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ＮＥＷ　ＴＨＲＥＡＤＳ）　　　　　　　　　　※ ※　　　　　　　　　　　　　　　　　　　　　　　　　　　　　　　　　※ ※　　　　　　　　　　２０２４／１１（第三七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ｗｗｗ．ｘｙｓ．ｏｒｇ　　　　　　　　　　　※ ※　　　　　　　国内版：ｘｉｎｙｕｓｉ．ｏｒｇ　　　　　　　　　　　※ ※※※※※※※※※※※※※※※※※※※※※※※※※※※※※※※※※※※ 　　　　　　　　　　　　　　　　　§ 【卷首诗】　　　　　　　　　　　　§　　　　　　桃花 　　　　　　　　　　　　　　　　　§ 何军雄：桃花　　　　　　　　　　　§　　　　　·何军雄· 　　　　　　　　　　　　　　　　　§ 【牛肆】　　　　　　　　　　　　　§　桃花，高喊着春天的名字 　　　　　　　　　　　　　　　　　§　和一只蜜蜂，眉来眼去 黄明红：孩子，我想对你说　　　　　§　在乡村的山坡上竞技 silxirt ：中国体育及运动员　　　　§　色彩，渲染了整个季节 蔚蓝海岸：赶场　　　　　　　　　　§ 　　　　　　　　　　　　　　　　　§　最先告知春天的消息 【丝露集】　　　　　　　　　　　　§　与一只鸟雀，喋喋不休 　　　　　　　　　　　　　　　　　§　桃花是乡村最美丽的新娘 方舟子：自由集（四）　　　　　　　§　在故乡三月，粉墨出场 劳柯：瀑布小径游记　　　　　　　　§ 尤其拉：一些惘然的心事　　　　　　§　春天的舞台上，桃花怒放 　　　　　　　　　　　　　　　　　§　占据着整个乡村的主角 【网里乾坤】　　　　　　　　　　　§　春风浩荡，十万朵桃花 　　　　　　　　　　　　　　　　　§　将故乡的锦绣向外界延伸 史之道：戳破俄罗斯的“安全泡沫”　§ 王庆民：由万斯《乡下人的悲歌》　　§ 　　　　谈“同情之理解”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四十四～四十五）　　§ 　　　　　　　　　　　　　　　　　§ 【网讯】∽∽∽∽∽∽∽∽∽∽∽∽∽∽∽∽∽∽∽∽∽∽∽∽∽∽∽∽∽∽∽ 【牛肆】∽∽∽∽∽∽∽∽∽∽∽∽∽∽∽∽∽∽∽∽∽∽∽∽∽∽∽∽∽∽∽ ◆　 　　孩子，我想对你说 　　·黄明红· 　　在美国大选之后的两天，方先生在推特提出一个问题：“家里有小学生的， 是怎么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一个被陪审团定罪的重罪犯、性侵犯成了总统？为什么 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 　　看了这个问题后，我想了很多。我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有自己的价 值判断，我不担心他们。如果他们还小，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会认真对待的。 以我现在的认知，假设是我儿子在小学阶段提出这个问题，我会这样回答他： 　　孩子，首先， 你能提出这个问题，妈妈很开心，说明你在认真思考。说实 在的，妈妈也没有答案，只能跟你说说我的想法。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人类一 直在不断探索以了解真相，很多你们现在学的科学知识就是人类不断研究的成果， 是一些客观规律和事实。你们现在的学习目的就是掌握科学知识，再利用这些知 识去了解世界继续探寻真相。这些知识比较容易区分真假对错。但是单有对世界 的认识是不够的。我们是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们 还需要去了解人，这可以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比如你跟小朋友一起玩，玩游 戏、聊天甚至吵架，还有在家里跟姐姐一起做家务，跟爸爸妈妈分享你在学校的 学习情况、和小朋友的相处、你的感受等等，也是一种学习过程，学习了解自己， 了解他人。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读书读历史读小说去了解人。