自己烧掉的,我不是叫冬吗?这是爸爸给我起的名。你说的 对。妈妈说。后来火慢慢地灭了,水开了,妈妈给我洗脸。她说,我可不能让儿子 脸上留下疮疤。妈妈一直不停地为我洗脸,一直到我的脸上发热。一会儿我们要在 热炕头上睡觉,妈妈说。 那个冬天,我感觉妈妈睡下后再没有起来。夜深了,她还在那里咳嗽,窗外的寒风 好象要吹破我们的屋顶。我蜷缩在妈妈怀里。我们都知道爸爸在那里,我们都不愿 意说出来。我说,妈妈,我想快点长大。妈妈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她没有咳嗽, 我觉得我们被凝固在寒冷的冬夜里了。因为那时我也明白,要想长大,我先得熬过 眼前的严寒。但是我说了,我真的想快点长大。 妈妈说,这是个教训,我们早就应该在天地封冻之前打好柴。现在我们就动手。如 果你在路上见到一根草棍棍,或者一棵小树枝,你都应该检起来,大雪封门的时候 我们就用得着它们了。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上山打柴呢?我说。妈妈说不行,大雪封 山了,我们会冻僵的。我没有听她的话,我一个人出发了。 妈妈说过她最喜欢闻松节油的香味,那种香味在燃烧第二节小松树骨节的时候最浓。 我翻过两道山梁,那里才有浓密的松林,我可以任意挑选我和妈妈喜欢的松树。我 早已把自己的小镰刀磨得锋快,专挑松树的第二骨节。我曾听有人说远山里冬天有 狼,但是我们太需要柴火了,妈妈就象是在冰窖里咳嗽。大山静静地睡在风雪之中, 从山坳深处传出来它自己的声音。那是大山沉重的呼吸。 那天我没有遇到狼。而且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长大了,也没有在家乡的任何一座 山里发现过狼,我想所谓的有狼只是大家以讹传讹的结果。或许这个谣言就是护林 人编出来的瞎话。那一天我是在中午的时候出发的,我很快就装满了背篓,背篓里 全是小松树的第二骨节,我把它们一层一层整整齐齐地码好,就象是人的小腿骨。 我背起它们回家,好象看到了燃烧的松树骨节滴下油来,妈妈的脸膛被火光映红了。 我只知道去的时候翻过了两道山梁,我忘记了回家的时候也要翻过两道山梁,而且 背上是沉重的松木骨节。但是我决定一根松木也不丢下,当我再也没有力气翻过最 后一道山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我总以为歇一会儿我就会有力气上到山 顶。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如果在开始上山之前选择好靠近山脊的位 置,那里虽然距离稍远,但是坡度较缓;但是我一开始就选择了陡峭的山坳,那里 的积雪埋到我的小肚子,我就象在齐腰的水中跋涉,我的身后,是一条弯弯的雪中 隧道,这是我一步一步挪过来的。 人的一辈子可能会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类似的事情我决不允许它再次发生。我 被困在雪埋的半山腰,看看身后,那是我耗尽了体力留下的弯弯的深深的轨迹;抬 头远望,皑皑的山顶尽头是向晚的天幕。我突然发现这一切变得如此陌生,我被固 定在这个地方,风雪只能将我掩埋,但是不能把我吹走,来年春天的时候我会伴随 着积雪一起融化。我的破旧的棉鞋,那是哥哥曾经穿旧的,早就湿透了;我的棉裤, 那也是哥哥穿剩的,结成一个冰壳子;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我的脚,腿,我 的身上针扎一般的疼痛,我就好象陷进了火坑。 我绝望了。我不想站起来,搂着满满一篓子象小腿骨一样的松木骨节昏昏欲睡。我 的耳边是乎乎的风声和乎乎的松树燃烧的声音。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在呼唤我,她在风中呼喊:小冬子──你在哪儿啊?妈妈来 了,妈妈在叫你呢……我不认为这是真的,我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想象,我想象妈妈 在火苗背后,有黑色的头发和健康的脸。但是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冬子,妈妈 要和你一块儿回家……我抬起头,蓦地看到山颠上的小黑点──那里只有一个小黑 点,那是我的妈妈。我好象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陡然间长了力气,背起背篓向着 山顶冲上去,我高喊:妈妈,我在这儿呢,你等等我…… 那果然是我的妈妈。在山顶上,我的妈妈靠着一块大青石立着,风雪吹乱了她的头 发并让头发变得花白。但是她坚定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等着我。我终于 爬上了山顶。 ……我决定把爸爸喊回家。妈妈病得厉害,谁也帮不了我们,我还得去喊爸爸。那 年的雪很大。妈妈说,孩子,不要老是盯着雪地看,看着电线杆子,你就不会迷路 了。我说:我会看着电线杆子的,妈妈。如果我长大了,我就能照顾自己的妈妈, 就不用喊爸爸回家了。那一天,我不停地向天空伸着胳膊,因为我想长大。爸爸回 不回来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他愿意待在哪里就待在那里,他可以一直到死不用回家, 家里不会有人思念他。 但是我还没有长大。我们需要他为妈妈找医生,送妈妈去医院。我轻轻地拨开了别 人的门闩,走进人家的院子里,我想听听爸爸在不在。我不想给他躲藏的时间。其 实他用得着躲藏谁呢?但是我坚决不可以敲门,因为人家会问:你找谁啊?我说: 找我爸爸。人家就会回答我:你爸爸不在这里。这样我就得一声不响地走开,或者 待在人家的门口等他,否则你就别想找到他。我的爸爸不仅是个说谎者。我有很多 很多的理由不相信他。不仅现在,将来也是这样。 我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我想听到爸爸的声音,这样他就赖不了了。我听到什么了? 不,我不想说,我只觉得这个声音是最刺我耳朵的声音,虽然那只是轻声的呻吟。 后来我觉得爸爸和这个女人简直就象在叫嚷,他们的声音就象窗外狂风的呼啸,许 多年来,这个声音一直包围着我的耳朵。因为透过他们家薄薄的窗户纸,我看到自 己的爸爸跟不是自己妈妈的那个女人搂抱在一起,他们俩在被窝里睡觉。他们睡得 那样安稳,两个人都发出均匀的呼吸,可是我感觉他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肆无忌 惮地叫喊,好象妈妈已经死了。我离开窗户一段距离,我向着屋里说:爸爸,我妈 妈快要死了。 但是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呢?我的妈妈没有那么容易死掉。爸爸没有为她请医 生,也没有送她去医院,但是我的妈妈仍然活了下来,熬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她 说:熬过这个冬天,冬子就快要长大了。对,我说。当我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就看 到了窗外的雪,狂风吹开了我们的门,我和妈妈用力地关门。然后我和妈妈蹲在灶 口,妈妈生起了火,火苗跳跃着,舔着我们的脸。 我决定自己去给妈妈请医生,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不能让妈妈和土炕长 在一起。妈妈说,我的身体长锈了,我老也动不了。雪已经融化了,这是个早春的 天气,我确实感觉到自己在成长,我觉得自己的棉袄又瘦又小。在公社医院的门口,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他们都知道怎样找医生,怎样抓药。我觉得应该先盯紧一 个人,看他到底是怎么看病的,后来人们都认为我是他的孩子。他说,你跟着我干 什么?我说,不干什么。那你走开,不要象个尾巴似的。于是我不再跟着他,那时 我已经学会在什么对方排队找医生了。轮到我的时候,医生问:你有没有挂号。我 说:没有。我是找你给我妈妈看病的。你妈妈在哪儿呢?我说:在家里,她已经躺 在炕上一个冬天了。那就让她自己来吧,要不让你家大人来,你爸爸呢?其实我知 道爸爸现在在哪里,但是我不愿意说出来。那个医生不再理我,因为下一个病人已 经在向他说话,而且这个人毫不客气地把我从凳子边推开。 我只有悄悄地走开。没有人听我讲话,尽管我觉得自己正在长大。这时候我突然听 到有人在我背后说:这不是杨广的儿子吗?我没有回头,但是我放慢了脚步。杨广 说他老婆没有几天了。哪一个杨广?是跟傻子龙老婆相好的那个杨广吗?就是他, 有名的还能有几个杨广呢?听说他一个冬天都没有回家,这是真的吗?是真的,你 不信?喊他们家孩子过来问问,你看,他就站在那里,嗨,小家伙,你过来…… 我没有回头。爸爸在大街上喊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要喊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要答 应呢?杨广就象挂在我脖子上的牌子,被人们骂来骂去。这不是个名誉的名字,我 为什么要作他的儿子呢?冬子,冬子……他在背后喊我,我不理他,撒腿跑起来, 一直跑上一个小土山包,猛地转过身捡起一块石头……但是他没有追过来。我的爸 爸,他根本就没有追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是一个不名誉的人。 二 于美静之死与老杨头 以老于婆婆为代表的那些人明显地被这个时代淘汰掉了。外村的情况跟来过庄 的情况基本相同,因为这个时代是年轻人的时代。但是老于婆婆又能代表谁、代表 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可伶的老女人。由于历史的原因,她已经 很大的时候还没有人娶她,因为谁也不想因此就被扣上臭地主的后代的帽子。而且 据说即使年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迷人的风采,所以后来当她象一块猪肉 似的被政府配给一位自朝鲜战场凯旋的山村残废英雄,没有人替她或者替自己惋惜。 她悄没声地过了门,那位英雄也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但是据邻居们声称,自从老 于婆婆过了门,老英雄家里便夜夜传出悲惨的声音。 有人问:老于,英雄除了手坏了,别的零件都还好吧?老于说:岂止还好,简直都 想要人命。但是依旧没有人可伶老于。尽管半夜里人们被老于那可怕的呼救声惊醒, 但是没有哪一位愿意在任何时候跟老英雄谈一谈。而白天里老于碰上乡亲们也绝口 不提夜间的事情,也没有向任何一位表示过自己的痛苦。于是人们都认为老于是个 很浪的女人,她的呼救声简直象是在向整个黑夜和村庄示威,并以此表达她的快活。 或许老于很痛苦但是人们并不可伶她,但人们也没有理由讨厌她。事实上老于这个 人也确实没有值得人们讨厌的地方。老于不劳动,也不纺织,也不象别的村妇那样 乐意嚼舌根;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人们讲话,偶尔插话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 话,没有人会顺着她的话头往下续。作个听众的代价就是象老于那样容易被人忽视, 但是老于认为这已经不错了。嫁给一个抗美英雄,这就抵消了她的地主成分,抗美 英雄的红染红了地主恶霸的黑:人们都是这么理解问题的。在这一点上,小小的来 过庄就是我们的大中国,所以自古以来,我们甚至没有搞清楚过哪怕一个有意义的 概念,我们总是善于这样抵消着。当然这个思路也是有利有敝,因为存在告诉我们, 哪怕再小的一件事情也具有双刃剑的本质。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老于就是这个抵 消法则的受益者。 总而言之,就是老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婆,有一天却被人杀了。 当然,事发之前许多年,那一个抗美的老英雄因病不治身亡。这就是说,老于是在 独身一人的时候被人杀掉的。村民们说,老于为人一向唯唯诺诺,恐怕不大可能是 仇杀。乡派出所的老所长也姓于,乡亲们都说于所长为他妹妹报仇来了。于所长可 能是不多的几个人们愿意和他开开玩笑的干部了,这或许是许多年前人们早已滚瓜 烂熟的“人民战争”理论下的产物,除此之外,于所长办案效率的低下远近闻名, 缺乏敬畏感可能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于所长从老于家出来,人们叽叽喳喳地问他 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于所长告诉他们:不管怎么说,案子的性质基本上可以定下 来了。有人问:你说这件案子是什么性质?于所长说:谋财害命呗。 这个说法是有说服力的,村民们认为于所长说的颇有道理。有一个妇女说:其实老 于是个有钱人,我还帮她卖过袁大头来呢。对啊。立刻就有人恍然大悟:老于可是 大地主于二黑的闺女。那好,你,你,于所长指着那个在人群之中讲的眉飞色舞的 女人:对,就是你,跟我到大队部,我有话要问你。那个女人的闺名叫花,事实上 她也确实够花的,村里的近几任书记无一在她的石榴裙下幸免,个个头上都有一顶 “花书记”的帽子。这叫有本事。每当人们戚戚喳喳议论完这个名字叫花的女人从 哪一任书记那里得到什么什么好处,就用这句话结尾,两个字:本事。你行吗?我 当然不行,等等,等等。 老于的案子也就这样了,有一个村民说,闻到臭味才知道死了人了,这样的案子谁 破得了?莫说一个老于,十个老于也白搭。于所长回回头瞧瞧刚才说话的这位,笑 笑说:老杨头,以后连一个老于也没了,我明年就退休。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谁闻到臭味了? 是老杨头。在大队部,花这样告诉于所长。噢,这就对了,花姑娘,你去把老杨头 喊来。感谢感谢。噢-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找他去。花说:事情是这样的,今 天早晨我看到老杨头直抽鼻子,我就说老杨头昨个晚上又不老实了。老杨头和傻子 龙老婆的事儿你于所长也是知道的,几十年的交情,没有什么避讳了,我就这么挤 兑他。老杨头只是皱着眉抽鼻子,也不答理我的话茬。我说,真是个人老心红的老 不正经,想老相好的都想痴了。这时老杨头才抬头神神秘秘地问我:小骚花,这几 天你见过老于没?我还以为他又有什么坏话嘟囔,就回敬他:怎么,又打老于的主 意了?不过呢,你俩是邻居,老于丧夫你丧妻,干柴烈火正好相配。去去去,老杨 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两天,老于家的臭味好熏人。你是说老于会……我说:对, 找个人看看也好,就老于孤孤单单一个人,出个什么事也…… 是谁先翻窗户进去的啊?啊?没关系,这不犯法,我有几个问题问问,反正你不说 大家也会告诉我。好好好,老杨头,你出来。大家都散去吧。 于所长,你让我看起来象个杀人犯。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杀人犯才不会张罗人去看死尸呢。不过呢你们是邻居,隔壁有 什么动静你总会听到一点吧。 说实话不一定。我睡觉死性。 不光死性,恐怕夜里不常在自个儿家里睡吧?哈哈。 你个国家干部也说鬼话,怪不得人都说共产党要完呢。不过也是,有日子不在家里 住了。妇女主任上门说我们是违法的,不受法律保护,你是公安局的头头,你告诉 我是不是真的。共产党的法律哪里有这一条? 我抽空儿帮你打听打听。老杨头,不管干得动干不动,有这点精神就不简单。你能 不能肯定说你这些天一直都没有回家住?好好想想,别说大概。 不用想,于所长,我确实没有,傻子龙那婆娘病得不轻,离不开我。 于所长望着老杨头神秘兮兮地笑。他好象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这让老杨头顿感 毛骨悚然。 老杨头,你骗了他们骗不了我。我来问你,既然你说自己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你怎 么会闻到什么臭味呢? 我是说在老于死的那些日子我没有回家。 算了吧老杨头,你怎么知道老于婆婆什么时候死的?噢,是你的烟荷包告诉你的吧? 说着于所长好象忽然想起来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荷包,在老杨头面前抖了 抖:这个荷包是你的吧,老杨头?我也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个烟荷包的, 我想让你帮我回忆回忆。 当于所长把烟荷包递到老杨头面前的时候,老杨头犹豫着,突然下意识地迅速抬头, 看到那个烟荷包在面前晃来晃去。再抬起头的时候,派出所所长看到这个狡猾的村 民脸色苍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吧,说一说你为什么要杀死可伶的老于婆婆。于所长 递给老杨头一根烟卷,烟荷包先得放在我这里保管一段,这是物证。 老于不是我杀的。我发誓。老杨头终于鼓足勇气坦白:我是贼。我是小偷。于所长, 我真的只是偷了点东西。我去偷东西的时候,老于已经死了。 我可是在贴炕角的地上发现了半烟袋锅子烟灰呢。 那是我被老于婆婆拌倒时摔掉的,老杨头说,我真是又倒霉又糊涂。 6月26那天晚上10点钟左右,翻过我们两家之间那一道矮墙,我来到老于家院子里。 那天是个阴天,从一大清早就阴天呼啦的。我听一听,没有什么动静,就敲敲门, 也没有人答应。于是我就从窗子里进去。你肯定会问,如果是老于在家而只是睡着 了呢?我从窗子里进去,老于婆婆发现之后怎么会不喊叫呢?其实不是这样。老于 婆婆是出了名的老实,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见得能喊一声,所以我不害怕她在家还是 不在家。 进屋之前还有半锅子烟,我抽一口照照亮儿。我发现老于不在炕上。死老于会去什 么地方呢?我压低嗓音喊:老于,老于。没有回应。于是我慢慢地下了炕。直到这 时候我还以为老于在跟我开玩笑,我以为她准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大多的时候是 躲在门后,所以我就摸着黑往炕下走。 我是在炕东北角脚沾地的。你也知道,老于睡在东炕,最东边那一间房子。三间房 子的中央是一个大磨盘,过道能走开毛驴。那个磨盘是老古董了,抗美英雄的父母 留下的,老英雄不舍得扔掉。老于婆婆的嫁妆是放在西间炕上的,我早就侦察好了: 两把锁的大樟木箱子,死沉死沉,没有人真正知道里边是什么宝贝。对,有人说里 边装的都是袁大头。是,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进屋子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甚至没有闻到血腥味,一直到我被绊倒。我 左手拢着打火机,看到了直僵僵躺在炕沿地下的老于婆婆。这个时候我的烟袋荷包 掉在了西北炕角,老于婆婆的半凝的血液刚好流过那里,一下子就把我的烟袋锅子 淹没了。这死鬼还想沾一沾我的热气呢。所以我就不敢再拣起来,我害怕揣起一个 死人的魂魂,走起夜道来吓唬我。摔倒的时候我正好压在老于婆婆身上,但是我身 上一点血也没有沾,可见她的刀口是在前胸。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是背朝上的。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喊人来,但是我害怕把自己也绕在里边,因为深更半夜的我说不 清楚。转念又一想,既然来了,别空手回去,因为我一直都惦记老于的樟木箱子。 我突然想到,可能凶手也是惦记老于的樟木箱子吧?果然不出我所料,樟木箱子被 打开了,我看到一些凶手落下的金银首饰,于是就顺手牵走几样。这些东西我都给 了傻子龙老婆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袁大头?没有。我没有看到袁大头。老英雄死后,政府也一直给她钱,按理说一个 孤老婆子用不了那么多钱吧,但是我听说一到月底,老英雄嫁到邻村的闺女就回村 里来取走他爹的钱。过去的地主人家哪一个没有成罐成罐的袁大头?于二黑子是多 么有名的老地主啊,于所长也不是不知道,自打斗于二黑子那会儿你就是我们的派 出所所长啦。枪毙老东西的时候开始几枪都没有打中,人们说于二黑子会躲子弹。 要说子弹那玩意儿有多快,那老先生竟能躲得过去。最后还不得你出马,年轻气盛, 一甩盒子炮,叭,于二黑子就再也跳不起来了。怎么了?老所您长打中他腿了…… 老杨头,你老实说,你跟老于婆婆是不是也有一腿? 嗳于所长,你说的是哪里话?老于她是什么年纪的人,哪还有劲干那事儿?再说谁 不知道老于婆婆有心脏病?她有这个心,我还没这个意呢。 老杨头你是哪一年生人?好,五十七,丙子年生人。老于婆婆呢?四十九,小你八 岁。你也认为老于婆婆真是个婆婆吗?四十九岁,没有生育,没有在田间地头日晒 雨淋,她可是很好的身材姣好的面容呢。跟我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老于婆婆家里 的情况的? 你说邻里邻居的,谁家也难免有个缺油缺盐的时候,共产党没有规定不准乡里乡亲 的来往,我去老于家借个盐借个火的时候,坐一坐抽抽烟聊聊家常,一来二去的就 熟悉了,邻里邻居的哪一家不是这样跟人家混熟的? 老杨头,别跟我耍花枪。抗美英雄活着的时候你们两家是决不来往的,我听说抗美 英雄私下里传言要毙了你。但是老英雄死后情况就发生变化了,到底都有什么发生 变化你比我更清楚。只是有一点可能你真的不知道:老于婆婆给大家看的是她的面 具,真正的老于婆婆是一个顶年轻顶漂亮的女人,比你们想象中的都漂亮。这一点 我想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会告诉我,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强奸她。 ……老于婆婆的真名叫于美静,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抗美死后不久,我在一个晚 上越窗进她家。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我以为老于婆婆家里来了客人了。但是不一会 儿我就明白是怎么一会事了,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又嘶又咬,轻轻松松就顺了我了。 老于会叫床是远近出了名的,我扔给她一块破步,说咬住这就没声了,叫别人听见 就坏事了,因为谁都知道抗美已经死了。她说不用,抗美其实已经不是个男人了, 可是他不愿意承认,就想法折磨我。这是她的原话,于所长,我俩都是快六十的人 了,你还比我小两岁是吧?我说的都是真的。杀人的事真的不是我犯下的。 不过你老兄也不枉活了一辈子,有个女人为你生儿育女,养活大了,自己就死了。 剩下你一个老光棍,身上还有这么些女人。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老东西你到底有几 个女人? 于所长啊求求你,这都是命,上一辈子的时候,不是我欠了她们的,就是她们欠了 我的。要说奇怪,我觉得于美静就挺奇怪的,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戴一个面具, 装扮成有心脏病的样子,但是再一想想,这可能是老地主于二黑子家的家传,也就 不再去在乎。于所长,凭你拿了这么多年共产党的工资,你能不能跟咱说说这是怎 么回子事? 我知道的哪会有你知道的多呢?或许她只有在夜里才是活着的,恰恰被你捡了个大 便宜。白天的时候她不愿意让大家看到她,她就做了个假面哄骗大家,而她自己就 在假面的背后观察我们每一个人。你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说实话,我也 不知道。可是我琢磨你刚才跟我打马虎眼的劲头,就有点戴面具的意思。于美静是 于二黑子的闺女,我们大家搞掉了她爹,她就欺骗了我们大家。 当然啦,我老杨头是个粗人,庄稼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我记得有一次美静跟 我讲,她一辈子都没有找到一块什么好地,她是什么什么,噢对,是绝望了。我就 告诉她,你爹活着的时候你们家什么好地没有?革了你爹的命,土地都归大家啦, 你嫁了抗美,就不是什么黑地主了,那些好地不也有你一份吗?你猜她说什么?她 说我不懂。人家都干革命的时候她是女学生,就算你读了几年书,可是谁让你没有 戴罪立功来着?再说我说的也是个理儿,于所长你说是不是? 我想你的这个道理可能不是于美静的道理,要不,她早就不会绝望了,也就用不着 还戴什么面具。但是具体应该是个什么道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可能不 对。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对于美静说你想弄两个袁大头花花,她还能不给你吗? 再说于美静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你吓一吓她她不就给你了?怎么?我说得不对?你 是说她看钱比命还重? 不瞒你说于所长,我是个穷人,没有什么收入,辛辛苦苦几十年,种地也还是一把 好手,但我就是没有钱。孩子他妈早死,可是拉扯孩子我也没觉得有多苦。大儿子 娶媳妇,那是他自己的事,那小子办得还可以,我没有在他身上花很多钱。现如今 他们也有的好日子可过。小儿子从小就在外边读书,总以为还小还小,直到有一天 媒人来提亲,才发现小儿子也二十好几了。可是我手头没有攒下一分钱,我就对美 静说起这件事,她问我:你是不是从外边听说过什么了?我也是个穷人,靠抗美的 补助金过生活。我想这是因为我跟傻子龙老婆的事,就没有再坚持。娘儿们有几个 经得住熬的?你跟她过一段生活,她就离你不开了。当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时间一长,我也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吓她哄她都没有用,说实话,我都说过杀 她的话,但是她就是死不松口:我是个穷人,我是个穷人,我会有什么钱? 老杨头,你说于美静会不会因为知道了你要去偷她的袁大头,自己又感到无能为力, 索性就先把自己杀了,省得给你添麻烦?你还能不能想起最后一次跟她活着的时候 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不正常的话,或者做过什么不正常的事? 我觉得不大可能是自杀。于美静要是想死早就死了,抗美那样折磨她,疼得她叫得 全村人都听得见,她都没有想到去死。你是吃皇粮的,要不你告诉我她因为什么要 自杀?要说我最后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象往常一样,俩人干完事,我抽口烟 袋,她侧身躺在那里不看我。其实我什么没有看在眼里呢?那个面具象是她的脸的 一部分,我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它就在变,一直到我上去了,三下五除二干完了,不 用我再仔细看,就能看到一个长着年轻女人的身体的老于婆婆。我的意思是说她最 后一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就跟平时一样,她会变脸,在一个漂亮的脸和一个心脏 病患者的脸之间变化。我觉得这可能是不正常的吧?可是要说这是不正常,也应该 打我和她相好的那天就算起。 好了,老杨头,你回去吧,我知道于美静不是你杀的了,你回头把那些金银首饰送 给我,我替你打个马虎眼,就当这事没你什么事。可有一样,那些东西一件也不能 少,要不咱就得好好算算账。噢……等等,你小儿子在家吗? 不在。小二三年前考上大学,再过几天才放暑假。于所长找他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小二可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叫什么来着? 他的小名叫冬子,大名叫杨基。 三 小数点后最后的一位数 九岁那年我成为无母之人。实际上,我成了一个弃儿。母亲就象一棵小草那样消失 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春天来了,在料峭的春风中,我在母亲的坟头看到许多裸 露的种子,那是冬天的风吹来的,泥土还来不及掩埋。它们很快就会发芽的,发芽, 并在母亲的坟头扎根。母亲就是这若干青草的一棵,她会在草丛深处注视我,我将 在那里辨认出她的眼睛。这是母亲和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我常常想,一个人一辈子注定只能有一个亲人,而命运注定这唯一一个亲人也不会 长久。一个人在没有出生的时候你可以说他将拥有一切,是个天使,因为你无法证 明这个说法。但是只要你生了下来,你置身于这个世界,从那一刻开始,你就得面 临背叛。你原先虚拟的所有的一切,终将被一点点地剥夺,尽管你从来也不曾拥有 过那些东西。首先是爸爸,他原本就不应参与这个创造进程,因为他不配作我的父 亲;然后是妈妈,既然她生下了我,就不应该再将我抛弃:她不应该这么快就死去, 而是应该作为我成长的见证。 所以在九岁那年的黄昏,当我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空空的四壁,母亲早已咽下她的最 后一口气,我就在想,艰难的日子来到了。从此以后,四周的空气也将是硬梆梆的, 我没有铁的手铁的脚,双臂也不能变成翅膀,我必须一天天地生活在空空荡荡的四 壁里,天黑的时候,没有人召呼我回家,饥饿的时候,也不要指望会看到房顶的炊 烟。这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一个人的尊严不是自己能够捍卫得了的,这个道理我从小就知道。往往是这样一种 情况:如果你觉得一种思想是伟大的,你就应该找一个伟大的人作依托,否则,因 为你是卑贱的,你的思想也就会变得卑贱。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无所谓以一种什 么样的方式来解释的,不是世界选择某某来诠释,而是某某选择了某某诠释来诠释 世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世界的无意义造成了自由选择的多重含意,所以你的选 择必定会被误解,也就是说,你无法真正地解释清楚你所要表达的一切,这个世界 是不可也就是无法解释的。意义不是我们存在的基石。我们无所谓尊严。你不是你 自己。你的存在就是一个二律背反:要么侵犯别人,要么被别人侵犯。这是一个人 跟这个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 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在课堂上,我是个经常出神的学生,但是我永远也不会担 心老师会突然喊我的名字并提问我问题。在来过庄小学,我们的老师就是村长的女 儿,没有一个孩子的父母是她不认识的,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指望会抹掉头顶的印 记,将自己隐藏起来。她说,杨基,你坐在边上,让某某某坐到中间去。我站起身, 让某某某进去。她说,杨基,你到后边的座位上去,让某某某坐你的位置。我站起 身,到后边的座位,让某某某坐我的位置。我注意到,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 影子。有一次我盯着她的眼睛看,我想弄明白在她的眼里,自己还能不能形成投影。 但是她感觉好象受到了冒犯,从此不再看我一眼。 我是班上个子最小的学生,但我却被安排在距离黑板最远的西北角。我们的教室是 东西走向的。这就是我的位置。这个位置就好象小数点后边最后的那一位数,而且 不到五,是没有办法四舍五入进入前一位的。这就是我的位置。从那个时候起,到 我后来漫长的学生生涯的尾声,我在计算有小数点的问题的时候从未出现过错误: 因为我珍惜那些可伶的数字,我总是尽我所能地决不忽略其中的任何一位数,总是 尽我所能地保留到最后一位。它们的位置就象我的位置。我保留了它们,也就是保 留了自己。 我永远也不指望有哪一位同学会友善地对我。读小学期间我拼命忍受的每一天都在 希望:如果明天没有人取笑我或者围攻我该多好。但是这个希望总是落空。我的老 师总是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切,当那些坏蛋们往我的脖子里塞一只烧焦了的蝙蝠时, 她甚至笑出声来。我的课桌里总是不乏死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开始的时候我总把它 们扔得远远的,甚至掘个坑把它们掩埋,否则那些坏孩子又会把它们捡回来的。为 了捉弄我,它们什么苦都愿意吃。但是后来我发现,可能不仅在来过庄,全中国别 的地方也是这样,这样的东西总是应有尽有。于是我不再理会这些东西,我让它们 在课桌里腐烂。我甚至帮助它们,把那些容易腐烂的东西都往自己课桌里塞。如果 这是他们愿意干也愿意看到的事情,我就让他们与死老鼠为伍。 我成功了。但是我的成功是以换取了一顶“死老鼠”的桂冠为代价的。我的老师终 于忍受不了一日浓于一日的腐臭气味,她走到我的面前,猛地掀开课桌,那些腐烂 的死老鼠、死青蛙们象要跳出来似的,唬得她倒退了好几步。这是谁干的?她愤怒 的小孛儿头亮晶晶地摇晃,你是只臭老鼠吗?她指着我说。我不是,我说。我指着 那些坏孩子们说:这是他们干的。 对他们的惩罚之一就是把我的课桌搬到更偏远的地方。如果我们的课堂是露天的, 我相信她会让我搬到山顶上。对他们的惩罚之二是从此之后我又多了一个“臭老鼠” 的名字。一直到很久以后,当我走在小学旧址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我还会隐隐约约 地听到放了学的小学生们起伏跌宕的“臭老鼠”的喊声。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 总是怀疑自己的衣服会散发腐烂的气味,于是我就不停地洗,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童 年时代不洁的记忆。 然后对我的惩罚就将临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自从我指着那群坏孩子的那 一刻,我就预料到会有放学后的这一刻。放学后,我们排着队穿过商业大街,在街 头我还看到派出所于所长正从吉普车上走出来。因为那时我很小,我没有感觉到其 实他并不高大。我的老师从别的路回家了,就算他跟在身后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因 为谁都看到那群坏孩子正在密谋。我知道这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力量对比悬 殊,但是我并没有打算逃走,我默默地等着他们动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了,小数点的最末一位就是我的位置,在我们的队伍里也是这样。 三十四人的一列纵队,我就是从排头数的第三十四位。当然这种局面在小学四年级 的时候有所变化,那时我排在第三十三位,但是这个变化的原因是我们班上的一个 同学在夏天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我顶替了死人的位置。一路上,我早已在自己破旧 的书包里装满了石块,它们都是我的武器。我看到前面的几个人渐渐地放慢脚步, 走在了一起,于是我警惕地把书包带在手腕上缠紧,他们几个不时地回头瞟我,故 意地大声骂我。他们这是在挑衅,我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商业大街的尽头是钥匙修的小摊,他总是跟我说自己戴的眼镜是玳瑁框子。这个地 方肯定是他们下手的地方,因为过了钥匙修的小摊他们就要分头回家了。我的估计 果然不错。李春豪──这是他们的头领──向大家发出了进攻的信号,这个信号是 他突然转身朝我吐一口痰,但是我不等他们把围拢就先下手为强了。我轮起装满石 子的书包猛地砸向正向我吐痰的李春豪……那年我十一岁,我打瞎了那个叫李春豪 的同学的眼睛。 李春豪捂着眼睛倒下了,那些平日里气势汹汹的孩子在一楞之后很快作鸟兽散。有 人飞跑着告诉了他家的大人。剩下的故事就在大家预料之中,李春豪的父母跑来了, 同时跑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哥哥,他们甚至顾不上扶起昏迷在地的李春豪就对我拳脚 相加。当然我被打倒在地,但是我没有哭一声,我当时也没有觉得害怕,虽然那时 我以为李春豪已经被我打死了。李春豪的一个哥哥用脚踢我的头,他的母亲,我永 远也不会忘记这个黑胖黑胖的中年妇女,她掐着我的裆部,试图捏碎我的睾丸,他 的父亲也怒吼着扑过来……我想那时如果我的身体面积足够大,他们全家都会扑在 上面发泄自己的愤怒。 总之那一刻我的境况十分危险。到今天我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当时从大街上会如此迅 速地钻出来那么多人,就好象他们早就预谋好要在那天的那个地方观看一场好戏。 他们围成一圈,欣赏着四个大人对一个孩子施暴,他们是李春豪一家的乡亲,也是 我的乡亲。我在大街上辗转,那个时候天地静悄悄的,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些人,李 春豪一家和围成一圈的来过庄的人们,分不清哪一张脸确切地是哪一张脸,但是我 把他们都当成杀害我的凶手。 但是终于有一个人分开了人群,他叫着李春豪父亲的名字怒吼。他说:有你们这么 打人的吗?知道他是个没娘的孩子,你们就这么打他,对吗?你以为大街上就没有 王法了吗? 这个人就是钥匙修。这位可尊敬的老人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挽救了我,那时我是个弃 儿。一个弃儿的梦想就是能有一棵树,这棵树能为他遮荫挡雨,能跟他对话。那时 候,钥匙修就是我的一棵树。 李春豪一家当然不会放过我爸爸。在来过庄,父债子还或者相反,一直都是颠扑不 破的真理。我爸爸能为我还什么呢?他说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我这个惹了祸的孽 种。有一天晚上他带我来到李春豪家,这个畜牲就交给你了,他说,要钱我是真的 没有。不行,李春豪的父亲抽着旱烟,蹲在炕角斩钉截铁地说,砸锅卖铁你得把住 院的钱还了,你说把畜牲交给我,我还得替你们出料钱呢。那你就剜下他的眼,还 你儿子一个眼珠子,以眼还眼,也是一件公平的事情。我相信爸爸这话是真诚的, 如果那天晚上李春豪的父亲答应了这个条件,如今我的头上就不会再有一双健康的 眼睛,或者左眼或者右眼,都会因为还债而失去。反证我的父亲不会在乎是那一只, 即使一双他也会在所不惜。但是李春豪的父亲没有答应这个条件,他说,要剜要劁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要你负担我儿子的住院费。 沮丧的父亲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等待我的是无穷无尽的暴打和比打骂更甚的折 磨。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债:父亲替我垫付了医疗费,我就得偿还父亲的债务。但 是这一切我都记得住,只有我自己才最明白自己身上的重负。那年我还只是一个十 一岁的孩子。 父亲有一双有力的大脚,这个记忆不仅保留在我的头脑里,也是我身体各个部位的 记忆。父亲恼怒的时候最喜欢使用他的大脚,无论我身体的哪一个部位──腰,腹, 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接触到这双大脚,整个身体就会飞出屋门。但是我却不能哭 泣,这也是我和父亲之间的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哭泣。 除去我的禀赋,使我有力量忍受这一切的还得益于钥匙修给我讲的故事。我说过, 钥匙修是我的树,有他在,我就不会孤独。而且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认为他所从事 的工作是一项伟大的工作。其实,每一把锁都有自己的秘密,它只有一个答案,这 个答案就是与它相配的那一把钥匙。而钥匙修的工作就是设法帮助每一把锁找到答 案,让它不再孤独,不再迷失于茫茫谜海。所以我认为,钥匙修就是一个伟大的人。 谁都不可以小瞧一个穷人的孩子,钥匙修就是这样给他的故事开的头。那一天是个 阴天,而且天很快就要黑了,我和钥匙修孤零零地守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古时候 有一个农民的儿子叫张献忠,象你一样,母亲早早就死了,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不 是也象你的父亲一样,反正他小小年纪就跟人到川府要饭去了,川府就是现在的四 川省。这么一个瘦丁丁的小孩子,没有人不可以欺负他。后来张献忠长成了一个大 个子才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了。那个时候要饭的人很多,你到哪一家大户人家,那些 家里都会养狗,恶狗挡住你,不让你进门。小户人家也是这样,养一条狗能费用多 少呢?总之张献忠没少招过狗咬。张献忠后来成了大人物,当了四川的皇帝,有一 天他就把这些伤疤露给大臣们看,他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当四川的皇帝。 不光是四川人欺负这个当时的穷孩子,张献忠的那些讨饭的老乡也不放过他。就是 因为他是个小孩子,所以他们就欺负他,抢走他辛辛苦苦讨来的饭。他那时就一个 人想啊想,他想弄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好人。你猜他想出来一个什么办法?他 想出这个办法来的时候当然是一个大人了,那个时候他是个将军,领导成千上万的 士兵。 有一天,一个挑担子卖油的人来到了川府,川府的老百姓们都出来买他的油。为什 么呢?因为这个卖油的很奇怪,他说他的油一升值十个钱,一升半值五个钱,于是 大家都花五个钱买一升半油。人们以为这人是个半吊子。川府是一个很富有的地方, 那里平时就人山人海,现在人们听说有这么一个卖油的,出来的人就更多了,忙得 这个卖油人三天三夜没合眼。 到第四天上,这个卖油人正抱着扁担在街头歇息,一个小孩子把他摇醒了。这个小 孩找他干什么?这个小孩说,他是来退油的。卖油的问这是为什么,那个小孩对他 说,本来他的奶奶只给了他五个钱,出来买半升油,但是他拿回家的是一升半,奶 奶就责备他多拿了人家的油。小孩说人家都是这么买的,一升油十个钱,一升半五 个钱。老太太说,肯定是那个卖油的弄错了,一升半油应该值十五个钱,五个钱只 能买半升油。所以奶奶坚决让他出来把油退了,小孩说,这下子好了,我可以回家 了。卖油人问这是为什么,小孩说,奶奶告诉我,找不到卖油的就不让我回家。 这时候,你猜那个卖油人怎么了?你猜不到……什么?对,你猜对了,那个卖油人 哭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哭了?……告诉你吧,他是为川府的老百姓哭,因为那些人 都得死掉。为什么?因为这个卖油的人就是张献忠。 后来呢?后来那就是后来的事啦。钥匙修收拾好他的工具箱,他说,天黑了,你快 点回家吧,早些回家,省下一顿打,后来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 四 与本案无关的神龙锁 用于所长自己的话说,混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这次快到头了。一辈子,算起来三四 十年:这个公社,后来改回乡;这间办公室,中间翻修过两次。一辈子的内容也就 这么多,许多人死了,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老人或者年轻人,熟人或者陌生 人,见得多了。