在学习知识和学习 跟人相处的过程中，我们会慢慢形成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这个看法就没有明确的 对错，带着每个人成长的烙印。比如，老师对你们的评价也是一种看法，不一定 都是对的，因为它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情况。就像你四年级时学校分双文化班，老 师说虽然你成绩很好，但不能进双文化班，因为你课堂行为表现不好。妈妈相信 你，知道老师的看法不一定是对的。后来，是妈妈跟你谈话后，才知道是你隔壁 同学一直影响你。之后妈妈写信给校长并跟他谈话澄清，就是要让你明白，老师 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当我们受到不公正对待时，我们要自己想办法去澄清事实。 　　所以，一个国家也一样，也会犯错。尽管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美国的开国 元勋们制定了一部很好的宪法希望保证美国能够向着民主文明的方向走，但是， 这些先辈们可能过低估计了人性中的恶，让川普这样的罪犯钻了空子。要怎么完 善制度，这个就是你们年轻一代以后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要带着批判性思维，了 解问题出在哪里，要如何去改进。 　　当然，关于人性的善恶对你来说还很难理解，随着你慢慢长大，你会了解得 越来越多。我们不需要去标榜自己要多善，也不需要担心人类会有多恶，重要的 是要关注你自己的真实感受，并表达出来。比如，你同学干扰你让你烦时，你就 可以跟他说出来，而不是只是防备他。老师说你上课表现不好时，你心里有点委 屈不舒服，对吧？那就可以主动跟老师解释或跟妈妈说，不需要等到妈妈问你。 感受没有好坏，开心也好，悲伤也罢，欢喜也好，愤怒也罢，它们都是正常的情 绪，通常是你内心的一些观念和想法的反映，同样没有对错好坏。你先要有意识 知道情绪感受没有好坏，不要压抑它，悲伤的时候就哭出来，生气的时候就可以 说自己很生气，然后想想是什么事情让自己生气，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愿望没有满 足等等。通常，你认为善良的举动会让你觉得温暖，你认为恶的举动会让你觉得 愤怒不自在。 　　虽然说观念没有绝对的好坏，但是社会上还是有法律道德等法规法则来规范 人们的行为标准。这些法律道德规范按理是要所有人共同来遵守才能保证社会正 常运行。川普是被陪审团定为犯有34项重罪的罪犯，按理是为社会所不容的。那 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选择他当总统呢？而与他竞选的哈里斯又聪明又能干， 又自律又健康，还是检察官，为什么大家反而不选她呢？这也是妈妈困惑的地方。 这也说明人是很复杂的，很多人凭着本能或很片面的信息或自己的观念在做决定。 有的人觉得我是共和党，无论如何要支持共和党推选的人；有的人说我就是不喜 欢女的当总统；有的就是觉得白人高人一等，怎么样都要选白人；有的觉得川普 思维简单黑白分明跟自己差不多，选他就对了；有的听信谣言以为哈里斯没有能 力，话都说不好。他们不去想他们选的是总统，总统没有能力自私自利撒谎骗人 对国家是一个灾难；他们不去想一个身经百战的检察官怎么可能连几句话都说不 好；他们不去想川普的高关税的结果要自己来承担，物价会上涨；他们不去想川 普要遣送移民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和自己的亲人等等。这样的后果就是美国人甚至 全世界就得一起承担一个罪犯当总统的后果。接下来的四年，更多的灾难正在世 界的面前展开。 　　那么，川普是罪犯，我们能说支持他的人就是坏人或是蠢人吗？当然不能这 么说。支持他的人自然是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样说只会让双方更加对立。 他们也是平常人，只是他们的境遇不同，想法不同，做出不同的决定。只有当这 个决定产生的后果不如他们预期甚至严重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才会反思，或许 会做出改变也或许根本不改变。有些人可以通过读书提高认知，有些人则需要铁 锤敲到头上才明白道理。这也是人性的复杂所在。 　　上面有些话对你来说可能太复杂了。总之，你也不用太担心，担心是没有用 的，只有行动才有用。也还有将近一半的美国人是反对罪犯当总统的，也还有像 哈里斯这样聪明能干的检察官会想出办法去尽量抵制罪犯恶行可能带来的后果。 你现在还小，能做的就是抱着开放的心态，多学习多思考多感受多经历，学习批 判性思维，学习甄别是非，理性思考。当你们新的一代成长起来，掌握科学知识， 越来越多人有先进文明的观念，就会战胜那些陈腐落后的观念，战胜川普代表的 恶势力，带给人类希望。 　　无论如何，妈妈要让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怎么想，妈妈都是爱你的，都是 相信你的，相信你有无限的潜能，相信你会带给这个世界向上的力量。 　　（写于2024年11月10日） ◆　　　　　　　　　　 中国体育及运动员 　　·silxirt· 　　中国体育是脸，成绩是打气用的。 　　中国的运动员是专业劳动力，出成绩做贡献是必须的，否则是废物。 　　这就是中国的体育精神。 　　看到那个体操运动员失误，沮丧地自己坐着，没有队友和教练去安慰，哪怕 是说句话。因为他丢人了，辜负了希望。 　　这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群体。也是一个没有底线的群体。中国的运动员都是职 业的，哪怕全拿金牌也没什么可吹的。 　　但不是说运动员不好。 　　那个跳水无水花的，得有多艰苦的训练呀。她是为国争光了，但更要挣工资 补贴农村的家人。 　　那个拳击运动员，看到对手不行了，立马住手并疾呼营救，另一个宣布胜负 后，马上去背受伤的对手。 　　这是人性，一个无人性环境里的人性，难得。 　　还看到一个日本篮球赛，个头并不出众，但身手不凡，屡投屡中，一个小国， 没几个人可选，看看人家是怎么练出来的。再看看中国国家队，花多少钱，请多 少外国教练，练出了个P。 　　这个要脸到不要脸程度的国家，最后不得不依赖洋人入队，或声称是中国公 民（谷爱凌），不管她真名是否叫顾爱钱。 　　什么好东西有了中国特色就要变味。 ◆ 　　　　　　　　　　 赶场 　　·蔚蓝海岸· 　　去年10月的一天，甘城赶场，主题是Asian Fair 亚洲集市。我也脱下孔乙 己的长袍，当了一天的的贩夫走卒，在会场要了一个摊位卖了一天老婆做的手工 艺品，摊位费免费。会场有舞狮，跳大神，功夫表演，印度神曲吟唱，瑜伽教学， 印度妙香冥想，卡拉OK，交谊舞，美食摊，等。小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玩耍，有 的在踢球，有的在吹肥皂泡，有的在练习乐器。还可以上台和表演武术的白人小 姐姐过招比试一下功夫，我忘了问，比武招亲不？逗你的。比较有趣的是一位白 人大爷说，他有一个女儿在日本丢失了，四处打听在找人。我想，这怎么能找得 到呢？还看到了一个黑人小女孩梳着齐肩的坠辫，每一缕坠辫上都辫着白色的珠 子，她的眼眸是淡蓝色的，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淡蓝色眼眸的黑人女孩了。我用三 种语言同客人交谈，说五种语言的“谢谢”，包括彝语：卡沙沙。我现在会说九 种语言的“谢谢”了，现代孔乙己比解放前的老孔乙己多背了好多个单词！ 　　下午4点左右，地摊开始收场，把桌子椅子收拾好搬上卡车，把地面垃圾全 部捡起来放入分类垃圾桶。自己报告收入给主办方，由它代收收入的10%上交给 教会作为场地费。活动组织者中一位穿绿衣服的大姐挨个摊位来收费。自报收入 多少，中国话说是凭良心，西洋话是荣誉系统(honor system)。我们报告总收入 大约是190刀。我说，我们交20刀吧。她说，交15刀就行。然后就是大家把没有 卖出的东西分享给邻居摊位。我隔壁一对教授夫妻做的热气腾腾的咖喱牛肉盖浇 饭，最有人气，卖得好。可惜，下午4点左右我还没有胃口，就谢绝了他们的好 意。一位中国大妈和孩子端了还剩小半铁锅的茶叶蛋挨个摊位送，我就拿了四个 蛋，可以晚上吃，并表达了谢意。回头一想，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茶叶蛋了！