能处理的处理处理,不能处理的交给上面,这就是革命工作。抓过 偷人羊的偷人鸡的,堵过逃避计划生育的,因为宅基地打破脑袋的管过,因为集市 上小青年赌博闹事也管过,有人甚至在回家的路上设下埋伏袭击,因此还丢过两颗 门牙。于所长说,这些全都是革命工作。可是,跟我一块儿参加工作的老兄老弟, 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独有我老于,那可真是野狗进茅厕──纹丝不动窝。 现在,于所长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量着桌上的东西出神。这是一个方形的铁 盒子,两颗精心镂刻的龙头就是铁盒子的两把锁。那个抢劫杀人的凶手没能打开它, 一定是气急败坏地砸了两锤子,因为很显然,两个龙头突出的部分有被刚刚砸过的 痕迹:左边的一条角往左歪,右边的一条也有一只角往左边歪──那不是制造箱子 的人故意而为,而是钝器击打所致。 这是于美静的陪嫁,老地主于二黑子家的东西。正象老杨头所说,过去的大地主家 里,哪家没有几罐在袁大头?但是于所长自己也不知道摇晃了多少次了,他没有听 到过哪怕一丝丝金钱撞击的声音。要么是一箱子,要么就是个空箱子。每一次老于 吃力地搬起箱子晃荡完后,他总会这么说。于美静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箱子送了命, 这让于所长觉得可惜。混了一辈子共产党,共产党对他也一样,不升也不迁,每进 也没谪,打个平手。老于认为为了这些个稀有金属可真不值得把命搭上,在满世界 金钱撞击的噪声之中,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聋子,躲在那熙熙攘攘的声音背后默默 地观察着,看不出希望也没有理由悲伤。于美静啊于美静,你真不是个聪明人。 摆在面前的这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或许跟本案无关,因为凶手毕竟没有打开这个箱 子,也没有窃取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也只能是个猜测,因为凶手也 完全有可能打开箱子偷走东西之后再把箱子重新锁上,当然钥匙留在他手里或者是 一个连他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现场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于美静的尸体,打 开的樟木箱子,大木箱子里的小铁箱子。于美静是趴在地上死去的,把尸体翻过来, 恐怕没有人知道这就是饱受先天性心脏病折磨的老于婆婆,因为这个时候她没戴面 具,那完全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是在等老杨头呢吧?于所长仿佛看到于美静正等待 老杨头翻过墙头再爬窗户进来。 于所长,我来了。进门的是一个背着工具箱的老头子。于所长,小赵捎信说了,我 就把家伙都搬了过来。我在想,什么难开的锁于所长打不开呢?是于二黑子家的东 西,老东西有了钱就肯定会难为穷人,你帮我看看这个铁箱子,我左看右看也没看 出个门道来。修锁匙的是老修头,人们也叫他钥匙修,据他说,他这一辈子还没有 遇到过一把没有钥匙的锁。古人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古人没有说有一把没有钥匙 的锁,你打不开只能说明你打不开,除此之外证明不了任何东西。没有一把锁愿意 永远关着门,没有一把锁拒绝它的钥匙,关着门的锁时刻在等待有人能把它打开。 锁的意思就是孤独的意思,象我老头子一样。如果能有人知道它的心里,它能不高 兴吗?钥匙来了,这个时候它就不再孤独了,叭嗒一声开门了。所以人们制造了锁 又制造了钥匙,象演戏似的,有大悲有大喜,都是逗着自己玩的事。就象猫捉尾巴, 玩着玩着就当真了,没有办法,就找我老人家。 钥匙修是一个骄傲的老头,关于他的钥匙和他的锁的理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逢人 就讲,一点也不吝惜他那些活龙活现的比拟和宝贵的体力。来过乡乡党委政府以及 一班子人马驻地都在来过庄,而来过庄过去只有一条商业大街,许多年来,钥匙修 和于所长几乎天天都在这同一条街上办公,略有区别的是派出所在街头,钥匙修在 街尾。你那里把人锁上,我这里把锁打开,咱俩干的都是钥匙和锁的工作。咱们俩 人的区别就是你锁了人,拿国家的银子,我打开锁,人家给我钱。于所长你看是不 是? 老于婆婆的事你知道吗?她上个月被人杀了。于所长说,我看这个箱子挺有意思, 说不定我能从这里面找到凶手。 我听人说死的人不是老于婆婆,死的那人比老于要年轻得多,好象是说老于死了反 而年轻了,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象个小媳妇。 老修头,你比我可大多了,你知不知道于二黑子家的女人有没有戴面具的习惯?没 有吗?噢,你也不知道。老于婆婆真名叫于美静你知道吧?于美静这个女人把大家 都骗了: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个紫脸膛的婆婆不是真的于美静,她也没有那么老。我 们只看到一个假面具。人人都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是有谁见她去过医院?对, 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这不问你呢吗? 你见过于美静的假面具吗?没有?过去有人精通易容术,象变魔术一样,转过身去 打开小包包,再转过来的时候你就人不识他了。跟真的一模一样,用手摸一摸假脸, 还温乎乎的呢。于美静如果掌握了这个法门就用不着假面具了。当然我老头子说的 都不是什么在行话,我只是听说有这样一门技术,没准儿破案子就用上了。 就变魔术不也需要一个小包包不是?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有人拿走了这个小包包, 那就有两个于美静。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你都说了,我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到底有几个于美静,那是你们的事, 我倒是觉得那个杀人的家伙拿走小包包是太有可能了;要说有两个于美静,白天一 个夜里一个,人前一个人后一个,我就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再说了,就算是变 脸吧,于美静为什么要变脸呢?她是不是长得很丑? 恰恰相反,真正的于美静是一个漂亮女人。所以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 成那个样子。人都是往好了里打扮,除了说书唱戏里头,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哪一个 年轻的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家,她愿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太太。 老财主的闺女以为我们泥腿子不配看她的真面貌,要不就是小丫头的时候跟哪一个 有了情分,大家大户人家里不是常出这种事吗?那个人前的老于婆婆,说不好在面 具后面还真的隐藏了一段人间奇缘呢,漂亮女人总是有不少故事的。 要是有谁知道这些故事就好了。我们了解的情况都是关于老于婆婆的,因为跟我们 大家打交道的一直都是这个老于婆婆,对于于美静大家都一无所知。终于有一天我 们看到于美静了,这时的于美静已经成了一个死去的于美静。嗳,怎么样,这锁还 有救吗? 骄傲的钥匙修额头早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在官家面前这样的脸更是丢不起,这是 老修头的原则。话太满了,钥匙修头也不抬地说,搞不明白这是两把什么锁,不敢 随随便便地破坏了机关。小时候听师父说,有一种锁叫神龙锁,如果碰上这种锁, 你的买卖就砸了。我想今天就象师父说的,我的买卖可能要砸。你看左边这把锁, 左右是两个圆形钥匙口,上下是两个锥形的,我刚才量过了,四个钥匙孔大小是不 一样的,对,两个圆孔大小也是不同的,两个锥形的也不一样;右边的这把锁跟左 边的是一个道理,不过左右是大小有差别的两个方形口,上下是两个星星口。我钥 匙修修了一辈子锁,这样的锁还是第一次碰见。要我说,于美静一死,就算你们找 到了这八把钥匙,要打开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于二黑子能找到高人造出这样的锁眼, 这说明里面的机关也不是平平常常的眼簧,我想这些眼簧肯定是勾连在一起的。一 般的锁眼是扁平的,能够压出模子,这八个锁眼可不是这样,你用胶泥棒棒试一试, 看起来锁口是圆、锥、方、星的老实形状,但是锁眼里边却是千变万化的,我用这 胶泥棒棒是无能为力了。你得先去找个有高技术的人造出钥匙,把钥匙插进去,不 能随便乱动,这里设计了四万多种开锁的顺序,其中只有一种是正确的,在不知道 正确的次序之前,你只能是一种接一种地试验,试验完一种就做一个记号,以免以 后重复。也有可能是你试第一种就能把锁打开,这是你的运气好;运气不好就只能 试到最后一个次序。反正凭我老头子的本事是打不开这两把神龙锁的。 理论上这锁是有救的,但是钥匙修救不了,于所长也救不了。现在于所长的打算是 先把这个箱子放一放,既然象钥匙修所说的即使有了钥匙打开那神龙锁也是那样的 难,可见凶手也不一定就有那样的好运气。现在基本上可以这样说,一箱子袁大头 和一个袁大头也没有的意义是一样的,除非杀人凶手的运气真是那样的好。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金贵东西,钥匙修背起地上的工具箱,再摸一摸黑箱子上的神龙 锁:于二黑子打造这么个东西,成心跟我钥匙修过不去。于所长找人打开那天,可 得让我老头子也开开眼。这眼可不能让你开,于所长说,我这儿给锁上的,全等着 你那儿给开呢。你要是砸了买卖,局子里的就没指望了。那也怪不得你我,都是于 二黑子造的孽,死了死了吧,还留下这么个金贵的黑箱子,叫自家闺女也不得好死。 钥匙修扬扬手,嗨,于所长,你这门可是好进不好出,要出这门,还真得豁出去这 张老脸,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老修头,你得等等。要我说你就别费尽劲了,你把模子毁了吧,这事对谁也别说。 老修头脚步一迟疑,顺势把工具箱又撂下,得,还是公安局的眼尖……你看着,我 给揉巴了……这一回我可以走了吧? 可以了。于所长帮钥匙修拨开门帘,快晌午了,苍蝇也懒得动一动,他问:老杨头 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听说你俩可是老交情了。 噢,是个好孩子,有出息。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冬子,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随便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你让我想想,他跟我说过来着……冬子回家的第二天我看见他了,他说是昨 天回的家……对对,就是那天,我们还谈锁来着,我们俩说起造锁的原理,他跟我 讲学校里学的东西,我跟他说师父教的东西,结果两个原理都是一样的。那天是几 号?初八,对,是初八,赶完大集的第二天;逢七是大集,我记得清清儿的……阳 历?阳历是上个月……26号吧……不是26就是27,就那两天的事,你查查月份盘就 知道了。 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我跟他有点私事……不用,不用你传话,你俩天天见面吗? 五 清明节的鸡蛋高手 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就象你说“很简单”一样,一点也不需要你再付出更多的 努力,这件事情就发生了。当然这也说明在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发生是你所不知 道的,甚至你连说“很简单”都来不及。我和梁燕燕就是这样。当我们发现彼此正 在朝着世俗的男女关系的陷阱迈进的时候,我们已经是这样了。她说,这是命中注 定的。她坚信这一点,好象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她抵抗来自家庭和周围乡亲们的议论 纷纷。在这些障碍面前,她表现得如此洁白、无辜,就象十字架上的耶稣。这个力 量来自于爱情,在信中,梁燕燕寻找着自己力量的源泉,她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因 为我,而且是她爱我这样一种体现着巨大必然性的偶然关系。总之,如果什么都值 得怀疑,那么只有我被逻辑的中心击落这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确实,这是命中注 定的,我回答说。 我追溯自己和梁燕燕的交往,最初的时候是清明节。清明节是一个祭祀先人以及烈 士们的节日,在中国别的地方,简简单单扫扫墓或者干脆遥祭一番就算是过了节了, 在来过庄却不是这样。那一天,为了普遍的不要忘本和忘恩负义,小学生也要放假, 以此表达地之不论方圆人之不分老幼的悲烈程度。但是说实话,小孩子悲痛个屁呢? 只是因为放假一天的诱惑,这一天才让小学生们朝思暮想。小学生们朝思暮想的另 一个原因就是在那个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这一天可以吃到煮鸡蛋。全校师生排成 四列整整齐齐的队伍缓缓走到烈士墓前默立三分钟以寄托对烈士的哀思之后,或者 有一两个小节目,或者什么节目也没有就解散了,那些拥有鸡蛋的孩子们总是不会 忘记凑到一起玩鸡蛋碰鸡蛋的游戏。 那是一种非常紧张的游戏,比赛的一方总是很小心地握住鸡蛋,吝啬地露出一个鸡 蛋最为结实的部位,蓦地朝对方的最为脆弱的部位撞过去,啪,便知分晓。这是一 个充满了学问的游戏,一个出色的撞击手未必是拥有鸡蛋数量最多的,但他至少要 对蛋清蛋黄的密度,蛋壳的含钙量,鸡蛋运行的矢量以及冲量,参赛对手的性别、 心理素质以及家庭背景等情况具有天才的把握才行。当然老师们会在这一天布置一 个写作文的作业,文章的内容就是清明节。凡是象我这样在五年小学期间写过五篇 清明节作文的小学生们来说,有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年纪的姐姐是最好的,其次是一 个比较细心的哥哥,因为一个细心的人把自己的作业本子保留下来不是一件什么太 难的事情,这样不仅仅眼前的这个清明节可以放心地玩鸡蛋高手的游戏,以后的每 一个清明节也都可以一劳永逸了。现在想想当初鸡蛋高手如此风靡的原因不过是缘 于这样一个谣言:那就是某个高年级的学生扬言说,经过他本人的亲自试验发现, 如果本年度你夺取了本年级的鸡蛋高手冠军,那么那么本年度你犯过的所有错误之 中,将会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四点五逃过老师的惩罚,或者根本就不会被发现。但是 后来这个谣言演变为:如果夺得了本年度清明节的鸡蛋高手称号,这一年的所有违 规行为都会逃过老师的眼睛。这个巨大的诱惑简直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当然 事实往往不是这样,甚至连象高年级的那位学长所言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四点五 的或然率都难以实现。饶是如此,鸡蛋高手的活动简直就象清明节的仪式一样被一 个年级一个年级地传将下来。 当然活动的本身并不体现贫富差距,但是活动的背后却需要财富的支撑。从一个小 学生的眼睛来看,两个鸡蛋和一个鸡蛋的背后就是有着贫富差距:以两个鸡蛋、一 个鸡蛋和一个鸡蛋也没有为例,两个鸡蛋最富有,一个鸡蛋在其次,没有鸡蛋最次 之。也就是说,没有鸡蛋就是穷光蛋,这两个词的意思没有任何区别。后来在语言 学的某一次课堂上,我突然间想到了这件事,那时我曾心血来潮,试图就“穷光蛋” 的词源学意义和来过庄清明节的鸡蛋高手游戏的人类学内容作一下比较研究。我对 这件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就是班级里唯一没有鸡 蛋的那个人。同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一样,没有鸡蛋,这是我在清明节的另外一个位 置。 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感谢梁燕燕,正是她,让我改变了清明节没有鸡蛋的地位。 至今我还牢记着她让我改变的那个清明节的上午。那一天是个阴天,我在一篇名叫 《扫墓》的作文里写道:树上的小鸟也在哀鸣,好象是在悼念纷纷赶来的亡灵;地 上的青草挂满露珠,那肯定是妈妈的眼泪。这就是那一天的天气情况。但是我的老 师可能并不这么认为,她在我的作文后边的评语中写道:小鸟怎么会哀悼呢,如果 露珠就是眼泪,青草在每个早晨都不得不哭泣,而且,她说而且,烈士们是不会轻 易流泪的,这(是指代流泪这件事情还是指代我,我没有问她)是一种软弱的行为。 当然我上交作文簿子的时候肯定是清明节以后的事情,老师在批改作文的时候是个 晴朗的好天气也说不定,反正关于那一天的天气状况我是这样记忆的。我之所以得 到这样一个牢固的记忆是因为在那一年的清明节的悼念文章里我第一次把某种悲哀 的感情转嫁给了动植物。后来我回忆这种写法,我认为自己当时的做法是非常成功 的,简直就象是一个天才能够做的那样。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天气,梁燕燕翻过西边 的山梁来到了来过庄,这个兜里揣着手里拿着鸡蛋的小女孩在她舅舅的家门口遇上 了没有鸡蛋的杨基。 那一天她穿着一件黄地白花的小罩衫,扎着两个羊角辫。她的小罩衫右下方有一个 小兜子,小肚兜圆鼓鼓的,明眼的杨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大个头的结实的鸡蛋。 我坐在艾蒿底下的门墩上,艾蒿或许正在滴水,因为我在作文里写道那是一个阴天, 艾蒿也是草,它们没有理由不哭泣。干净漂亮的梁燕燕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那 时我的衣衫破烂。我后来想,她有可能在数我身上的窟窿,因为这些窟窿套窟窿的 窟窿足以对一个对数数感兴趣的人数上一整天,这个挑战来自于每一次他得到的总 数都是不一样的。那时我的习惯是不主动跟人说话,无论是认识的人还是陌生人。 但是梁燕燕在凝视我半晌之后说话了。他问我:你有鸡蛋吗?没有。我说。她肯定 失望了,我想,下一步她将小心地从我身边绕过去找有鸡蛋的孩子玩顶鸡蛋的游戏。 果然她走过来了,我低着头等待她从我的身边经过。 但是当我终于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梁燕燕,手里拿着另一个鸡蛋。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杨基。她伸过手:你不要一个鸡蛋吗? 当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个想法促使我把心中的渴望成功地抑制住,我说:我没 有鸡蛋,顶破了我也没有鸡蛋还你。送给你了,小女孩说,我还有一个,不用你还。 这是真的吗?当我终于有勇气从小女孩手中接过那个热乎乎的鸡蛋,简直就象是在 做梦。但鸡蛋确确实实已经在我手中了,我也成为一个在清明节拥有鸡蛋的人,可 以玩鸡蛋高手的游戏,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有幸躲过老师的惩罚和责难,这简直就 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如何盘算度过这个无尚的幸福的日子,而事实上我确实成为那 一天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不但顶破了梁燕燕剩下的那个鸡蛋,凭借着百分之七十 的本领和百分之三十的运气,我打败了那一天我遇到的所有的鸡蛋。这个战果没有 理由不成为我求学生涯的里程碑,它不仅仅让我对抵御老师的不公平待遇增强了信 念,而且让我对没有鸡蛋和小数点后最末一位的地位产生了怀疑,这个效果就象新 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遵义会议之后的中国共产党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挽救了我。 另外这一天还让我萌发了最早的类似农民英雄陈涉之流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所谓王 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想这是抗美的老婆干的。梁燕燕当然没 有问我要回那个成功的鸡蛋,她也没有因为我毫不客气地顶破她的鸡蛋而记恨我, 清明节她在来过庄的那一天的大部分都是站在我的背后为我的每一次成功叫好,我 从未怀疑过她的祝福的真诚度。后来天色见晚,梁燕燕要回九寨了,我站在胡同口 远远地看着她踩着门坎踮起脚尖打开门闩走进舅舅的街门。 那天她肯定回九寨了,虽然我并没有看着她走出抗美的家,我匆匆地离开胡同口, 并不是害怕梁燕燕会向我讨回我紧紧地攥在手中的坚硬的鸡蛋,而是不愿意让抗美 因看到自己的外甥女跟臭名昭著的杨基玩耍而警告或者责备那个小女孩。我躲进北 山脚下的小树林,心中产生某种复杂的莫可名状的感情,伴随着这种感情,还有来 过庄土著的因果思想和感恩的誓言等等。 这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就是父亲对我的无条件和不说原因的毒打。我说,你为什么 打我?他的回答是把巴掌举的更高,而且中间夹杂坚硬的拳头。