还 有一个妈妈和女儿，把她们用纸折的小动物送人，我们就要了一个可爱的小兔子， 因为是兔年嘛。 　　作为销售人员的体会：一定要穿着干净整洁，面带微笑，积极主动地招呼客 人；多多表扬客人的选择（您太有眼光了，您的品味真不错）；介绍东西的时候 强调这些东西都是手工制作，独一无二，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件；态度恭敬 地接过客人的钱，双手递上找补的钱和商品。手一定要干净，没有长指甲和黑指 甲。鼻孔不能有鼻毛露出来。将客人的物品放入购物袋时，小心翼翼地放入，显 示你对他的东西的喜爱和尊重。如果客人说太贵了一点，你说，可以稍微便宜一 点。大力赞美客人，您这么漂亮，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在您的生命中还会有更 贵的东西会来到您身边。 　　赶场摆摊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是享受了一天蓝天白云绿草的日光浴，以及 各种人种人们的善意和友好，非常开心和值得记忆！ 【丝露集】∽∽∽∽∽∽∽∽∽∽∽∽∽∽∽∽∽∽∽∽∽∽∽∽∽∽∽∽∽∽ ◆　　　　　　　　　　　　　自由集（四） ·方舟子· 沙漠杏花开 杏花千树满空山，似雪如云乱石间。 足迹双行留大漠，幽香一缕慰红颜。 2024.3.10. 登山偶遇大角羊 听闻异卉满山巅，陡峭崎岖不敢前。 对望双羊岩上立，人间有道应争先。 2024.3.25. 雪松溪瀑布 清流三渡入潺湲，瀑布遥看得暂闲。 莫道蓝天终日有，乱云急起远山间。 2024.3.29. 清明 白云压顶忽成阴，急雨频来草木深。 不尽春风吹旷野，吹开寂寂远人心。 2024.4.5 读杜 百家注杜苦搜寻，多少腐儒献假金。 诗圣大名垂万古，千年难觅一知音。 2024.4.7 野路 人生何短路何多，犹有逝川起浪波。 无限青山云雾里，同心携手等闲过。 2024.4.14 听行进乐队试演新曲《长夜》 彤云渺渺乐声洪，剌剌旌旗舞晚风。 长夜冥冥终有尽，煌煌普照在心中。 2024.8.16 高山夏花开 莫道山间行路难，奇花指引入云端。 千枝万朵无人赏，留得幽香满壑峦。 2024.8.25 高山晚秋 岂有山河日日菲，金黄满目映余晖。 枯荣胜败寻常事，且待来年尽翠微。 2024.11.11 ◆　　　　　　　　　　　　　瀑布小径游记 　　·劳柯· 　　里基茨峡谷州立公园位于宾州深山之中，园中多徒步小径，最为著名者为瀑 布小径。瀑布小径石滑路陡，常有人伤，不幸辞世者亦有耳闻，然游客趋之若鹜， 何也？因其色景也。 　　羡色慕景而来，泊车于玫瑰湖畔。湖处山腰，湖水外溢。水虽小，然久经岁 月，劈石成谷，聚成小河。河道蜿蜒，有平有陡，平处水柔，陡处直下，成瀑布。 小径偎河，故亦有平有陡。陡峭处有石阶，石阶顺势而建，故宽窄高低皆不相同。 瀑布之水溅于石阶之上，阶滑如冰，摔倒者不可胜数。 　　山中之河成瀑布不足为奇，然在短短几公里之内成二十有四瀑布者，不可不 为奇迹。瀑布宽几十米者有之，高几十米者有之，宽几米者有之，高几米者亦有 之。色景各异，姿态万千。河虽只有一条，然有二十变，天地之造化，顺势而为 也。 　　河两岸皆为高树，树根长于岩石缝隙，外露，尽显苍劲。有大树倒地，树干 跨两岸，成树桥。死树身披青苔，苔有疏有密，苔疏处常见菌菇，菇有白有黑有 灰有红，红者若灵芝，娇艳欲滴，煞是诱人。 　　常有人曰：人生若河。河水有柔有刚，可宽可窄，可高可底，可缓可急，虽 经曲折，终至大海。然人因柔缓而无为寡断者、因刚急而头破血流者、因宽而无 度因高而骄者、因窄底而垂头丧气者比比皆是。故今观之，虽相似而不尽同，何 也？人生常有邪念，故而不能上善若水也。 　　同行者吕，挚友也。 　　09/29/24 ◆　　　　　　　　　　　　　一些惘然的心事 　　·尤其拉· 　　那年高考完，照完相，拿了毕业证我就离开了学校。对此，我二十多年都不 想回忆。那一段经历，我努力过、挣扎过、苦闷过，也开心过、欣喜过、欢乐过， 但这段青年时期的经历不知怎么的，我一直只想忘掉。 　　