他说,搞松你的皮 你就会想起来的,你死了我不会流一滴泪,还嫌老李家的瞎眼帐我这辈子还着太松 快了不是?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爸爸,谁死了我都不会哭。 我说完后,他忽然停下来,拳头凝固在空中,我看到他刹那间衰老下去,象一具雕 像长出裂纹。这是人生的不可逃避的阶段,许多年后我就是这么回忆的。或许我当 时的力量来自于那个成功的鸡蛋,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有勇气表达出自己忠实的观 点,而且当我说出口的时候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泰然自若。中国哲学课本里的马克 思主义就是这样讲的,某种上升的生长的势头让专政的父亲震惊并哑然,这正象顽 强的种子终于从巨石的沉重的阴影之中探出了头颅,在曦微的阳光下,仿佛还使巨 石动了一动。父亲说,听说你抢跑了抗美家人的鸡蛋?没有这回事,我回答说,谁 的鸡蛋我也没有抢。 关于那一年清明节梁燕燕送给我的那个鸡蛋的下落,我做得象一个诗人:节后的许 多天里,我一直将其揣在衣兜里,一有时间我就拿出来展览给自己看。这是一个神 奇的东西,这样一个小小的东西最后竟将一个爬行的杨基支撑起来,无论如何,我 都不会把它吃掉。今天的孩子似乎很少有对一个鸡蛋怀有这么深刻的感情的,但那 时我就是这样。若干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而且好象我还能 真切地感受到梁燕燕的小手递过来的鸡蛋时暖暖的感觉,我的忧惧、惊喜和对那一 年的清明节的美好印象,顶破对方的鸡蛋时梁燕燕在我身后的欢呼,长长的小巷, 梁燕燕踮起脚尖够抗美家门闩时的模样,以及我在小树林中的思考和誓言。 那个凝聚了成功的喜悦和宁死不屈地面对父亲老拳的勇气的鸡蛋最后臭掉了。我把 它藏在北山小树林的草丛中每天去看望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消失了。这是我的转折 点,也是我和梁燕燕关系的起点。 六 抗美的妹子 在来过乡的词典里,寨的本意是某种石制的舂米器具。传说九寨村这个名字来自于 该村的九座山,每一座山峰看起来都象是一个寨子,所以人们就叫它九寨。然而这 九个寨子又不是轻易就能显现给凡人看的,所以一般人难能一下子见到这九个寨子。 传说中第一个找齐了九个寨子的那人是一介书生,在第九个寨子前,立刻出现一绝 色美女,表示愿意与他共通秦晋,驾鸾驭凤,于是二位得道升天去了也者。现代人 不再相信这曾经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人解释再难有人找到第九个寨子的原因是: 那绝色女子正是这第九个寨子变成的。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有哪一个现代人今天还 固执地相信一定存在九个寨子,那他如果不是缺乏想象力,就一定是痰迷心窍了。 抗美英雄的妹妹就嫁给了这个村里一名姓梁的小学教师。抗美活着的时候,两家逢 年过节还有走动。从来过庄翻过一道山梁就是九寨村;如果走大路,也不过五六里 路;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一条切过山梁,一条绕出山脚。这里的风俗是,逢年过节 的时候,亲戚之间要互相拜访一下,走动走动。如果大人们忙不过来,就让孩子们 代替,而且这样一来,上一代的友谊也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一代一代加以延续。在 这些人们朴素的脑袋里,友谊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需要不断的更新和修补,需 要交流。这在过去不发达的岁月里,就成为村与村之间人们交流感情的主要方式之 一。未成家的后生们到邻村大姑或四姨妈家看上了该村谁谁的闺女,这就有可能成 全好事。走亲戚之所以能够从古时候流传之今,如果没有一代一代前赴后继的年轻 人为其注入新鲜内容,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抗美英雄活着的时候有一副宽阔的身板,天生的英雄形象,可是他的妹妹就不是这 样。于所长当然认识抗美英雄,见到抗美的妹妹却还是头一遭,他怀疑兄妹俩是同 父异母或者是同母异父,或者干脆就是不沾边的血缘关系,因为抗美的妹妹差不多 就是一个侏儒。于所长说,你吃的苦肯定比你哥哥多。那是的,打完仗我哥哥就享 福了,我还要拖家带口赚口粮。抗美的妹妹翻着眼珠说。当然,她本人对于所长没 有任何成见,这完全是因为她过于矮小的缘故。你哥哥打鬼子的时候你就嫁过来了? 那时还没有,我嫁过来的时候哥哥从朝鲜回来一年半了。我出嫁那天是我爹爹头周。 你妈死后你爹没有再娶过吗?没有。我九岁那年娘得痨病,转过年就大口大口咳血 死了。爹爹一个人拉扯我们长大。 是这样的,你嫂嫂于美静上个月被人杀了……怎么你不知道吗?燕燕回家告诉你的, 燕燕是你们孩子吧?……噢,是,本来你们就没有血缘关系,你去不去都是没有什 么关系的。丧事是民政局的人操办的,毕竟是老英雄的人嘛,一把火敛了,买个匣 子就算在那千世有个说法,新社会,事情办得也简单。再说麻烦了也没什么用,也 没个后人哭孝,净糟蹋钱,共产党也不能为你吊孝不是?……噢,不是,也不是挑 拨死人和你的关系,也不是来破案子,我今天是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抗美的妹子眼睛陡然间放出光来,看得出她的脑子是在一个 有限的地方飞快地旋转。平静得近乎死气沉沉的生活使得这个女人在听到这个词的 时候,甚至有刹那间的失忆,但她很快地调整好自己那架久置锈蚀的机器。 因为除了你,你哥和你嫂嫂再没有别的亲人,所以你就成了他们财产的继承人。具 体的事情你得先到乡里打听打听,我今天来是先给你打个招呼。你不会不知道自己 的嫂嫂是于二黑子的闺女吧?对,她是有一些值钱的嫁妆,也有不少首饰……抗美 活着的时候你经常到他们家去吗?……噢,没有,他死以后你常去……去看你嫂嫂 吗?当然不是,你是去领你抗美的钱。可是你知道那钱是给你嫂嫂于美静的,因为 你哥哥已经死了,那是政府奖励她的,奖励她为抗美献身,说不好听的,那是政府 发给她的卖身钱。卖身钱你知道吗?好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事情的。现在什么 都是你的了,你没有为两个死鬼做任何事情,这两个死鬼就把什么东西都给你了。 他们生前肯定欠下了你的,这千世你有的是好运气。 于所长,这个帐我明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明白。于美静嫁给我哥这么多年,她 是不是吃我哥的?……政府给的?哪还不是我哥拿命换来的。于美静是个什么人? 她是于二黑子的闺女!如果不是我哥让她变色,那时谁敢要这个臭地主的臭丫头? 换了你于所长,你敢吗?所以我说于美静也该知足了,是我领了我哥的钱不假,可 是于美静有袁大头卖,我们有吗?于所长你说我从没去看过哥嫂,你知道吗?就算 我小胳膊小腿走不动路,也不能说明我们两家没有走动,不光逢年过节,平日里我 们家燕燕也是常去的,来过庄不是传言我们家燕燕看上我哥隔壁老杨头家的小二子 了吗?我哥死后,燕燕去的次数是少了,毕竟她的舅舅已经死了呀。 对对,你说的对。邓小平说什么来着?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小个子是不是有福 了?你说燕燕常常到舅舅家走动,燕燕和老杨头家二小子是不是初中同学?……是? 还是高中同学哪……她跟老杨头的儿子真的是那么回事吗? 唉,不瞒你说于所长,不是咱们嫌贫爱富,开始的时候是有这么回事,你说老杨头 家是不是太那个?再说不光穷吧,老杨头跟傻子龙老婆不都是几十年了吗?家门儿 根儿上就不正,这事我就没同意。可是后来老杨头家小二上大学了,我倒没什么说 的了,好象老杨头又想怎么怎么的;后来干脆,我就不管了。再说孩子大了,你哪 里管的住? 对,不管倒是对的,干涉孩子们的事情那是自讨苦吃。可是我觉得吧,说声不管了, 就连孩子的事也不过问了,那也是不好的。你说对不对?比如你们家燕燕跟老杨头 家小子的事情,你说你管了吧,没管住,净是自家闺女生气着急难受;等人家男方 考上大学,你说不管吧,他老杨头又说你高攀了。这就是说,谈恋爱的这两个还没 有怎么着呢,两家父母先较上劲了。最后呢,成了亲戚怎么都好说,成不了亲戚吧, 肯定连娘家人也做不好,结了仇的有的是。 于所长你这是说的大面子道理,具体到你家,你也得头疼脑热。孩子是你的,你能 不管吗?明摆着老杨头是那样一块材料,你能不为闺女操心?再说他们家小二子吧, 瘦刮刮的小样子,不言不语,是一个有娘养没娘教的胚子。你可看不出他心里想的 什么东西。你不认识他吧?你认识?那你有没有看过他的眼睛?不是我胆小,我也 没什么怕他的,可是说实话,我觉得心里发冷。不管你是不是有文化,你见了人总 得有点热乎气不是?我就看这孩子没有。我说:燕燕哪,他杨家是高枝咱可以不攀, 你可得找一个能拢着手的,知冷知热的好。那孩子总是说:知道了,妈,这些我都 知道。我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说的那是以前的事吧?……不是吗?噢,那就是说他们俩现在还有来往……(燕 燕给他写信,给他织毛衣,给他寄钱,给他……)大学有寒暑假,假期还挺长呢, 假期里燕燕和杨基总在一起吗?(燕燕在社办厂上班……不是社办厂?我们公社有 几个工厂?乡镇企业?嗨,反正都一样,就是乡党委书记的弟弟当厂长的那个厂子, 过去不是公社里的布鞋厂吗?……杨基放假回家,燕燕就上夜班,白天他们就能在 一块了……)青年人有体力,谈恋爱的时候什么苦不能吃?这个假期他们还在一起 吗?……当然。杨基是什么时候到九寨村的?……一放假就来了。什么时候?噢, 上个月,大部分大学都是在6月底放假,杨基是什么时候呢?23号?对吗?阴历多少 呢?……真是初五吗? 对,肯定是初五。那天是燕燕的生日,我记得真真的,杨基来了,在我们家吃了晚 饭,后来就陪燕燕上夜班去了。 从上个月23号起,杨基是不是天陪燕燕上夜班? 不是吧。要是他在半路上等着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不是天天在九寨。……我们家燕 燕可是个规矩人,象我。她可不会象别人那样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是这样,燕燕肯定是个好孩子,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我也肯定她是这样。我知道许 多你们这样的人家,他们的孩子都是很好的,心眼儿好,懂事儿。至于你吧,你的 长相就能保卫你。来过村的老修头跟我打听杨基回家了没有……老修头就是在乡里 大街后尾修锁配钥匙的老修头,真名叫修正己,七八十岁了,跟杨基是忘年交。… …对,有话儿,这一老一小在一块挺能说的。依我看哪,你也不是瞧不上杨基,你 是瞧不上老杨头,对吧? 七 完美社会与ABC 事实证明这场虚拟的战役是成功的,虽然没有杀死一个敌人,我却完美地完成了皇 帝的指示。我的皇帝就是张献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皇帝召见了我,那时满 朝都是文武,大家正在等候陛下下一步的指示。张献忠远远地望到了我,他说:杨 基,看样子你的事情完成得不错。我赶忙进前施礼,我说:遵照陛下的指示,一切 都办好了。皇帝龙颜大悦,招呼我到他的身边,很好,他说,只有杨基明白我的意 图,你们,头顶峨冠的大臣们,将看到我是如何赏赐这位聪明智慧的将军的。说完, 张献忠向我诡秘地笑一笑,我立刻心领神会,我和皇帝都笑了。 左右,他说,把康华宫的黄金带来。卫兵答应一声下去了。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和 皇帝看着满朝文武面色苍白,筛糠不止,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沉重。哀其不幸,怒 其不争,这是古往今来忧国忧民者普遍的情感,此时我和皇帝的心情是一样的。但 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摇摇头,张献忠点点头。这说明我们正在思考 着同样一个沉重的问题。这时候,卫兵把黄金带来了,它在金殿之上狂吠不止。黄 金,陛下厉声说道:既居康华,你就应该懂得寡人的用意,现在我的宫殿里出现了 爬虫,你去找出来,让文武百官都来认识认识他。皇帝言毕,把手一挥,黄金便嗖 的一声蹿将出去,在文武百官之间穿梭不止。 两名书童紧随黄金背后,他们的任务是记录黄金的足迹;满朝文武整整齐齐地面朝 皇帝跪下,每个人都将头颅深深地伏在地下。黄金带领两名书童在他们的背后嗅来 嗅去。突然,黄金在大臣贾国柱的背后停下来,冷冷地盯着他帽子后边垂到后腰的 飘带,两名书童等待着黄金的指示,宫殿之上静悄悄的。我和皇帝距离那位大臣大 约十五步左右,但是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滴到地上的声音,两名 书童不禁抬起衣袖捂住了鼻子,我知道,象那些先前被黄金捕捉到的人一样,贾国 柱大小便失禁了。拿笔的那个书童在另一个书童端着的砚台里蘸满了墨汁,熟练地 在贾国柱的后心打了一个叉。 张献忠,你仡佬子什么狗屎皇……贾国柱终于爆发,因为他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是 什么,所以索性带着哭音大骂张献忠,只可惜来不及骂完整,黄金已经准确无误地 咬住他他的哽嗓咽喉,贾国柱滚在地上挣扎,鲜血从断裂的血管里□□流出,玷污 了皇帝的殿堂。继续,皇帝冷冷地说。立刻进来两名卫士,将双腿渐渐伸直的前大 臣贾国柱拖将下去。大殿之上复归平静,还有三十排,黄金和两名书童尚未做完自 己的事情,他们还要接着默默地走下去。 同样的事情一直进行到今天的第十位大臣,那些人象木偶似的被黄金选中,又木偶 似的被卫兵拖出去,没有一声象贾国柱那样的抗议。根据黄金的反应,至少有七位 大臣是事先已被吓死了的。他们的肉体没有勇气面对黄金的牙齿,所以他们的灵魂 就瞧不起它们,鄙夷地飞走了,皇帝评论说。最后摇着尾巴的黄金来到了皇帝面前, 还在不停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噬口角的血迹。它知道还要流血,皇帝指着黄金对我 说,要流血,否则毒素就将侵入国家的每一个角落,污染那些无辜的土地,毒害无 辜的生灵。说完,他面色凝重,挥挥手让卫兵把黄金带下去。明天,他说,明天黄 金需要休息,我要净夏宫的美女来,过来打扫打扫今天的污秽。他又面对匍匐满朝 的大臣们:贾国柱死了,我国不能没有宰相,我相信,下跪的各位当中早有不少人 对这个位置垂涎已久了,有谁愿意顶替这个位置? 顿时,金殿之上呼声四起,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臣-臣-臣……愿意。张献 忠哈哈大笑,好得很哪,好得很,他蓦地从皇位之上站起身,拉起我的手向后宫走 去,我听到了身后司仪官拉长了声调高喊退朝,以及文武百官高呼万万岁的声音不 绝于耳。 在后宫,我看到卸了妆的张献忠。有一天,我会以死来惩罚自己的伪装,他说,我 平生最很虚伪,但是因为我是个皇帝,我就必须伪装自己,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想杨基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说,是的陛下,杨基明白。因为我知道真正作皇帝的,是这一身伪装,文武百官 顶礼膜拜的不是作皇帝的那个人。但是如果你想赤裸裸地完成心中的宏愿,你就必 须穿上这身行头并躲在这套行头里发号施令,否则你就做不了任何事情。 谢谢你,杨基。你看,当我卸下皇帝的伪装的时候,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老? 你看上去很老,我说,这是因为你的心思很重。 我的心思为什么这么重呢? 陛下,因为你要拯救世人,因为你梦想建立一个你自己的健康干净的国家。 但是从这件事情的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一个矛盾:我想建立一个善的国家但我把人看 成是恶的,假设有一天我的国家建成了,我不知道这个国度里还有没有人存在。因 为连我都不会存在。你看,事情是这样的:虽然这个逻辑很简单,至少在目前,实 行起来我也没有发现什么麻烦,但是你知道,杀人就是犯罪,我杀了人,犯了罪, 我的国家必定也容不下我。所以我的国家最后的建成也是以我的死为代价的,我注 定看不到这个善的国度。 可是当年你在街头卖油的时候不是遇到过善良的人吗,有一个老婆婆,她让自己的 孙子退回了多余的不义之油? 这就是我为什么最终决定着手建立自己的国家。在街头卖油的日子里,没有一刻我 不在痛苦地煎熬,我在想: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难道我为之奋斗至今的理想 竟是虚无的吗?要知道,在那些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这个理想。 我等待着,等待着,最后,在我差一点就要绝望的时候,那个小孩子来了。你知道, 就是这个小孩子救了我,他让我发现了来之不易的善的种子,我终于可以从事我心 爱的事业了。 既然这样,你就没有理由再来怀疑自己的理念,有一棵善良的种子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你的理想和事业的基础。只要这棵种子存在着或者曾经存在过,你的国家就不 会是虚无的。我祝贺你,陛下。 这还只是我的第一个困惑,皇帝说,事实上,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就是批评家的事了。 那个小孩子和他的奶奶帮助我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推论之后,需要我来做的 就只剩下一个甄别的问题了。但是这个问题依然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横竖我不 能再去满世界卖油了,所以我必须选择另一道题目。你知道狗是恶的,它是狼的变 种,贪婪,凶狠,狡猾,金銮殿上,一只狗和几百人力量的对比是很显然的,如果 众人中没有它的同伙,它就会对强大的善屈从,否则就会有狗仗恶人势。我把取名 黄金的那条狗放在文武百官之中,它立刻就会去寻找自己的伙伴,或者,它会选择 最为软弱的那一个。你知道,懦弱也是一种恶。贾国柱最后的愤怒制不过是懦弱到 绝望地步的表现,那不是一种勇敢,所以对于他的死我并不感到遗憾。黄金和美女 在金銮殿上已经杀掉成千上万人了,事实证明他们的死并非无辜:他们之中最好的 也不过贾国柱那一类的,这样的智商居然位居国公,真是千古笑话。你知道吗,我 准备分封黄金和美女,具体的爵位我正在考虑。 我发现当黄金出现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个个两股战战,惶惶然不可终日。按照陛 下的理论,这就是黄金为什么猖獗的原因,这是不是也就是说,这些大臣最终的命 运其实只有一个? 果然是一个聪明人。皇帝说,尽管如此,使困惑不解的是,我的大臣正越杀越多。 这是一件让人十分沮丧的事情,因为只要这种现象存在一日,我的国家的建立就不 得不推迟一日,直到我将他们统统杀绝。好了,杀大臣是我的事情,跟我说说你是 怎么干的。 只要陛下甄别好了,其实我的做法很简单。现在,我率领的三营士兵都和绵州城里 的老百姓安安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除了我,并无一人生还。前天夜里,我率领士 兵偷偷地在环城的山那边埋伏起来,第二天拂晓,城门刚一打开,我们就杀掉了试 图出城的第一个人,接着,所有士兵进城,关上城门屠戮。全城的老百姓都杀完了, 我命令一营和二营将第三营杀光,接着,我让一营和二营对杀,依此类推,剩下最 后一名士兵,我轻而易举就取了他的性命,然后打开城门出城,又轻轻地把城门虚 掩,最后来见陛下。 你是个天才,皇帝听完后对我说道,这是建立我的国家的最好途径,它的模式就是: 让A联合B杀C,再让A、B对杀,然后轮到皇帝了,我自杀,这就是成功之路。 说着,皇帝拔出了腰下配剑。我看着自己缓缓地倒了下去,鲜血汇聚在门坎,又从 皇帝后宫的门坎缓缓地溢了出去。 八 梁燕燕也死了 于所长来到了社办厂,这是该乡目前唯一的一个乡镇企业。人们说,第二个乡镇企 业什么时候办起来,那得看乡党委书记的傻子三弟什么时候能变聪明。这个说法或 许是该书记在某个酒席上摇摇晃晃撑起酒船时的虚妄之语,但来过乡的人们却认为 自己的书记这个说法具有相当的事实依据:书记兄弟四人,本人即是该乡党委书记, 大弟主管乡里财务,二弟是来过鞋厂的厂长兼经理,三弟是个半吊子,两叶肝减去 一叶,不知道自己少了一叶,所以不大可能管理起一个厂子。但是因为他的大哥是 书记,三傻子是不是能变聪明就成为来过乡一桩意义重大的悬而未决的事情。但是 现在的三傻子还是原来的那个三傻子,人们也看不出这个傻乎乎的宝贝有着或将要 有什么好转的迹象,所以根据以上说法,来过鞋厂就是来过乡唯一的乡镇企业,人 们一说社办厂,指的就是这个书记的二弟把持的来过鞋厂。 来过鞋厂距离派出所数步之遥,傍晚时分吃罢晚饭,于所长从派出所出来,斜穿商 业街,这时夜班工人刚好陆陆续续赶来上班。据抗美的妹子说,梁燕燕这段日子总 上夜班,因为这样就可以腾出白天的日子跟杨基在一起。于所长认真地研究了手头 的信息,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在杨基回家的时间上。如果确实是杨基杀死了于美静, 那老杨头肯定是撒了谎。钥匙修是没有理由说谎的,抗美的妹子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他们两个人所说的时间的差异只是他们遇上杨基的时间确实有差异。正常来说,杨 基从大学回家当然首先去找梁燕燕,所以抗美的妹子所说的初五应该是杨基回家的 日子;钥匙修所说的初八,那就是杨基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了。当然初五也有可能不 是杨基最早回家的日子,有无数的可能可以说明杨基是在更早的时间从大学回来, 比如他可以在山里过夜,可以在某一个同学家里住几天之后再去找梁燕燕,等等,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现在的问题是,老杨头为什么要撒谎呢? 