它浮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淡薄，但就像一层雾，却始终不肯散去，它有着真 正家乡的味道，但却是那么辣、那么咸，只稍微那么一回忆，就立刻把我的嗅觉 充满，浸润着我，五味翻腾，其间还充满着青春的浓雾和迷烟，幻觉和梦呓，一 些温情的氛围以及残酷的破碎的情境；而我只是在那连续的懵懵懂懂的生存地界， 领受着寂寞和孤独，无尽的羞辱和冷落，形如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乞丐，每当我把 我苍白的手伸向一个似乎有些暖意的空间，便会被立即打落，手会生疼，心也会。 　　也许我不配，也许被认为不配，或许真就是配不上这个世界那吉祥如意的喜 洋洋的节日般的梦境，没有资格理喻它的乐天、它的宽宏大量、它的慈眉善目， 它母亲般的恩情以及父亲似的尊贵。 　　或许，我活在这个社会上，卑微的有些滑稽可笑，无关宏旨的可以省略，甚 至我的那么些个认真，都像一些零碎的，可有可无的黑色幽默；像连续的滑稽戏 中面孔不断变换的丑角，不断地向别人道歉，请求别人原谅，自己真的还不够可 笑，真的不够滑稽，人们应该赶快把我忘掉，让我重新再来过。我应热切地逢迎 着他们，逢迎这世界，我不会说我累了，我绝不说我真的很累，身心疲惫，尽管 我真的是快累死了。 　　我记得那天，我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学校。身体在逃，灵魂还逃的更快一些。 出了校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憋在心里仿佛有好几年那么长。我手里 攥着高中毕业证书，一个难看的、红皮的、封面有印刷错误的毕业证书，我把它 扭了几扭插入书包，心里颇觉痛快，但又感到有些茫然失措，觉得虽然走出了一 个包围着的围墙，必然要走进显然的另一个包围着的围墙，这让我的痛快转眼之 间变成了身体的抽搐。 　　好在那时年轻，有着浮在围墙上空的梦想，这使我忽然间又感到欣快起来， 我想自己年轻着呢，可以慢悠悠地考虑，闲适地着想未来的一连串稀奇与古怪。 我并不急于赶路，完全不往后看，讨厌的故去的记忆我在意识中想尽办法深埋， 掩藏，销毁，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为此，我挣扎了很多年，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那些记忆残忍地微笑着，就像暗夜里的花，散发着迷魂般的香，又像一个历经岁 月冲刷，再也望不见蛛丝马迹的古堡，忽地在深夜的某一刻，门冷不丁地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班同学，跟着几位必然是劳碌命的傲慢的老师，从一间教室的门里 走出来，在下课铃声里瞧见了我。 　　我在去学校的那条烂路上走了他妈的十八年，瘟神的，一年四季，就晃荡在 这条路上。一段时间是跟着神经质的高年级的走，后来走着走着，屁股后面就跟 了一大帮子神采飞扬的低年级的同学，以前看高年级的同学，那男同学跟女同学 几乎都不搭讪，真正是各走各的，后来，看到低年级的同学，男女都一起走了， 有说有笑，毫无芥蒂似的。这些混蛋。 　　我就奇了怪了，觉得高年级同学比低年级同学羞怯得多，木讷得多，待到自 己也结识了些女孩，才真正觉得那些高年级同学的木瓜样子是多么地可笑，当我 真正想探寻其中的道理，结果撞到一本从我前面扔过来的社会教科书，看了看封 面，我意兴阑珊地丢开了。我对这些书，只记得几个词。 　　我从不和同班甚至同年级的同学交往。顶多就是在班里闲扯扯淡，下了课， 我就把头在课桌上埋下，听他们说话。现在，有时候我想到那时每天都和同学脸 对着脸，就这样连续面对好几年，想到这种情景，我都有些恶心。就像我的兄弟， 姐妹，相处久了，就觉得恶心，时时刻刻都恶心，虽然，不是十分强烈的恶心， 而是那种漫不经心想立刻离开，不想再看到了，可偏偏不是上午要看到，就是下 午必须看到，甚至晚自习的时候，还他妈活见鬼一般地再次看到，就感到一种麻 木不仁的恶心，它使我厌倦、昏沉、呆滞，聪明劲变得非常稀薄，精气神荡然无 存。 　　那些同学在教室里也是神情疲惫地心事重重、眼神古怪，言谈也神经兮兮的， 有时还很荒唐。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你甚至可以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叽叽喳喳的 信马由缰的荒诞活动，幽暗又肤浅；笨拙中带着家乡野蛮的土气，灵巧里含着街 面上油腔滑调，痞里痞气的邪恶。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念念有词、自言自语、 神神叨叨；眼睛一忽儿往左边凝视，一忽儿朝右边游走；只要一个同学站了起来， 要不就目不斜视，要不就远迎目送，忽然，就翻开课本专注凝神起来，因为感觉 身边的眼光刺溜就盯住了自己的脑门，定定地不肯离开，做演员的总要有所表示。 一些同学的身体多年来就像通了电设定好了似的，那坐立的姿态几年都没有啥变 化，萎靡的常年萎靡，醒定的累月醒定，还有些像个毛猴，把那腰身扭来摆去、 八面玲珑，令人烦躁不安。 　　他们身上都打着各式各样家族的印子，这些印子你不得不穷极无聊地研究个 好几年。有时，他们的家人还会跑到学校门口和教室门口来，给你实地验证一下 那些家族印子标记的准不准确，鼻子一致，眼神一致，就他妈走路的样子也惟妙 惟肖地是祖传的一种形制，就像从历史中定制的一样。我不怀好意地对此咯咯大 笑，后来就获得一个全班公认的“神经笑”的好名头。 　　就连班主任熊老师也对此外号表示跟屁虫似地认同，她单独碰见我的时候就 训斥我一顿，说我“神经笑”不该这么乐天派，“这很不合理”。你应该多花点 时间，管管自己的学习成绩。尼玛，嘴里连珠炮说起来就跟尼姑念道德经似的， 绕着圈把那最刺激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上好几遍，有时，她在上课的时候我一笑她 就让我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阴阳怪气地讥讽我，那时那刻，我觉得自己的 脸肿的像个刚出炉的面包，感觉热气轰的一下子把自己变成个以儆效尤的名人， 现眼的就像个刚登上舞台完全没啥经验的演员，慌神之中，目不能观、耳不能闻、 嘴不能言，一块剥了皮的羞愧吧嗒就掉到课桌上，然后就顺着课桌的四只长腿把 整个教室的地面都涂满了。下课铃响了，这些王八蛋同学，抬脚就在地面上踩来 踩去。我想转学。 　　自从熊老师禁止我痴笑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有一天，我跟我 同桌说，我正在练习腹笑。我同桌是个上海人，平素一脸的我大上海的表情，听 我这么一说，就问：什么是腹笑？我故作神秘地说：就是顺着肠子滑溜溜地笑。 上海人视野开阔，内心绵密，立刻就没有响的屁笑了起来，笑得这么稳妥、这么 安静，我真得好好学学他这么具有控制力的感情表达了。 　　所有的课里，我最讨厌体育课。体育老师跟他妈的旧社会苦力似的，一身的 肉，肥瘦不清。喜欢喝大酒，喝完了酒就跑到体育场来了，情不自禁的说一些醉 话，有时还面孔红扑扑打个饱嗝。我们都得忍住笑，他真会动手打人的。反正他 觉得不说话就不是老师，说了话就是老师，我们说了话就不是学生，是社会流氓， 不说话，就是学生。他带着蔑视的眼神看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我们，身上的酒气 熏着我们，偌大的嗓门操着我们，我们都很服帖、乖巧、聪明地知道怎么尽量做 做样子去训练自己小道士的身体，小尼姑的身板，只要他一走开，大家就轻松地， 自由散漫地聊天，或者蹲在树底下歇会儿。而我，几乎都在翘课。 　　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个万众瞩目的大美人，声音好听得要死，虽然我们的英语 口语水平就像非洲土人的汉语水平，但上课不是用英语讲，而是用汉语。虽然英 语课很少，早读课大家用各自方言念出的英语就像万国会堂一般的热闹，但总的 气氛是好的，说明英语值得学习。英语老师曼妙的身材、青春洋溢的表情、举止 的朝气蓬勃，站在讲台上，总让我们浮想联翩、神思飞纵、温柔甜蜜、乡音沉醉， 既像个宝莱坞热舞的剧情，又好比好莱坞致命的恋情，你总能没完没了地顺着她 那清新悦耳的声音、甜蜜的微笑、伶俐的口齿，编织出牛郎织女般动人的情节， 你能想象一位法国女人的浪漫精美；一位英国女士的卓约风致；一位意大利女人 的迷人勇气；一位吉普赛姑娘的甜蜜忠贞；我们带着喜悦的表情欢迎她几乎是蹦 着进入教室，又贪恋地目送美人儿袅娜地消失在门口。有时回眸一笑，更是不觉 在人间，直飘入外乡仙境和她勾着手，柔情蜜意情分里，漫步在杨柳青青的河畔 水岸，吹吹西洋风。想来，真是力比多分泌过多。 　　但我对此还是感觉没劲。