于所长认为老杨头所提供的迟到的时间可能有两种原因:一,老杨头确实还没有看 到杨基。这里又有两个原因:一是许多年来,老杨头很少回自己的家,一般来说, 他总是跟傻子龙老婆在一起,抗美死后,他也有机会深夜潜入于美静家。虽然他家 跟于美静家邻居,但一个没有温暖的家谁也不太愿意进去,哪怕这个家就是自己的 家也不例外,所以即使杨基回到家里住老杨头也未必能够发现;二是这一对父子素 来没有感情,从杨基那一方面来说,即使他回家了,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父亲知道, 而且他还有在乡镇企业上班的梁燕燕可以依赖,所以他极有可能压根儿就不想让老 杨头知道自己回家这件事;第二,就是老杨头说了谎。老杨头说谎有这么几个原因: 一,他知道杨基回来了,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也牵连到杀人案中;二,他知道 杨基回来了,杨基也知道是老杨头杀了人;三,他知道杨基回来了,而且跟于所长 一样怀疑是杨基杀了人;四,他知道杨基回来了,而且知道杨基杀了人;五,老杨 头和杨基一起杀了人。 现场的证据除了老杨头的烟荷包,一搓从烟袋锅子里掉出的烟灰,于所长当然还找 到了别的证据。根据老杨头的交代,于所长经过进一步的核实证实了他不是凶手。 老杨头只是一个通奸犯,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小偷而已。虽然凭这两件事情于所长有 充分的理由将他逮捕,但他暂时还不准备这么做。几十年来,于所长从来就没有及 时抓住这些微小的线索刑讯逼供,这就是导致他几十年来办案效率低下的根本原因。 既然那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明年就是他退休的日子,他也不想在最后的时刻晚节 不保。至于为什么刑讯逼供竟能对提高办案效率起到那么大的作用,这一直都是使 于所长大惑不解的事情,但自从枪毙了于二黑子,决不刑讯逼供就成为于所长的办 案原则。他说关于这一点,他认栽了。 既然这样,不管老杨头说谎还是没说谎,他准备找梁燕燕。这是他推理逻辑的关键 一环。他这样想,梁燕燕最有理由知道杨基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果她能说出 实话,为什么还要再去拷问老杨头呢? 但是梁燕燕还没有来。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 在鞋底车间,梁燕燕的同事兼好朋友李珍珠对于所长表达了以下几个意思:首先, 燕燕是个有福气的人,这与她的好心是分不开的。她说,这件事情人人都知道,她 不光对杨基好,省吃俭用几乎把每一分钱都攒起来供给杨基上大学,她对别人也都 不错。她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所以说她的善良得到了回报:舅妈一死 给她留下了数不清的金银首饰,而这是一件让所有的女孩子都眼红的事情;杨基显 然不能抛弃她,这从杨基对她的感情也可以看出,而且还有别的大家所不知道的事 情把两个人拴在一起。 这个时候于所长问是什么事情,李珍珠说,我已经答应梁燕燕不跟外人说了,这件 事情你去问梁燕燕本人好了。我只是在说杨基是不会抛弃燕燕的,她是个好人,她 应该得到好报。于所长说好,我自己去问梁燕燕,你往下说吧。 于所长认识梁燕燕的妈妈吗?噢,认识燕燕吗?她长得可不象她妈,燕燕是我们的 大美人。人长得好,人品又好,就难免有人打她的主意。可是她对我说过好几次了, 她的心中只有杨基。我们俩无话不说,有些话她不跟她妈妈说也跟我说,哪些话? 许多话,我都答应她不跟别人说了,于所长你不要怪我,燕燕犯法了吗?当然不会 了。要说该抓的,是我们车间主任,是厂长,就是我们乡书记的二弟弟。为什么? 因为他们总是不停地骚扰燕燕。证据?谁不知道?只是大家不敢说罢了,饭碗攥在 人家手里,说让谁滚蛋谁就得滚蛋,大家敢怒不敢言,这就是证据。我的意思是说, 您哪别乱听有权有势的人胡乱编派,燕燕能把他们怎么样了?于所长,我和燕燕是 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替她打抱不平,我说的可句句是实话。 大家说的建武建武的就是我们车间主任,您没有听说过吗?建武可是个大名人,咱 乡里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他?听说他爹以前在卫生局,建武是顶他老爹的班,在乡 医院上班,是个二愣子。不知道他怎么跟书记或书记的弟弟混得那么好,当上了鞋 厂的车间主任。他懂什么呢?吃喝嫖赌抽倒是样样精通,怎么做鞋他可是一无所知, 但人家就有这个本事能当上鞋厂的车间主任。燕燕说,如果不是为了杨基,她早就 不想在这里做了,但是杨基需要钱。你当然不知道一个漂亮女孩在色狼的眼皮底下 是怎样生活的,可是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得拼命地忍着。建武能喝酒也会喝酒, 最会发酒疯,他耍酒疯的时候,乱靠、乱摸、乱掐(人们称作三乱)是出了名的, 可是燕燕得忍着。我们都得忍着,因为我们害怕。你知道杨基被他打过的事吗?他 和几个小兄弟围住杨基拳打脚踢,建武举着铁棍就要往下砸,是燕燕把他抱住的, 建武说:臭小子,读几天老鼠就想泡妞吗?告诉你,她早就是我的人了。杨基是送 燕燕上夜班的,建武早就谋划好了,他警告杨基,如果以后再让他看到跟燕燕在一 起,他就真的不客气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情,于所长,你能管管这事就算救了 他俩的命了。 要说厂长,他不象建武那样明大明耍流氓,可是我们都觉得他比建武还要可怕。听 我爹说,于所长是这个乡里最正派的官所以我才敢跟您说这些事。建武不在我才敢 跟您出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这是经常的事,我这样一说您可能就明 白了,可是我不知道燕燕为什么没有来。一般来说燕燕是不会迟到的。我现在跟您 说说我们的厂长。他是书记的弟弟您是知道的,所以他更不用怕什么,这个乡里他 哥哥说了就算了。于所长是乡里头人,你比我还清楚。厂长要是看上谁,他就会不 停地找你谈话,鞋厂的女工没有几个不被他叫去谈过话。谈什么我不说您也应该知 道,说实话,我也被叫去谈过话,大家都是一样,燕燕去的次数更多。因为燕燕厂 长和车间主任吵过嘴,那时我们还以为建武快要滚蛋了呢。可是我们等了很长时间, 什么也没有发生,白等了。 要我说杨基吧,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不怎么了解他,我知道的事情都是燕燕告 诉我的。比如说去年他有好几门功课不及格,补考需要一大笔钱,都是燕燕给的。 我和杨基不是同学,梁燕燕跟他是同学,我们都是一个中学的,是乡里二中,我比 他俩矮一年级。杨基当年是出了名的好学生,老师们经常提起他。我记得我们物理 老师总是对我们说,别看杨基是老杨头的儿子,可是人家就是聪明,吃地瓜喝稀粥 也聪明,要是换了我们,大鱼大肉也白搭,可谓是寒门出贵子。这个话我们那个年 级的学生都听说过,大家都知道来过村有这么一号聪明学生。后来杨基考上大学, 听说物理老师还在对更低年级的学生说,杨基是他从教几十年中所发现的少有的几 个好学生之一。所以听燕燕说杨基在大学里几门功课不及格的事,我还着实不太相 信过。后来我想,天外有天,全国的好学生都集中在大学里,总得有人不及格吧, 只有到了那里,才是尖上更拔尖的地方,跟人家比比,我们的好学生都是这样,我 们自己就跟更不行了。 杨基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杨基挨打的事,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 吧,对,是上个月,上个月几号?……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中旬吧,对,我想 起来了,还差几天就是燕燕的生日,我记得建武调戏燕燕,他说,小燕,过生日的 时候我送你一个钻戒,就当是定了婚了。当时燕燕没有答理他。第二天晚上,杨基 就挨了打了。梁燕燕是五月初五的生日,这个我记得,那就是初五以前的事了,又 过了几天,梁燕燕向建武请假,说是过生日,建武没批准。……对,就是这么回事。 于所长,您问这有什么用?我们希望您能管管这件事,能把建武抓起来就更好了。 能不能把建武抓起来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于所长对李珍珠说,你们可以到法院起 诉他,法院让我们抓人我们才能抓人,这是个司法程序。你们当然得考虑饭碗的事, 如果你们能团结起来,事情就好办得多。我得告诉你,你听了以后不要生气,我不 是为了建武的事来的,当然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今晚说的话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了,你回去上班吧,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 李珍珠有些失望地回车间去了,于所长觉得挺抱歉的。望着昏黄的路灯下姑娘颀长 苗条的身影,于所长心里不太好受。这就是我们的现状,他想,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再小的改变也是需要流血的。比如怎样才能把建武抓起来,那得看他什么时候把事 情搞大。如果象李珍珠说的那样,建武高举的铁棍砸下来并且把杨基砸死了,那他 就难逃法网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还没有把铁棍砸下来。再说砸下来又能怎样呢?建 武家花钱把老杨头买通了,事情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人愿意把事情闹大。但时 那些姑娘还得忍受,忍受流氓建武的猥亵行为,忍受厂长一次又一次路人皆知的所 谓的谈话。象梁燕燕,这简直就是她的命。 他转过身,突然很惊讶地看到派出所的灯光大亮。快速地赶到派出所门口,一个刑 警走出来向他报告说:梁燕燕在水渠边被人害死了。 九 关于爱情的事 所有的人都猜错是不是一个很正确的判断我不得而知,我只是觉得,你们的眼睛对 于杨基和梁燕燕的爱情是一个阴谋。但是我原谅你们,因为这个阴谋不是蓄意的。 这件事情包括这样几个环节:杨基、梁燕燕、杨基和梁燕燕的关系,这还只是问题 的核心。在这样一幅犹如食物链的关系图中,你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你是作为一 个观察者和评论家出现的。仅有这几个环节还远远不够,比如杨基是有母亲的,尽 管他的母亲早已去世,但是杨基跟她仍有联系,杨基的母亲可以看作是杨基的回忆 中而事实上早已逝去的那个历史的世界,也可以看作是杨基的母亲现在所□居的幽 冥世界的代表;杨基还有父亲,他的父亲还生机盎然地生活在来过庄,跟生存的或 者是死去的数个女人有着亲密的关系,而且据老杨头亲口跟于所长所说,他确确实 实还在想着杨基的婚事,还想为自己的儿子赢得即将婚嫁的耗资;同理梁燕燕也是 这样,作为观察家和评论家的你也是如此。所以由此生发下去,关于他们的爱情, 其实只是这个世界网上的一个显微的小扣子的小扣子的小扣子,依此类推。进一步 说明这一点并不困难,你只要从我所说的杨基和梁燕燕的爱情关系的核心出发,殃 及他们的亲人,殃及来过庄,殃及来过乡,殃及县城,殃及市、省、全国、全世界, 然后再返回来,返回杨基和梁燕燕的爱情关系内核,你就会明白关于爱情的事的本 质上的网络关系。 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在于证明人类认识事物的局限。如果人们真的能知道某件事情的 真相,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懂得文学理论的人们看到这段话可能 会想到阿伯拉姆的文艺理论四要素,但是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关系,我的意 思只是告诉大家认识爱情这件事要经过多么复杂的步骤。由此可知我在本章开头所 说的你的眼睛就是对杨基与梁燕燕爱情的阴谋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你只是看到了 立体事物的一个侧面就认为事情确实如何如何,而事实上事物的复杂确实让人无所 适从。当然你我也只能如此了,即使认识到自身的局限也仍然没有办法,否则我们 只有永久地沉默下去,这就是宿命。但是我们不能由此就不去爱、不去恨、不说、 不做、不评论,这也是我们的本质。本质归本质,或者说去他妈的本质,我们只能 这样活着。不如索性认了自己的短处,并从这个短处出发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托盘捧 出,象捧出一盘菜,如何人都可以品尝。立足于此,关于杨基和梁燕燕的爱情这件 事,无疑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我就是杨基。 我们的爱情可以追溯及一个鸡蛋的故事,虽然我不太清楚爱情跟鸡蛋之间的必然联 系。到了梁燕燕也懂事的时候,爱情的翅膀就从那个鸡蛋破壳而出了,我们成为同 校同级同班的同学。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具有某种天才的 母性本能,但梁燕燕是。认识她的人都会说燕燕将来绝对是一为称职的贤妻良母, 我也这样认为。不仅如此,先天里她还具有母性近似受虐的倾向,她把这理解成为 爱的献身。她觉得这是圣母的光辉,她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向圣母靠拢,而我,就 被她看作是受难的耶稣,她的任务就是关怀爱护并拯救我这个受难的人;换一个角 度,我不是耶稣了,她成为显然是高我一等的许多人中间的一位,我是处于水深火 热的最底层,她就好象是为拉我一把而生的。尽管我们都是劳动人民的孩子,但贫 下中农也是有差别的,我就是贫下中农中间最差的那一类人当中的一位,是贫下中 农的N次方,N趋向于无穷大。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从那个鸡蛋开始的时候就 是这样,我对此深信不疑。 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正是这样进行着的。比如我的课桌里经常会出现新的 笔本和那个时候我根本无福消受的水果和食品;比如在星期六放学的时候,我总是 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为的是在众人散去之后我可以在回家的途中跟她貌似不期而 遇,有的时候是在操场上,有的时候是在校外的麦田里,有的时候是在回家必经的 小桥边;但是为此,她不得不付出看起来相当沉重的代价,而这恰恰正中她的下怀。 母亲的任何惩罚都成为她坚定自己跟我交往的信心的借口,惩罚越重就越是这样。 她最乐意说的话就是“你不要辜负我”,这句话就是我们之间爱情的抽象表达。她 在这里赌上了自己整个的世界观,并准备不惜错误也要使其丰满起来。所以从这件 事情上,我得到了以下两点启示:第一,任何貌似温顺的女孩都具有执拗的的反叛 心理,一有机会她们的反叛行为就会找到自己的理由,而且只要这个理由存在,她 们的反叛行为机就会持续下去;第二,一个女孩的成熟总是闪电式的、形而上学的 和孤注一掷的,这种成熟甚至不惜以深深地伤害自己为代价,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 是给人是弱者形象的原因。在爱情这个问题上,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将自己合盘托出, 而这种合盘托出往往是她们不成熟的体现,女人们就陷在这种自相矛盾的中心。 那么我呢?在这个关系中,我是作为一个承受者的面目出现的,我也只能这样。梁 燕燕对我巨大恩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所有感情除了深深的内疚,就是思图有 朝一日涌泉相报。这是我求学生涯的最大动力。撕开学业的假面,我要告诉大家的 是我对这种学习毫无兴趣。我只是把每天近乎二十四小时的几本课本的轰炸当作苦 难来忍受,老师说这是一个阶梯,我们可以借助它通往高等学府,通往高等学府就 等于是走向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这尤其是我这一类人的最佳捷径。所以我得忍受, 忍受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忍受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智慧陷井。我经受住了考验,事实 上我确实做到了比我的同学更有耐心。我忍受它们是为了在老师的表扬和高高的分 数中聊以自慰,这也是我报答梁燕燕的最好方式。 但是高等学府又能怎么样呢?北大、清华、人大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一个注定没有 光明未来的人。不仅我,所有的人都注定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那些为此津津乐道 的人们其实都在干着同样自欺欺人的事情。我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非佛,非道, 我只是在现实面前睁开了眼睛并围绕现实转了一个圈,我还没有完完全全地看清整 个现实便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我明白为什么要 忍受和忍受的是什么东西。我要说的是,如果要我行动起来,就是在强迫我打破当 前的现实,就象一个逆水者在死水里掀起波澜。古往今来,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 但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他们挖不穿踹不漏储蓄死水的容器,他们只能身陷其中窒 息而死。这个原理可以用来解释悲剧。他的死亡无疑是悲壮的;而如果他成功了, 当他面对破碎的现实和空空荡荡的世界,他也没有理由以重建现实的借口苟且偷生, 因为他在抗争之初就同自己达成了约定。这就是张献忠的逻辑,他的逻辑也就我的 逻辑。如果他拒不接受这个约定的裁决,他的反叛的合理性和伟大意义就将消失。 这就是他违悖约定的结果。所以,这个反叛者在为了整个现实的内容反叛的同时, 也就是他反叛整个现实的开始,或者说他同时在进行着两份工作,一份是拯救人类, 一份是消灭人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悲剧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悲剧。 事实上我不知道爱为何物,因此我也不知道自己对梁燕燕和梁燕燕对我的感情是不 是爱情。关于爱情我说不出什么新东西,古往今来多少哲人、情种、历史学家、文 学家和流氓都有过数不清的定义和结论,我恐怕自己说出的任何一种观点都可以在 他们那浩如烟海的爱情辞书里找到索引,所以我只是说一说关于爱情的事:一个具 体的事例,且叙述者并没有什么著书立说的企图。如果你听说了我和梁燕燕之间的 交往,或许再也看不到历史笼罩在爱情这一观念上的新圈套旧圈的神性光辉,这不 是我有意制造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据说有一种狐是凶猛的百兽之王老虎心甘情愿地喜欢的克星,因为它非常会给老虎 挠痒痒。在灿烂阳光照耀的山坡上,老虎也愿意在这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中忘却生命 的凶险。长久以来,若干学者以令人叹服的想象力来论证二者之间的友谊的必然理 由,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这种类似娼妓职业的狐狸正是以老虎的脑髓为食物的。我 说这个小故事并非在说梁燕燕就是那种狐狸而我就是老虎,请不要对号入坐。我要 说的是某种虚假的观念与人们的生存观念之间的辩证关系。比如那些海誓山盟式或 是谆谆教导式的爱情观念,我相信那些发明者并非是在有意骗人,恐怕那是他们自 己也乐意相信的,因为那些观点确实让人觉得非常舒服,那些闪光的语言确实让人 觉得振奋,尝到爱情果实的人进一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并以此推波助澜,还 没有尝到爱情果实的人便趋之若鹜,就象昏沉沉的猛虎宁愿让阳光直接射进自己的 脑颅里,那些根本不值得推敲的爱情观念就为我们提供了无穷的空间和潜力。这不 能不说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 但是我们就生活在这些观念之中,我们的存在其实就是这些观念的生命力的显示。 离开这些观念,我们将无所适从,这一点从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得到证明。但是我 们今天只说关于爱情的观念。就是前面我说出的原因,因为目前来说我必须活着, 所以我选择了转嫁爱情观念的做法。比如我将肉欲的占有作为爱情,虽然有人说肉 欲是对爱情的破坏,德□斯皮尔伯爵和范□伯拉登斯堡牧师就认为肉欲占有观念萌 发之日就是爱情观念消亡之时;比如我将感恩作为爱情,虽然女权主义者斯蒂芬□ 默尔极力称之为男权制度下厚颜无耻的狡辩等等,我认为对于梁燕燕,这是我唯一 能做的事情。 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梁燕燕说她怀孕了。这在来过乡可是一件大事,未婚先孕导 致的强大的社会舆论将使肇事者在此后的若干年里都抬不起头,梁燕燕在我的面前 哭泣了很久。我的态度是坚决的:如果尚未面世的那个小小生物体是无辜的,我们 就不应该把任何罪恶与悲惨的命运强加给他。我不知道自己的屠刀架在自己的骨肉 脖子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会使我手软。但是有一点我是十 分明确的,我决不同意自己再制造出一个生命生活在这个尚未干净健康的世界。但 是我不明白那么久的哭泣为什么还没有让她作出正确的选择,不顾我的反对,不顾 来过乡的人们包括她的母亲在内将施加给她的雨点似的的议论,她执意要让这个孩 子出世,她说如果她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将失去我。我说,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说过已 经属于你。不光对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事情很必然地变成她对我的指责,她说 我象陈世美那样变心了。我说不是这样,我对你从来都没有变过心,我们一直都是 这样。当我接过你手中递过来的钱的时候是这样,当我们搂抱在一起辗转反侧时也 是这样,为了你,我发誓要十倍百倍地报答。但是你知道我要你报答的是什么,她 说。我知道,我说,但是我不能那么做。而且我也不是陈世美,我不是朝廷的命官, 也不是皇族的龙婿,我还是以前的我,我是杨基。这时候,梁燕燕突然不再哭泣, 她后退一步对我说,忘恩负义是你的事,我也不是睁眼瞎子,要我告诉你实话,我 要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一定就是你的呢。真的吗?我问。她幸灾乐祸地绝望地告诉 我说,是真的,她的目光冰冷: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十 凶手不见了 来过中学是一所面南背北的学校,紧临着学校大门是一条柏油路,跑在路上的稀稀 拉拉的车辆显得该路有些过于宽敞。柏油路的北边临着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的另 一边就是那条废弃的水渠。从前这是一条大河,很多年前,沿岸还有两个比较繁忙 的渡口,因为河的对面就是村里的大片果园,春天的时候人们要用很长一段时间往 对岸运送有机肥,之后就会一直有人在那里忙碌,直到秋收以后。人们管那个地方 叫鹿鸣谷,据说从前那里居住着一个鹿群,鹿鸣声能传播很远。那些废弃的水渠就 是为了在旱情出现的时候引河水灌溉果园而砌。但是伴随全球同此凉热,伴随上游 灌溉农业的兴起,流经来过庄的时候,河道便逐渐不留情面地干涸了。水渠年久失 修,人们在干涸的河道里走出了一条又一条交叉纠结的白色小道,从远处看去,这 些月光下发白的小路就象连接两岸的纽带或者是苍白的血管。 凶手就是在那条槐树掩映的水渠边将梁燕燕杀死的。梁燕燕尸体的位置几乎正对着 学校大门,大约有200米的直线距离。来过中学的学生放暑假已经很久了,学校的值 班老师当时正在打麻将,没有人发现对面的水渠里有什么动静,况且因为柏油路过 宽的缘故,如果不是在校门口有意地踮起脚尖仔细观察,恐怕连河对面的水渠都不 会看到。事实上,那几位年轻教师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发现梁燕燕尸体的是三个姓杨的用火把捉知了的小孩子,最大的那一个上一年级, 另外两个是比他小一岁的双胞胎弟弟。孩子呢?于所长问。孩子给吓坏了,三个人 发疯一般跑回家,现在正蒙着被子发抖呢。说话的是那三个孩子的父亲。 现在让这位父亲担心的问题是,老大的脑子不够聪明,读书一直不好,不知道受了 这一惊吓是不是会变得更不聪明?于所长说没关系,回家给孩子吃两片安定,用开 水冲开生鸡蛋花,让他喝了,好好睡一觉,睡多久都没关系,千万不要叫醒他,要 等他们自己醒来,醒来就好了。这位父亲就离开了。 梁燕燕的确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于所长看着这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脑 子里不禁想到了长头发的于美静,他仔细端量了一下,发现两位死者也不知什么地 方长得有些象。或许人死三分象,反正都是死人嘛,于所长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心 里有些堵得慌。刚才不是还一直同李珍珠谈论梁燕燕吗?但是现在她已经死了,或 许当我们谈论她的时候歹徒正举起了凶器,可伶的梁燕燕正在凶手的打击之下辗转 反侧,痛苦地痉挛着,然而那时我们正在谈论梁燕燕,谈论她的美丽以及他的美貌 招来的祸患,谈论著她的男朋友以及于所长心中想着的另外一桩谋杀案。 从现场可以看出,凶手是用一根粗铁棍猛击梁燕燕的头部并致死的。铁棍是在距离 现场不远的龟裂的河床上找到的,颇有一点折戟沉沙的意味。可以想象凶手当时的 心态,他原本是想将凶器隐藏的,因为人们发现沾有梁燕燕血迹的那一头被小心地 插进了河床的沙子里,只有手攥的部位露在外面,如果不是细心查找是很难发现的。 这根铁棍被迅速地证明就是李珍珠跟于所长谈到的那一根,十几天前,如果不是梁 燕燕舍身相救,杨基很有可能也已在此棍下丧命,当时使用这条棍子的人正是建武。 细心的于所长还在水渠上发现了一件有相当的说服力的证据:那就是梁燕燕攥在手 里的一张当天的便条。便条是杨基写给她的,是用铅笔写的,很潦草,不太象是一 个大学生的笔迹。这个证据当时让于所长如陷五层雾中,他想:如果凶手是建武, 怎么梁燕燕的手中会有杨基当天的便条呢?那张便条上写的就是跟梁燕燕在水渠边 约会的事情,建武怎么会知道这张便条的内容并赶在杨基之前设下埋伏呢?建武垂 涎梁燕燕已久,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建武诱骗梁燕燕到水渠边欲行非礼未遂,恼 羞成怒之际遂起杀心,这是能够说过去的事情。这就是说,很有可能是建武假冒杨 基的名义约会梁燕燕,那张便条正是建武写给梁燕燕的。 当然那张便条也可能是杨基写的,他事先偷来了建武的铁棍,杀死梁燕燕嫁祸建武。 但是杨基为什么要杀死梁燕燕呢?难道他知道关于于美静案件于所长下一个调查对 象就是梁燕燕,而梁燕燕恰恰能提供证明他就是杀人凶手的证据吗?还是由于别的 什么,比如象李珍珠答应梁燕燕没有说出的什么原因,或者杨基知道了建武对梁燕 燕的恶劣行径,或者杨基知道了厂长不厌其烦地找梁燕燕谈话的真相等等而忍无可 忍?所以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弄明白这张便条是谁写的。 鞋厂的工人很快就成为鉴别真伪的证人,是她们迅速地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首 先,有人指出那张曾经沾满梁燕燕鲜血的便条的纸正是鞋底车间的专用纸。进一步 调查的结果,人们又在建武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那个本子,经有关专家鉴定,建 武假借杨基的名义用来给梁燕燕写便条的纸正是从该本子的正数第某某页撕下来的, 毛边及缺口完全符合。最有说服力的是笔迹,不仅笔迹专家,鞋底车间的女工们说 烧成灰也能认出建武那象野狗打架一般潦草的字迹,因为建武喜欢画几笔漫画,而 且尤喜打油诗配画,当然画得和写得都是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内容,鞋底车间的女 工对于他的这一举动早已是深恶而痛绝之,所以她们对建武的那两笔刷子甚为熟悉。 鞋底车间以李珍珠为首的几个青年女工悲喜交集,完全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超现实的 冲动感情所奴役,一致认为派出所要尽快地将这个建武杀人恶魔绳之以法。她们悲 的是自己的好姐妹梁燕燕被建武杀掉了,喜的是平日里在她们头上身上作威作福而 她们又敢怒不敢言的车间主任建武终于要接受法律的处罚了,因为他杀了她们的好 朋友梁燕燕。为此,在乡党委书记的授意下,来过鞋厂还专门召开了揭发鞋底车间 车间主任建武劣迹及罪行的全厂职工大会,厂长兼经理书记的二弟还就鞋厂中级管 理干部素质问题在大会上发表了书面讲话。讲话号召车间主任级以上的干部要严格 反省自己,洁身自好,不要把社会上的流氓作风带进鞋厂,不要在男女关系的问题 上犯不该犯的错误,不要在夜里挟带诸如铁棍之类的武器在厂外(尤其是水渠边) 约会本厂女工。该厂长还将自己的这一讲话编号印刷成文件下发全厂,要求全厂要 将“三不”作为一个车间主任级以上的干部的行为准则,谁那里出了毛病就从谁那 里抓起,决不姑息纵容,决不养虎为患。据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鞋厂厂长没 有再那样明目张胆地找女工谈话,有说法说这是重感情的厂长想念温驯的梁燕燕, 不忍心她尸骨未寒就寻花问柳。这是后话。当然不是太久,因为人们很快就会将这 件事情忘记的,这件事情原本就跟许多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群众及证据一致指认建武就是杀害梁燕燕的凶手,那么建武是怎么为自己辩解 的呢?现在的问题是,人们找遍建武平日里寄居的所有场所都没有发现他,也就是 说,凶手建武不见了。 尽管没有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对建武实行拘留审查宣判,但有关证据显示建武就是 杀害梁燕燕的凶手,这从建武本身的失踪也可以证明:如果你建武不是杀人凶手, 你干吗躲起来啊?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建武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不敢 见人了。一级一级很快就上报上去来过鞋厂鞋底车间车间主任任建武奸杀该厂鞋底 车间女工梁燕燕畏罪潜逃一案,一级一级又很快下来了捉拿来过鞋厂鞋底车间车间 主任任建武的通缉令,这一切都是在县公安局刑侦科雷厉风行的作风下闪电般进行 的。来过乡的人都说办杀人案还得数县公安局是专家,更大更复杂的案子那就得找 更上一级的市、省公安局了,这个道理很简单,那就是越往上的单位能人就越多, 技术就越先进。相比之下来过乡派出所就显得有些土了,平日里天下太平的时候于 所长还显得挺有代表性,等一旦出了事,有没有真本事立刻见分晓。 于所长仍有他自己的想法。首先他并不迷信那些得来太容易的现场证据和教科 书上才有的完美的推理,尽管他也知道建武不是个东西,但他不明白建武为什么要 将梁燕燕杀死。法医的鉴定结果是先奸后杀。以此为出发点,于所长认为任建武杀 死梁燕燕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建武只是以奸污为目的,而不会以 杀人为目的。再说很明显地,任建武杀死梁燕燕后会将太多的证据落在公安局的手 里,但凡有一丝丝理智,他也不会产生诸如杀人灭口之类的愚蠢想法的,因为那样 做不啻为掩耳盗铃。事实上,于所长的真实想法是对任建武有利的,那就是于所长 怀疑有人在嫁祸建武。而且,从现场,于所长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这 些都自然而然地成为建武杀死梁燕燕的逻辑环节中的疑点。但是建武能到哪里去呢? 县公安局已经不顾犯罪嫌疑人的缺席进行过宣判,作为下级,他只有敦促实行的权 利和义务,但是事实上,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对于于所长来说,问题的关键当然 是尽快地找到失踪了的凶手。 十一 消灭老实人 皇帝因为我杀人有功,擢升我为侍卫长,伴随皇帝左右。在皇帝的授意下,我在很 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九十八万颗卫所士兵头颅的任务。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在二十 四史明史《李自成张献忠传》中找到依据。张献忠说我的杀戮模式正是他通往自己 理想的成功之路,所以他将这种模式在全国全军推广。那么这是不是说我的任务就 已经完成了呢?我曾经就此疑问请教过皇帝。 皇帝手捻美髯颇有城府地笑了,他说: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你打破了原有的 规则而试图建立新的规则,你就必须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无穷地完善自己。杀尽卫所 士兵其实这是我们计划中很小的一部分,需要我们消灭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 贪欲主宰下的人和事,比如面对挑战的芸芸怯懦灵魂,比如碌碌无为平庸的一切等 等,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会发现当前我正致力于消灭老实人。 这时候我正陪同皇帝在城墙上散步,《诗经□北山》中云:日之夕兮,牛羊下来, 此时在落日的余晖之中,皇帝正凝视着远山出神。你看到那个牧童了吗?他问我, 夕阳正在召唤清晨释放的一切,召唤山羊,召唤绵羊,召唤牧童回到母亲身旁。许 多年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在傍晚时分向大山的方向张望,因为这是一个昭示。 你知道那个牧童的母亲已经死去了妈?但是他仍要回来,母亲不在了,召唤还在那 里,所以他是一定要回来的。你看到那些山羊和那些绵羊了吗? 我没有看到,陛下。我说,但是我可以想象自己已经看到它们了,因为我熟悉你刚 才所说的一切。黑夜降临的时候,万物都将回到自己的起点,因为明天它们还要重 新开始。 重新开始,你说得对。皇帝说,山羊、绵羊,还有牧童,他们都要重新开始。今夜 或许就会有牡羊分娩,生下新的生命,面对眼前的陌生的一切。你能告诉我如果自 己的母亲不在了,这些小家伙们会怎么去做吗? 它们有可能饿死,我说,也有可能长成勇敢的独立的生命,比如它可能会自己走到 森林深处,在纯粹自然的的严峻环境中磨炼自己,或许它因自己具备这种精神而自 豪,它可以摆脱茫然的羊群,也可以摆脱牧童的鞭子,因为它是一只自己决定自己 命运的羊。 但就目前而言,它们只能饿死,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没有母乳,没有羊群, 在这样一个软弱的前提下必然培育出它们软弱的习性。山羊是温驯的,绵羊是温驯 的,它们都是所谓的老实人。老实人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呢?当然只能是山羊和绵羊 的样子。在这个牧童驱赶的一群羊中,今夜或者明天或者以后,总有一个时间主人 要把它们屠宰,喝羊血,吃羊肉。它们的命运只有一个,那么多羊的命运只有一个, 这是它们唯一的出路。就象羊生来就是要被人喝血吃肉的,老实人除此之外还会有 别的选择吗?所以我说的消灭老实人,实际上就是帮助他们早日完成自己的使命, 皇帝说,这就是我的立场。 皇帝用进化论的观点向我讲述了他为什么要消灭老实人,他认为建立一种永恒的类 似生物界的人际关系是势在必行的,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够独立存在,只有这样才 能使他一直致力于建立的世界充满生机与活力。他说,群居以及由此必然产生的相 互依赖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习性是诸如软弱和盲从等恶的起源,必须从根本上消灭 这个恶的根源,再从头培养一种新生的习性,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现实上,他认为 这是一个新世界的基础。在遥远的古希□有一个好战的国家叫斯巴达,那里的风俗 是:如果一个孩子要活下来并茁壮成长,首先他必须经过宙斯的挑选,然后要经过 政府的挑选。宙斯的挑选那是神的事情,神挑选他降临人间;人的挑选则是实行严 格的生物界竞争原则。呱呱落地的孩子先要给送到荒野的神庙周围,经受诸如严寒 和酷暑之类的大自然的考验:如果经历考验孩子活了下来,他才凭借先天的坚强本 性赢得了在这个国家生存的资格,否则,神的许诺也是毫无意义的。我问皇帝:陛 下是想建立这样一个国度吗? 落日的余晖剩下最后几丝光线在远处的山梁上变幻,皇帝转身要走下城墙时,我看 到皇帝闪着金子般光芒的后脑。皇帝的脑后好象长了眼睛,他猛地回头,看到我正 盯着他的后脑看,而那时我的左手恰恰按在剑柄上,这让我感觉万分尴尬,我的脸 一下子涨得通红。我说,陛下,如果臣下对皇帝胆敢有丝毫不忠,愿万万死。张献 忠宽容地一笑,我知道,他说,你是我的将领中最好、最聪明的,这是谁都知道的。 可是连你也猜不透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在历史中,我会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史书 一定会说我是一个一天不杀人就会感到不舒服的迫害狂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可是谁 也不会明白张献忠所做的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就是没有人会理解你,陛下,我说,你也不要指望有人会理解你,否则 你是要失望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而且这还将引发你对天地的抱怨,对世人 的不公正的看法。我告诉皇帝,很久以来我就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如果你想做 成一件事情,那你在未完成之先千万别在别人面前提起。为什么呢?首先,不会真 正有人倾听你的理想;其次,当你误以为有人分担了你的重负的时候,你已经欺骗 了自己;第三,如果你很在乎他人的想法,他人的嘲笑、指责与破坏必将成为你道 路上的陷阱;最后,你会怀疑倾诉这件事情本身,从而腐蚀了自己原本以为很坚强 的自信心,最终你会觉得自己是个孱头,是个懦夫,是个不可救药的软弱的人。事 实上,一个真正胸怀大志的人本质上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可是寡人今天偏偏要向外人倾诉一番,皇帝拍着我的肩膀,他把我当作一个初出茅 庐的毛头小伙子。我要说的是,皇帝是一个相貌奇伟的人,身高臂长,膀阔腰圆, 长着老虎一样的美须、豹子的眼睛和苍鹰的敏捷气质。他曾经对我说,过去在军队 里服役他杀过一个人,按军律当斩。但是行刑的前夜有一位将军看到他,他的长相 救了他的命:这位将军精通骨相学说,认为该犯必有造就,遂在深夜里将他放跑了。 抚今追昔,二十年弹指一挥,皇帝长长为此慨叹。说它偶然也好,必然也好,唯物 也好,唯心也好,说它是因果报应、是前世因缘、是劫是命,都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见对于一件事情看法的纷繁芜杂的程度,皇帝因此慨叹人间的思维相对于伟大的 存在的有限、无奈的多元和迄待进化距离的漫长。 皇帝说,我的理想不在杀人,这一点我无需向任何人解释,我从来就不认为杀人是 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而是恰恰相反。我也不认为斯巴达的社会制度是一种理想的社 会制度。它们和我的理想是两码事。你以为我是要建立一个杀戮的国度吗?不,不 是的,我所作的事情是:通过杀戮建立我的国家。在我的国度里,或许我的人民是 孤独的,但他们绝对是勇敢的,坚强的,正直的和透明的。我要强调的一点是,他 们所具备的美德都是他们所赖以生活的土地赐予的,他们的灵感来自于森林、溪流、 大河、高山,沙漠以及高原,而不是来自于什么人或什么团体党派的潜移默化或者 强迫;如果说他们是一群,他们也是富有个性的一群,有着各自的行为准则和欲望, 有着明确的人伦关系和尊严,而不是盲从顺从和软弱无能的羊群效应的体现者,不 是自甘堕落的空虚的人也不是猥琐不前的寄生虫。我的国度里的人民,森林让他们 充满生机与活力,高山大河赋予他们慷慨热情的豪放性格,走在沙漠中,灼热的沙 子炙烤着他们的双脚,他们将体验生命的顽强与艰难;驰骋在高原,他们会由衷地 感谢天堂的雄伟和大地的辽阔胸襟…… 皇帝象个诗人那样滔滔不绝,只向我一个人解释着他的国土,讴歌着他的人民。他 说,这就是我的理想,你知道吗杨基?这就是皇帝的秘密。一件真正彻底的事情是 不容易完成的,谁承担了这件事情谁就要负责到底。你来看我们蹒蹒跚跚的历史, 如果你能找到有哪一位真正彻底干净地做过一件事情,我会把皇位禅让给你。我要 指出这个历史的无人克服的矛盾就是以往的革命都是不彻底的,李自成的革命也不 会彻底。他们都在利用这些受了污染的人,其实他们跟他们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当 一拨又一拨人走马灯似的就那么面南朝北地装模作样地坐上王位宣布自己和天下人 都已经成功的时候,这不过是新一轮同流合污的开始。这个开始直到又有一天又有 人终于忍受不下去为止。但是你和我,杨基,我们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情,如果我 们能够坚持到底,这就是第一次。新的历史就会从我们手下开始,过去的历史就会 被重写。 皇帝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熠熠闪光。恍惚之中我感到皇帝伟岸的身躯稍稍有些驼, 并且分明听到他身体里某个关节的咯咯声。我知道,自己和皇帝一起,其实都正处 于一种非凡的紧张状态,这种紧张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和皇帝都是飞行的 箭矢,我们都不知道是否能够命中预想的目标。 远处传来招魂的钟声,那是非正常死亡者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夜幕正在降 临,所以在我听来,今天的钟声就显得格外长久。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人到另外一 个世界去了,在这个寂静的黄昏,这漫长的钟声仿佛正在牵引着众多的亡灵走向通 往另一个世界的茫茫之旅。你们一定要死去。这是皇帝的命令,因为你们是受到污 染的人。