这些都很虚幻，我整天双手在学校各处摸索些实在 的有趣的东西，但白费劲，毫无意思，一点也摸不到。有时下了课，我就跑到一 块草地上去睡觉，晒太阳，风一吹，满脸的沙子。我想我是进入暮年的青春了， 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就是无话可说，心中骂声四起，却一个字也懒得说，但闭不 住，就开始写了。那时我想写科幻小说，设计了很多情节，整天就是活在外太空。 比如如何在宇宙空间找食物。如何找水。如何捉个外星人当宠物。或者和一个X 星座的美女，一个四条腿三只手的外星人谈一场世俗的恋爱。如何养育后代。如 何设计一个机器育婴室，吃和排泄应该遵循科学的流程。这么孤独地寂寞地过着 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校长是谁，长什么样，因为我是近视眼， 看不清校长讲话时的样子，人又不八卦，不喜欢学校新闻，所以，我那高中几年， 算是白混了。 【网里乾坤】∽∽∽∽∽∽∽∽∽∽∽∽∽∽∽∽∽∽∽∽∽∽∽∽∽∽∽∽∽ ◆　　　　　　　　　　戳破俄罗斯的“安全泡沫” 　　·史之道· 　　时常有这样的说法，“在北约连续东扩情况下，俄罗斯在安全方面的正当诉 求理应得到重视和妥善解决”，而这几乎成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主要的借口和 “正当理由”。这里要讲白的，或者是要戳破的，正是俄罗斯数百年来，特别是 二十世纪以来所谓以空间换安全的“泡沫”。 　　帝国时代，开疆拓土一直是大帝们追求青史留名的野心所在。众所周知，一 部俄罗斯帝国历史，不但是其开疆拓土的功劳簿，更是周围邻国无所幸免的灾难 史。假如北冰洋上有国家的话，想必俄国也会与之开战并吞。但正是扩张的野心， 踢到了铁板上，震碎了帝国的基柱，导致了帝国的崩溃。这里仅举两例。一是二 十世纪初的日俄战争，老牌帝国与新兴帝国的大碰撞，开疆拓土不成，反而激起 沙俄国内民变，最终为一战后期的革命埋下重重的伏笔。 　　二是一战期间，为了突破同盟国对沙俄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战略围堵，从薄 弱的土耳其打开通道，发起的加里波利战役的失败，从表面上看，是土军将士用 命，以及协约国军两栖作战经验欠缺和临阵指挥失误所致。最终导致沙俄不仅在 战场上不敌德国，更是严密围堵造成国内战略物资欠缺，国民经济崩溃，民众士 兵倒戈。那这跟开疆拓土的野心有何关联？如果读过相关历史，特别是邱吉尔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就会知道，原本可以通过联合巴尔干盟国参战，从背 后猛攻土耳其，迫其退出战争，打开海峡通道，激活俄国庞大的人力资源和战争 潜能，不至于在战场的败绩面前走投无路。正是因为觊觎千年帝国的首都——伊 斯坦布尔，妄图恢复拜占庭的荣光，沙皇声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同意在达达尼 尔行动中与希腊合作，肉还没到手，宴席已闹翻。邱吉尔在回忆录中悲叹：“难 道没有人明确地给沙皇警示一下，难道他的祖先没有在这个不幸君主面前显灵， 告诉他王室的崩溃、家人的遭殃——叶卡捷琳堡血腥的地下室？” 　　实际上，帝国们此消彼长，你来我往，东西罗马帝国之后再无千年帝国，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直到一战结束，民族自决的思潮广为接受，帝国扩张 的野心，才被形形色色的面具和泡沫所替代。俄国的面具或者泡沫正是以空间换 安全，或所谓的“不安全感”。 　　为了以空间换安全，可以悍然入侵芬兰、罗马尼亚、波罗的海三国，并与纳 粹瓜分波兰，“建立防止德国入侵的东方战线”。最后不但没有建立安全缓冲区， 反而暴露红军的无能，并激起东欧各国的恐惧和愤怒，引德入室。 　　为了以空间换安全，不仅耗费巨大资源，长期扶持并压制东欧众多卫星国， 并在美国败退越南之后，野心膨胀，直取帝国的坟墓——阿富汗。结果呢？再次 撼动帝国的基柱，促成苏联的解体。 　　所谓的不安全感，所谓的空间换安全，不过是帝国扩张野心的新瓶旧酒。扩 张的边界，又会带来新的“不安全感”，于是又要扩张——完全是强盗逻辑。