皇帝说,消灭他们,尤其是老实人,然后才能造出新的来。这时候,走在 前边的皇帝好象猛然件想起来什么,他转身对我说,我们应该到青羊宫看看,这丧 钟是为那些老老实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秀才们敲响的。 在青羊宫,皇帝问:今天到青羊宫报道的应试举子有多少人? 有人回答说:陛下,自张榜之日至今已到三千。另据驿站传来的消息,东西南北尚 有若干举人秀才正在来京路上,估计后三日还会有三千举子报到。 很好,皇帝说:正所谓没有砍不钝的刀,只有杀不完的人。张献忠在民间之传闻不 可谓不残暴,我杀人的手法不可谓繁多而无理,可是假若有人说所有的人都会死, 张献忠只会允许一人生活并享荣华富贵,那么纷纷赶来送死的那些老实人都会贪婪 地以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皇帝问:老实人墓是否已经掘好? 立刻又有人近前禀报:尊敬的陛下,现有我八百将士夜以继日,正在抓紧挖掘,料 想不会延误皇帝陛下指示的时辰。 刽子手!皇帝高高地矗立在大殿中央庄严喝到:时间到了,你们还在磨蹭什么? 我说,请陛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你到哪里去? 我要杀掉隔壁的老于婆婆,这个老实人早就没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是说抗美的老婆吗?自从她的命运被别人决定以后,就没有人在把她当作一个人 来看了。事实上,她是被当成一个东西配给给抗美的,她是抗美为国战斗的战利品, 就象一头犒赏三军的小母牛,连她自己都这样看。你知道她为什么戴着面具吗?是 的,你可能不知道她是戴面具的,你的父亲就知道,因为自从你的父亲许多年前第 一次奸污了她,她反而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关系。你的父亲在强奸他的时候发现了 她的假面。事实上她爱上了你的父亲,因为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是唯一一个认识她的 人,就象黄金认出丞相那样。其实平日里她的面具与她的真面目是很难分开的,隐 藏在面具后面的那张脸既然是对于真实的逃避,她就被邪恶占有了。这也就应了我 的那个命题:凡是懦弱的都是邪恶的。 陛下所言极是,杨基说,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于美静这个所谓的老实人的一句 话就能招致我爹对我的一顿饱打。如果把立论基础推广到陛下的理想国度,这就更 是千真万确的。陛下的理想就是杨基的理想,陛下,请稍等片刻。我要让全世界的 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必须要消灭老实人。 好,皇帝说,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会看到青羊宫前狼毫笔堆成山。这,就是老 实人的命运。皇帝说完朝我挤挤眼,我们会心地笑了。 十二 四个男人和一个葬礼 梁燕燕的死让整个来过乡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乡党委书记发布一篇《告来过乡全 体群众书》,负责起草该《书》的书记秘书以深沉而愤怒的笔调声讨了在逃杀人凶 手任建武,表达了对认真工作、坚持正义、反对建武流氓行为的鞋厂女工梁燕燕的 沉痛哀悼。据乡党委有关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披露,这篇文章经过了乡党委书记逐 字逐句的修改,最后书记还以来过乡党委政府的名义亲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以此 表达组织及个人对此事的严正立场和悲愤态度。 《告来过乡全体群众书》很快传遍了来过乡的所有角落,人们争相阅读,并表示以 实际行动表示对死者梁燕燕的追悼。这些行动可以概括成为以下几个方面:农民表 示要更加努力地种地,争取少生孩子多种树;鞋厂工人表示要更加努力地做鞋,争 取多创利税少出次品;养殖专业户代表的发言生动而合理,他说猪圈里的猪在席卷 一切的悲痛气氛中一夜之间增肥三十多斤,所谓人同此心,兽亦感次情,化悲痛为 力量是也,等等。总而言之,在这件事情上,来过乡所有男女老少都发誓要有自己 的表示,最终的结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追讨凶手并将起绳之以法,以告慰死者亡灵。 悲痛和声讨的中心当然在来过鞋厂,因为这是死者梁燕燕生前工作过和生活过的地 方。在这里,她曾以其温和善良的本性帮助身边的姐妹;在这里,她曾以其正直严 肃的品格抵制过流氓建武的流氓行为。据本厂鞋底车间女工李珍珠回忆,就在不几 天前,梁燕燕还临危不惧,不惜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流氓建武砸下来的铁棍,保护 了一位名叫杨基的大学生的宝贵生命。而不久之后,流氓建武正是用这根铁棍杀害 了梁燕燕。另据其它女工反映,梁燕燕还数年如一日照顾来过庄一位鳏寡孤独的老 人,一直到该老人前不久被害为止。经核实,这位老人是抗美援朝战争中一位老英 雄的遗孀。等等。 由来过鞋厂厂长、乡党委书记的二弟主持的以沉痛悼念来过乡的好女儿来过鞋厂的 好工人梁燕燕同志为主题的追悼会将来过乡的悲痛和愤怒推向了高潮。书记的二弟 在追悼会上声泪俱下,详细例举了梁燕燕生前的光辉事迹,表达了对流氓建武的犯 罪行为的极大愤慨,并以此表示了对死者梁燕燕的深切缅怀。他表示,为了昭彰正 义,鞋厂党委决定在梁燕燕的家乡九寨举行隆重的葬礼,一切费用均有鞋厂负担。 于所长当然在被邀请之列,按照鞋厂厂长的说法,于所长也是侦破梁燕燕被杀一案 的有功之臣。但是于所长说,即使自己没有被邀请,他也是要参加梁燕燕的葬礼的, 因为有一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厂长当时神情一凛,他没有再说别的。鞋厂厂长是 被于所长邀请到来过乡派出所时说这番话的,于所长当时手里拿了一个日记本。 这个日记本比较老式,外边套着一个浅黄色的塑料封皮,从侧面内页的颜色看,这 个日记本已经快用完了。从开始说话的时候起,于所长就一直不停地把玩这个日记 本,现在,在鞋厂厂长即将告辞的时候,于所长把它打开了。这是梁燕燕的日记, 于所长说,是死者的遗物,里面记述了一些跟你有关的内容,我想核实一下。 鞋厂厂长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于所长看到他的眼睛不安地盯着那个浅黄色的日记 本,刚刚抬起的屁股立刻又落了下去。于所长说,梁燕燕在日记本里说你曾经答应 帮她转成厂里的正式职工,而且工资加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厂长说,梁燕燕工作出色,在鞋底车间,上至车间主任下至普通女 工都是这么讲的。我曾经找厂里一些职工谈过话,也跟她谈过,了解了一些情况, 我认为应该给工作出色的职工更好的待遇。我确实跟梁燕燕本人也表示过这样的意 思。 你还能回忆起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跟梁燕燕说这话的吗? 我想不起来了,鞋厂厂长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幸亏梁燕燕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些事,于所长说,而且,梁燕燕在日记里还不止一次 地记述了这些事情的详细经过。就在梁燕燕遇害的前几天,她还跟你谈起过转正式 职工的事,她还顺代提到她怀孕的事情。你帮我回忆回忆,某年某月某日,某月某 日,某月某日和某月某日,好在这些日子间隔都不太远,你应该能想起来。 于所长你也知道,作为一厂之长,每天都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噢,我想起来了, 前几天梁燕燕是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跟她说过一阵子再说,因为农转非是需要办 理许多手续的。当时我手头还有别的事情,就把这件事情忽略了……现在我想起来 了。 关于她怀孕的事呢? 她怀孕了吗?……我不太清楚,据我所知梁燕燕还没有结婚啊……她的男朋友叫杨 基,是个大学生,来过庄老杨头的儿子……如果我知道她是未婚先孕,能不能农转 非还得考虑考虑呢。你知道,我们来过乡对这些事还是比较老式的。如果我给她转 了,人们会因此说三道四的。 如果梁燕燕跟你说她怀的是你的孩子呢? ……呵呵,于所长真会开玩笑,她怎么会怀我的孩子呢?…… 这是有可能的。于所长说,我调查过了,梁燕燕说的是实话,我有许多证据。要不 要我读一段给你听?……还有,(于所长从日记里翻出一张纸条)这是你写给财务 的支出单据,金额两千元,支出理由:营养品,经手人:梁燕燕,这是你和她的签 字,不知为什么梁燕燕把它夹在日记本中而没有到财务领取。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当 然要记下这笔钱的来由。……等等,我发现你跟建武的笔迹还有些象。 ……我知道了,厂长说,关于财务的事,你要人到财务去查好了,我们财务有一整 套的财务制度……我先走了,我还有事。鞋厂厂长站起身,这次他真的要走了。 于所长也站起身,他把鞋厂厂长送到大门口。鞋厂厂长快速地离开乡派出所,一点 也不想回头。走不多远,他听到身后站在乡派出所门口的于所长问他,你还准备参 加梁燕燕的葬礼吗?去。他好象是不由自主地脱口答道。 据说在梁燕燕的葬礼上本来有由来过鞋厂出钱请来的吹鼓手,而且,在专门为梁燕 燕召开的厂务会上,曾经有人提议对死者实行土葬,当时厂长也没有表示反对。但 是真到了葬礼的那一天,人们发现其实与来过鞋厂轰轰烈烈的舆论宣传相比,葬礼 的规格显得过于普普通通。不但九寨人希望在那一天能看到的葬礼上的吹鼓手没有 来,而且据打听来的消息,鞋厂最近有一批加急货需要加班,上至厂长下至工人通 通不能到九寨参加梁燕燕的葬礼。对此,来过乡的人们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因为人 已经死了,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工作。这个逻 辑很简单。好在乡里还是来了人了,尽管人们不知道乡派出所于所长是代表谁来的, 但是上面毕竟来人了,这至少对九寨人、对梁燕燕的父母也是一个安慰。因为连日 来,以乡党委书记为首的来过乡轰轰烈烈的纪念活动让九寨人觉得就好象自己的家 乡出了一位英雄一样自豪。 为了表示对这一事件的重视,九寨村党支部请来了手执轮盘的风水先生。这个远近 闻名的风水先生是几天前就被请到九寨村的。这些天来,他不仅根据自己所学为九 寨人的骄傲梁燕燕选择了一块上好的坟地,他还应九寨村党支部的请求准备亲自主 持梁燕燕的下葬仪式。他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做,以示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 据说当他到达九寨村口的那一天,扑通一声当众跪到泥地上,把在场的村领导和一 般群众着实吓了一大跳,搀扶他也扶不起来,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是一脸的肃穆, 沿街一步一叩首地跪下去。所幸九寨村并不是太大的村庄,人们有充分的耐心跟着 这位半仙一步一步走下去看个究竟。快到九寨村的另一头的时候,人们由于该风水 先生猛然间的庄严肃穆诱发的好奇心很快便得到了满足:只见那风水先生突然拂袖 而起,连声感慨可惜,可惜,村支书问什么可惜了?先生说:九寨村西的那条大沟 冲开了龙脉,否则九寨村是要出一位王妃的。 也罢,出不了王妃,梁燕燕的葬礼还是要如期举行的。葬礼的这一天,九寨村全体 出动,在这位风水先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几天前早已择好的坟场出发。送葬的 人群不必细说,那位披麻带孝的风水先生也不必细说,单说那一天,据群众反映, 风水先生在葬礼上的悲歌着实起到了震撼人心的作用。从前的时候人们没少听到葬 歌,但唱得这么好的却是很少有人表示自己听过。当然这也跟那天没有吹鼓手有关, 在九寨村跌宕起伏的群山之中,风水先生手舞足蹈唱出的葬歌就显得格外的苍凉和 辽阔,极富感染力。九寨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也说,这可能是他所记得的九寨村最动 人的葬歌了。 于所长就是跟随这位有着嘹亮歌喉的风水先生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的。陪同他的还 有村支书、村长等村党支部一班人以及梁燕燕的父母亲。于所长本来无意一大早就 翻山越岭来到九寨村抢这风头的,但是九寨村支部书记执意要他这样做,并强调了 这样做的重大意义。九寨村村支书悄悄地附在于所长耳边说,在村民眼里,你就是 代表上头的。本来,当于所长得知鞋厂领导不来参加葬礼的消息时,他就想走掉, 因为说实话,他本就不是冲着梁燕燕的葬礼来的。但是既然意识到自己对于九寨村 的村民有如此重要的意义,他就决定留下来。按照支书的说法,否则这场葬礼就没 法进行。 于所长事先认为杨基也会来参加梁燕燕的葬礼的,但葬礼的队伍已经快走到墓地了, 他还没有看到杨基的影子。 我一直都想跟这个小伙子谈谈,于所长对走在身边的村支书说。 谁?支书问。 老杨头上大学的小儿子,梁燕燕的对象。 噢,支书恍然大悟,我知道这件事,不过我听说他病倒了,是因为燕燕的死……于 所长,你说还能逮着建武那个混帐东西吗? 很难说了,于所长回答,不过抓不住也够他受的了,一辈子打流浪去吧……可是我 觉得不管病成什么样子,杨基还是应该参加梁燕燕的葬礼的。你知道杨基读大学的 钱都是怎么来的吧? 我听人说过,我们村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杨基这小子如果把人家给甩了,那他就 不是个东西。支书说,不过我也听人说……于所长,这些话我只跟你讲,我也不知 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听说燕燕跟鞋厂厂长,也就是乡书记的二弟弟好象还有点什 么……不一定是真的,说起这事吧我就想起了这个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于所长一点儿没有对支书的话感到惊讶,他问,你说鞋厂厂长如果不因为这件事情, 他还能因为什么事才不来呢?我们都知道刚开始的时候鞋厂造的声势挺大的。你帮 我想想。 ……八成是。支书想了半天说。这时候葬礼队伍已经到达了墓地。 梁燕燕的墓地座落在某个寨子的半山腰,这是风水先生手执罗盘蹋遍九寨村千山万 水选择的结果。为什么这是一块好墓地呢?风水先生手指远处的两个寨子说,根据 罗盘的指示,这座坟的坟头将朝着两座寨子的中央,刚好从两座寨子的空隙中穿过, 哪一个寨子也挡不住它的视线;再换一个角度,换到别的地方也可以,只要不是背 对着寨子,你从罗盘上看,都是有出路的。有出路就不是死路。另外,你看这半山 腰的土有多厚,要多厚就有多厚,灵魂也是需要生长的,它们生长靠什么?它们也 要靠着土。我没有看到三寸土厚的墓地人家出过达官贵人。你们见过吗?风水先生 指着众人问。众人回答,确实没有见过。还有,风水先生接着说,这块墓地面南背 北,冬天风吹不着,伏天热热不着,这个山坡,他用手比划着一大片山坡问大家, 一年四季当中,是不是草木最先发芽,花叶最后凋谢?是的,众人答道,确实是这 样。 那是谁?有人指着从不远处的山顶上缓缓走下来的一个黑衣人。看来此人比送葬队 伍早早地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杨基在山顶上一直望着送葬队伍从村口出发走向墓 地的全过程,他就坐在山顶上的一块白色的山石上,背靠着一棵孤零零的矮松树。 是梁燕燕的对象,九寨村有认识杨基的人小声说道,今天他是应该来的,没过门也 应该。是的,有人小声表示赞同。可是……有人似乎要提出不同看法,但出口的同 时意识到这是在死者和许多人的面前,于是吃掉了就要吐出口的话。 那时候于所长是在背对杨基的方向,也就是说,人们在梁燕燕坟前围成一个圈,于 所长正处在眺望山脚的位置。那个时候,当看到杨基的人们在小声议论杨基的时候, 和于所长同处一个位置人们也发现从山脚走上来一个人。是小刘,于所长对身边的 支书说,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这时候有人示意于所长转过身去,因为杨基就站在他 的身后。 我是梁燕燕的男朋友,我叫杨基。这个一看就知道呈内向型性格的年轻人肯定受尽 了精神的折磨,眼睛布满血丝,神经质地转动着,也许这个瘦弱的年轻身体真被女 朋友的惨死打垮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于所长想。这是梁燕燕写给我的,当时她 要我看完就烧掉,杨基把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封迭得整整齐齐的信叫到于所长手上, 我考虑了很久,考虑到它可能对破案有帮助…… 乡派出所的小刘没顾得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把正在听杨基讲话的于所长拉到一边: 建武找到了,鞋厂厂长自杀了。 这就是在场的人们都听到的气喘吁吁的小刘小声对于所长所说的惊人消息。 十三 多米诺骨牌通向理想国 从我的爵位看我的战功,你不要以为我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事实上,死在我 令旗下的生灵确实不计其数,但是若要论起手刃某某,这要从于美静那里开始。在 此之前,我是一个军事家,一个军事理论专家,我所有的学识都是从战略战术的高 度获取的;再详细一点说,在战略和战术两个方面,我认为自己更重战略,战术次 之。所以杀死于美静,这既是对我战略战术思想知识体系的补充,也是对我个人能 力一个考验。我得承认,开始的时候我缺少经验,但我很快就找到了事情的窍门并 且不失时机地掌握了它,以致于当我讲完事情进行的过程,你不得不承认我做得是 多么的成功。 或许你会问我,第一张牌为什么要选择于美静呢?因为她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孤老太 太,有人会这样替我回答。其实不是。那会因为什么呢?是因为童年时候那个鸡蛋 的事吗?因为她在父亲面前告发了我,所以我必须因此招致父亲的一顿顿老拳?当 然不是。其实,于美静并不比别的人更有丧失存在的理由。我要声明的是,任何人 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但是由于时间的线性性质,人们必须象电影里的镜头所演 示的那样,他们要一个一个地去死。其实宣判早就结束了,它早已为世人安排好去 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等待宣判的执行。在死囚等待死亡的时间里, 对于未来的理想国来说,这段时间无所谓长短,因为这是没有意义的;同样,对死 囚来说也是这样,这段时间与其为我们增添了侥幸和乐趣,还不如说是痛苦的煎熬; 对宣判而言就更是这样。自宣判之日起就意味着在生存的法律里,我们已经是活着 的死者了。所以我选择谁充当第一张牌,这完全由偶然性或者执行者的策略来定。 我不能规定死者之所以死亡的原因。这不是我的事情。 于美静的窗户只在午夜时分打开,那是专门为我的父亲准备的。我这样一说人人都 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为他们的这种关系感到脸红,或者由于 我跟母亲的深厚感情而迁怒于父亲的不忠。如果我这样做那我就是在自寻烦恼。我 不能把这种不完整的道德理念强加给我的父亲,而且事实上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很庆幸自己终于有一天能够这样看问题,因为当我这样认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 是很客观的:在我身体里奔涌的血流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一生都 善于乱搞男女关系的人,现在他老了,但他依然擅长这门艺术;他没有更多的理由 去死,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活着,他跟于美静、跟我们一样都是平等的。这确实是一 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打开了于美静的窗户并且很快地完成了我的任务。睡梦中的于美静来不及做任何 事情就失去了呼吸。我不想津津乐道地追忆一件与死亡有关的事情,因为我象大家 一样感到恶心。我并非嗜血狂,看到血流我从来也没有感到兴奋过,这在战场上可 以得到证明。按照我的本意我是不想让于美静流血的,当时我也以为于美静已经窒 息而死,但是当我正在从容布置现场的时候,我听见她下炕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刚 才的仁慈误了事了,于美静正在寻找自己的武器。习惯了黑暗的人是很容易找到进 攻的武器的,而于美静事实上比她平日里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但是我还是抢先一步 赶到灶口,准确地将取下的剔骨尖刀插进她的喉咙里,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关于神龙锁的传说是钥匙修告诉我的,其实那锁的秘密只是一个随机事件,这是排 列组合的问题中最简单的道理,这个道理我们早就认真地探讨过了。我现在要说的 是我偶然发现了这个仍在民间流传的神秘东西的样本,这是于美静的嫁妆,现在已 经变成了她的遗产了,我想这是钥匙修梦寐以求的对他构成挑战的东西。我故意在 上边做下了手脚,这能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既迷惑了公安局,又成全了钥匙修, 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当然诸如神龙锁和金银首饰一类的东西是没有罪过的, 我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处理。比如我的父亲,这个人在 女人方面一直走运的局面将要结束了,公安局很快就会找到他。 事情果然象我预料的那样,当我处理好这些事情,我的父亲掀开窗户进去了。我在 院子里计算他进去的时间。当他慌慌张张再从窗户里钻出来,我就明白他做下了什 么事。他再一次印证了人间一个浅显的道理:贪婪的人是愚蠢的。 以后的几天里我静观事情的发展,但是事情的发展证明一切没有象我想象得那样顺 利。我原想自己那个可耻的父亲会因此被法办,因为我设法让他的烟盒包掉在于美 静的尸体旁。但是乡派出所的人最终将他放了,他一点苦头也没有吃。更糟糕的是, 有若干迹象表明派出所所长正在加强对我的调查。这在一开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但我很快便平静下来,找到了自己遭怀疑的原因。 那是一张火车票,从大校到县城的半价火车票。这是我的大意。我回想自己当夜弯 腰做事的每一个镜头,我甚至看到了那张小小的硬纸板狡猾地从我上衣口袋里滑落 的片刻。但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补救的,因为还有我和梁燕燕之间关系的掩护。幸亏 梁燕燕是经常到她舅妈家里去的,幸亏梁燕燕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的风言早已无人 不知,这是一个颇会有人相信的理由。于所长对于我何时回家这件事超乎寻常的热 心令人不得不提防,于是我着手推倒下一张牌。我想反正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比 晚一天更好。 请不要责怪我没有人性,因为这是一件许多人到死都不会明白的事,严格地说,这 个道理非常简单,以致于再不需要什么证明;但如果你硬要认为我没有人性,这是 你的事情,事情的发展将会证明结果只有一个。这是一个隐喻,现在我并不需要所 有的人都能理解。比如说,我今年只有二十几岁,比如说我是一个没有传统也没有 家教的家伙,比如说我在人性问题上的自相矛盾,等等等等。因为这件事情跟任何 人都有关系,所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理解、能不能够理解,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也是我们大家的事。需要说明的一点:我并非试图在此威胁任何人。 好了,聪明人已经知道第二张牌意味着什么了。对,就是梁燕燕。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是一对恋人,但这个关系阻挠不了事物的必然性本质。当然,这一次我做得非 常漂亮。 回忆起梁燕燕挡住了建武举起的铁棍的那个夜晚,一个完整的计划就在我的心中诞 生了。我当然要处决建武。不仅如此,他还要充当我的第三张牌。模仿这个蠢货的 笔迹不是什么难事,取走做案凶器梁燕燕就替我做了。梁燕燕在我宣判建武死性的 密谋中表现了相当积极的态度,但她到死也不明白自己实际上充当了我的牌。我是 用她来推倒建武张牌的。来过庄有一条谚语,叫做没有枕着鲜鱼睡觉的猫,这条谚 语适用于那些禁不住诱惑的家伙。 学校对过的旧水渠是一个颇有预言性的建筑,当年我同梁燕燕在这里约会的时候就 有一种类似今天的感觉。它确实有点通往死亡隧道的象征意味。事前的所有准备工 作看起来都是水道渠成的,而且事情本身原本就没有多么复杂。我和梁燕燕看到建 武穿过马路走到麦田里来了,我说,要沉住气,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叫喊,我知道 自己什么时候动手。我扬一扬手中的铁棍对她说。 梁燕燕的表现是那样出人意料地勇敢和镇定,她象羔羊一样等待着建武必然的污辱, 好象一切成竹在胸。当铁棍沉闷地击碎了建武的脑壳,她迅速地摆脱死尸的压迫, 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几乎没有什么惊慌,也没有流一滴眼泪。我说,我们最终都得 这样。然后毫不犹豫地用那根结果了建武的铁棍击中了梁燕燕的后脑。接下来,我 从从容容布置好现场,背起建武来到水渠对面早已为他掘好的墓地,将这个愚蠢的 恶棍处理个干干净净。 梁燕燕生前曾经对我说过,她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是鞋厂厂长的。虽然她是在一种 极不成熟和绝望的情形之下说出这话的,但这说明了她爱我。她原想这样做能够给 我同样的伤害。这可能确实伤害了我,可是我说不清楚这是不是更加坚定了我打出 她这张牌的决心。我说,你有证据吗?这还需要什么证据?她说,我心里是最清楚 的。她从日记本里拿出一张报销单,她说,这是厂长送给我的。很好。看完之后我 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宝贵的报销单夹现在她的日记本里,这件东西很重要,我对她说, 你一定要保存好。为什么?她几乎是机械地问我。你自己是最清楚的,我问她,否 则的话,你为什么不没有把它兑成现金呢?她残酷地对我笑笑,是为了留给你看的, 她说。 梁燕燕所有的失望和激愤表示我都能理解,包括她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我 不会丧失理智。梁燕燕所有的那些发狠的表现都只能让我感觉她是多么的可伶,但 我不会丧失自己的原则。从厂长签字的那张报销单上我敏锐地找到了厂长与建武笔 迹的想象之处,而且我设法让所有的现场证据都倾向于建武是凶手,而让梁燕燕手 头的证据都指向鞋厂厂长。我当然清楚这个在来过乡有着一手遮天的背景的人是不 会轻易被搞掉的,但是我有我的安排。事实上,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把他看 成了我的第四张牌。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梁燕燕之死在整个来过 乡和来过鞋厂造成的巨大声势背后的原因,人们在事过不久就会明白。人们总是这 个样子,他们善于被利用,事过之后清醒过来也善于再次被利用。在这一点上,利 用者和被利用者形成了顽固的集体无意识,而且配合得相当默契。来过乡从来都没 有为了一个普通女工的死举行如此声势浩荡的活动,有人不禁要问,这是因为什么 呢?为什么对一个昔日里得到重用而现在犯下杀人罪的车间主任要如此动用整个社 会的力量来批判他呢?是屎盆子,有聪明人说,建武是个屎盆子。厂长不是书记的 二弟弟吗?对,肯定是厂长也出了什么问题了。但是厂长有书记扛着呢,在来过乡, 还有谁比书记大吗? 来过乡的事情一般都遵循着这样的逻辑,而这一次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在梁燕燕葬 礼的当天,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让来过乡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鞋厂厂长自杀了。 可他为什么要自杀啊?如果他不自杀有谁能杀死他啊?事实就是如此,来过鞋厂的 厂长,来过乡书记的二弟弟,在梁燕燕葬礼的那一天自杀身亡了。人们不禁要问: 这是为什么呢?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要说,其实这是我的第四张牌。 恐怕谁也不知道,来过鞋厂厂长办公室的钥匙,死去的梁燕燕也有一把,而现在这 把钥匙在我手中。我敢肯定,鞋厂厂长是绝对不会为了梁燕燕殉情,来过鞋厂有那 么多女工,厂长也不会为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殉情。没有谁知道这是杨基策划的。 是我推倒了他。公安局的人肯定将围绕厂长桌上的那杯水做文章,但是那个杯子有 什么罪过呢? 十四 成长的寓言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来过乡派出所于所长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宣布提前退休了。当然, 如果有谁注意到了厂长出事之前于所长跟他的谈话,或许还能够猜出一二。如果有 谁清楚当时他们两个人的谈话,那么事情发生之后,人们就很容易就此次谈话内容 与事件的经过进行联想,并以顺理成章的想象将事件的逻辑补充完整。那就是:梁 燕燕的日记本讲述了鞋厂厂长跟她的某些关系,这种关系甚至可以构成梁燕燕死因 的一部分,更进一步,梁燕燕之死甚至就是他一手策划的(这种猜测在找到了法定 凶手任建武的尸体之后变得更加完美);以此为前提,于所长想要澄清事实的话, 必须就此事前前后后对鞋厂厂长及鞋厂状况进行一系列的调查;这时,鞋厂厂长自 杀了。 人们从这个过程很容易作出以下几个判断:一,梁燕燕是厂长杀的,建武也是厂长 杀的,原因是某些事情发展到不得不以杀戮解决的地步;二,梁燕燕是建武杀的, 建武又是厂长杀的,这里面显然包含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步骤;三,梁燕燕和建武都 不是厂长杀的,是厂长指使别人干的,这就是一个简单完整的借刀杀人的过程了; 四,梁燕燕和建武都不是厂长杀的,但梁燕燕日记本里暴露出来的线索跟厂长有着 不可摆脱的干系,而且这些线索足以断送厂长的前途及命运,否则,厂长怎么会因 为不足以危及性命的事情葬送了性命呢?尤其是在自己的哥哥是来过乡一手遮天的 人物的背景之下,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所谓大事情是不至于此的。摊开来谈,即使 真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如果是关于区区草菅人命,书记出面摆平谅也不是什么 登天难事。 但现在一个铁的事实偏偏是:乡党委书记的二弟弟死了。用来过乡草民的话说就是: 妈呀,顶破天了。所谓顶破了天,那就是连乡党委书记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人 死了死了,但死者毕竟是书记的弟弟,虽然书记也不能让死人复活,弟弟死亡的原 因还是要追究清楚的。以书记的势力和能力,当然可以追溯到于所长和鞋厂厂长的 那次谈话。于所长如果要做得有理有据,理直气壮,就一定要出示手里掌握的证据。 书记心说了,就是这些东西要的我兄弟的命,于所长这个所长你还要不要当了。 当时于所长正在逐步收集证据以解释鞋厂厂长的死因。他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这 是他对于整个案子推论过程的一环。因为如果鞋厂厂长没有足够的自杀的原因,他 杀就成为侦破此案的主流。但他这样做是让书记很不高兴的。书记说,你这是在调 查我弟弟,可是我弟弟已经死了,你还能对一个死人起诉吗? 于所长说,我是在破案子,如果证明不了你弟弟是自杀,我就要在他杀上面使劲, 如果真是他杀,你不希望找到杀人凶手吗? 我当然想,可是找到凶手又有什么用?我弟弟已经死了……你不如让他死得安稳些。 不要在他死后还要查这查那。 可是你看到了没有?如果你不给人家一个说法,农民们就会问你,好端端的厂长不 当你去死,背后没有猫腻才怪呢。现在鞋厂的工人就有事没事三五成群地议论了, 有农民说,我们把闺女送到鞋厂是当工人,做工,挣钱,养家,你来看看,厂长把 我们的闺女怎么样了? 这是你的借口。书记说,你不要用这些来威胁我,我不信这个。你知道自己年纪这 么大了为什么我还要你当所长?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没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 有人说,就算赏你个全尸。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这个职位,来过乡派出 所少了你也不会带毛吃猪。 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想,于所长说,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你我都是一样的。只是我 要说明一点,我这个所长是几十年来共产党给定了的,我破我的案子,还轮不到你 这个党委书记说三道四。破案子是我的工作,鞋厂厂长的事情我是查定了,不管牵 扯到谁,也不管他背后是谁,我都要一查到底,党委书记也不例外。 好吧,书记说,就这么定了,你可以随便查,查谁都可以,我给你开绿灯,让你给 来过乡所有的人一个说法。 这是真的,事后人们都说,于所长把党委书记得罪了,所以他就当不成所长了。新 来的派出所所长当然是书记的人,据说梁燕燕的那本日记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去了, 为此新任派出所所长还专派强大警力进行侦查,发誓要找出那个偷盗证据的人。但 是来过乡的人都说,那不过是喊贼捉贼的把戏,大家都不要相信他们。 但是谁能向他们说明事实的真相呢?县公安局没有派人来进一步追查恶棍建武的死 因,于是人们很自然地想到那是鞋厂厂长干的。他的目的当然是杀人灭口。因为梁 燕燕掌握了他的什么证据,他就指使建武杀死了她,然后他再杀掉建武并把他埋了, 这就给人造成了凶手在逃的假象。但是原派出所于所长似乎又从梁燕燕的日记本里 找到了这个秘密的一手证据,而这些证据一定是相当致命的,令鞋厂厂长绝望透顶, 所以他自杀了。人们都这样认为,揭开这件蹊跷事的钥匙肯定掌握在于所长的手里。 但是于所长跟谁也没有说起这件事。按照他的本意,他是想在退休之前做一两件漂 亮事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收集有关真凶的证据。他认为凶手就是杨 基。开始的时候他在杨基回家的时间上作文章,因为他首先要证明杨基有作案时间。 另外,根据在于美静被杀现场发现的那张半价学生火车票提供的时间,他发现杨基 回家的时间其实比他调查过的任何一位证人所说的时间要早得多,而那个时候学校 并没有放假,关于这一点,他早已向校方证实过了。那么杨基为什么要那么早回家 呢?在大家得知他回家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呢?于所长原本就是想从这 里打开案子的缺口的。 但是在最关键的深刻,梁燕燕被害了。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建武是凶手,但根据 梁燕燕的好友李珍珠的证词,仅凭建武的一纸便条是不会把梁燕燕骗到水渠的。而 且,梁燕燕怎么会认不出那不是杨基的笔迹呢?另外,既然法医鉴定是先奸后杀, 而从现场又没有看出打斗过的痕迹,建武为什么要杀死梁燕燕呢?按照李珍珠的说 法,凭借梁燕燕对建武的厌恶和对杨基的深厚感情,梁燕燕是不会轻易就屈从的。 如果凶手不是建武,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呢?于所长当然想到了杨基。但一他想杨 基未必能对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子下得去手,二他也想借机为鞋底车间的女工们除 去建武,所以他就没有对县局的判断提出异议,但是从他个人来讲,事情并没有完。 梁燕燕的葬礼那天他看到了杨基。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个心中有事的青年人,这 个青年快要被心中的热情烧毁了,于所长当时就有这样一个印象。回来后他仔细研 究了杨基教给他的信件,那些信确实都是梁燕燕的笔迹。在信中,梁燕燕详细地讲 述了她跟现场厂长交往的经历:他是怎样五次三番跟她谈的话,她每次都是怎样应 付的,厂长都对她许诺了什么样的条件,她是什么时候终于答应了厂长的请求,当 她跟厂长说起自己怀孕的事情的时候厂长是怎样的态度,以及厂长跟来过鞋厂多少 女工进行过类似的谈话等等,给于所长的印象是,杨基交给他这封信就在于证明鞋 厂厂长是死有余辜。 但是这就能证明厂长是自杀的吗?于所长当然不会对来过鞋厂厂长的为人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对鞋厂厂长玩弄女性的事情早有耳闻,或者说在这一点上,他简直都到 了明目张胆、厚颜无耻的地步,所以于所长不大相信他会因此事暴露而自杀。厂长 自杀的再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经济问题。帐目上的不干净是可以肯定的,而且数目不 在少数,这甚至可以把他的哥哥、来过乡党委书记都牵扯在内。但是如果他的哥哥 不倒,他还用担心会有人能查出什么问题吗?退一步说,即使查出了什么问题,他 就一定有性命之忧吗?因此于所长认为这个原因也不太有说服力。 那么,除此之外,就是他杀。谁是杀人凶手呢?于所长认真地检查了厂长办公室的 里里外外,却没有发现有破坏过的痕迹。鞋厂厂长没有把水杯带回家,这是已经证 实了的;那么如果厂长把氢化物带到办公室,一定会有一个诸如玻璃瓶之类的容器, 但是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可能装有氢化物的这类容器。关于这一点还有若干的补 充证据。这就说明,往厂长水杯里投毒的不大可能是厂长自己,而是另有他人。那 么这个人是谁呢?如果凶手是在厂长进屋之前投的毒,而他又没有橇门橇窗,那他 一定是有办公室大门的钥匙。可是除了厂长,谁还会有他办公室的钥匙呢? 这就是于所长所要费力调查的事情,他认为找到了这把钥匙或许就找到了这个案子 的钥匙。但是现在他可以歇着了,因为果真象书记说的那样,他之所以这些年来一 直担任派出所所长是书记大发慈悲的结果,就是书记所说的赏他个全尸。所有的手 续都是一下子办好的,这些东西都有人替他办好了,他所做的就是在忽然来临的一 天早晨在摆在办公桌上的这些纸片片上签上字。交接工作只是有人来有人去的事情, 新任所长有的时间来办这些。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种花养老的事情了。这是个好事, 有人安慰他。确实是这样,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好事情。 于所长的事情是完了,别的事情似乎才刚刚开始。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梁燕燕日 记本被盗一事重新引起了来过乡人们的注意,因为有一天人们在鞋厂大门以及乡政 府布告栏上发现了张贴的梁燕燕日记的一部分。梁燕燕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原来过 鞋厂威逼利诱猥亵奸淫鞋厂女工的事实,并且揭露了厂长的某些经济问题,最让人 触目惊心的是,梁燕燕所列出的受污辱的姐妹的名单竟有数十人之多,这真是让来 过乡所有群众既愤怒又汗颜。一大早,来过乡的人们就陆陆续续赶到所有张贴梁燕 燕日记的地方议论纷纷,不管有没有女儿在鞋厂做工,不管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被污 辱,那些终生跟泥土打交道的父亲们都被激怒了。他们说,来看看吧,大家都来看 看,看看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女儿的,怎样对待我们的女儿,还有我们的工厂。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四里八乡的人们都在往乡政府所在地赶,他们都想弄明白这是 怎么回事,不管家中有没有女儿在鞋厂做工。随着日记在一处又一处被发现,人群 很快被莫可名状的暴怒占领。人群里有人说,去乡政府,问问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对,立刻有数十人应到,去问问他,去问问他。有人带头向乡政府走去,人群都跟 着往那个方向涌,让他说明白,一定要让他说明白。人们叫嚷着。 这是来过乡唯一的一栋楼房,这栋四层小楼就是来过乡党委政府所在地。这是乡领 导办公的地方,在以前,如果有人问这是什么地方,来过乡的人们就会这样回答他。 现在愤怒的人群一拥而入,没有谁还记得这个古老的答案,就好象他们要惩治凶手。 给我们一个说法。走到大院,人群聚集在楼下喊。立刻有人从楼里走出来,他们说 书记不在。我们不相信。人群里有人说。对,我们不相信。你们要造反吗? 这时,新任派出所所长带领来过乡所有的公安干警赶来了。说所有的公安干警,其 实加上所长也不过五个人。但他们都是带家伙的,有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坏人? 有人质问正在厉声质问群众的警察,你们知道他们对我们的女儿做了些什么。拼了, 人群中有人说。拼了,拼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围住了持枪警察,然后很快缴了他们 的械。这时候人们发现有人正试图关上办公楼的大门,于是一下子涌过去,揪住那 个关门的人拳打脚踢。砸。有人提议。对,砸,通通砸烂。有人一脚踹破了大门玻 璃,人们冲进去,顷刻占领了所有的屋子。 有两个人一直都在注视着躁动的人群,他们不加入,也没有阻拦。这两个人就是原 派出所于所长和杨基。来过乡别的村的村民还在陆陆续续成帮结伙地赶来加入暴乱 的队伍,忽然听到从楼里传出来枪声,然后有人叫道:着火了。两个人抬头望去, 先是从二层楼的一个屋子,紧接着从别的屋子也冒出来浓烟。有人从里边冲出来告 诉大家:死了人了。 军队很快就会赶来的。有人说。这是造反。 杨基转身走进人群之中,忽然有人从背后攥住了他的胳膊。 给你。于所长向杨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那张从学校到县城的火 车票。 杨基接过火车票轻轻地撕了。他说,我的父亲刚刚死去。说完将身一扭就消失在聚 拢过来的人群背后。匆忙之间,于所长只好象感觉到杨基嘴角冷冷的笑容象风一样, 在空中停留片刻之后,倏地不见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