被 扩张的边界，新拓的疆土，战略缓冲区里的民众自决何在？国家主权何在？安全 更何在？ 　　君不见，虚弱的时候，俄国哪敢奢谈什么空间换安全？二十世纪末的俄国， 不但不敢与北约为敌，甚至要成为北约一员。一旦强大，或者自以为强大的时候， 野心就膨胀了。所以，以空间换安全，不过是皇帝的新装而已，穿或不穿，旁观 者自看得明白。 ◆　　　　　　　　　由万斯《乡下人的悲歌》谈“同情之理解” 　　·王庆民· 　　7月15日，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宣布选择极右保守政治人物詹姆 斯·戴维·万斯（James David Vance）为其竞选搭档，角逐2024年美国大选总 统副总统大位。这不仅让此前并不太知名的万斯声名鹊起，万斯几年前出版的回 忆录《乡下人的悲歌：一个美国白人家族的悲剧与重生（Hill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也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和讨论。 　　《乡下人的悲歌》以万斯的人生经历和对家族史的回忆为主线，讲述了生活 在美国内陆（肯塔基州和俄亥俄州）乡村的万斯家族的兴衰、幸运与不幸。万斯 的祖辈和家人、还有好友和邻里，大多从事制造业工作，另一些是农场主和农民， 以勤奋和爱国自励，一度也过着不错的生活。 　　但随着产业转移、经济模式转型升级，美国传统制造业逐渐衰落，万斯的家 人和许多“锈带州（曾经是工业密集区、后来逐渐衰败的州份）”美国人失去了 工作机会，不仅没了不菲的收入，更有强烈失落感，变得日益堕落。相对于媒体 聚光灯聚焦的现代大城市，美国乡村地带、曾经的希望沃土，也越发成为被忽视 被遗弃的土地，农民们同样失落。 　　在一片萧条和失落中，本就粗暴的乡下白人男女，更多的使用暴力，家暴和 斗殴司空见惯，酗酒和吸毒也成了家常便饭，只能靠政府救济金勉强维持生活。 万斯个人幸运的考上耶鲁大学，实现阶层跃迁并在大城市有了体面工作，而他的 父老乡亲却仍然在相对贫穷和失落中消沉的生活。 　　《乡下人的悲歌》所描述的，正是美国内陆、中部、南方许多白人的共同记 忆，反映了美国“锈带州”民众普遍有的曾经荣光和后来的失落，所以才引发强 烈共鸣。万斯也正是凭借对“锈带州”白人的了解和取悦，在共和党一众精英中 崭露头角，最终成为特朗普的搭档。 　　书中内容和万斯接受若干次采访时的发言，也揭示了“锈带州”白人抛弃亲 劳工立场的民主党、越发支持共和党的部分原因。相较于经济上的贫困，这些中 下层白人更痛苦的是阶级地位的下跌、曾经荣光的失去、依赖福利的羞耻，及这 些带来的强烈失落感和不平之心。他们还认为，全球化对美国产业的冲击、大量 移民的到来、不再由白人主导的社会，破坏了美国的传统、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和 尊严。 　　民主党给劳工较多社会福利，并不能解决他们的心理落差和精神困扰。相反， 民主党主流主张和推行的全球化、社会多元、淡化美国的基督教色彩，让他们更 感不满。像万斯这样出身底层又实现阶层跃升者，还责怪民主党的福利侵蚀了白 人的上进心。 　　而民主党提倡的女权主义，虽利于白人女性，但包括许多白人女性在内的保 守派白人，反而觉得女权主义违背基督教信仰和价值观、破坏了传统的家庭结构 和女性地位，不仅伤害了家庭和男性，还伤害女性自身。在2016年大选中，53% 的白人女性投票给了时常发表侮辱女性言论的特朗普，只有47%白人女性投给支 持女权和强调保护妇女儿童的希拉里。 　　而民主党人强调对弱势族群的关怀和平权，黑人、穆斯林、女性、LGBT等群 体对自身身份的强调和赞美，也反过来刺激了白人、男性、基督徒等身份者的身 份认同和抱团。这种身份认同和“党同伐异”，也不是金钱可以安抚的。著名政 治学者福山的《身份政治：对尊严和认同的渴求 （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书名就揭示了身份政治的本质。 　　而共和党保守派所强调的遵循基督教教义和传统文化、白人至上主义/种族 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反对全球化和贸易保护主义、反对移民、促进制造业回流 和重振传统工业、减税低福利鼓励个人奋斗、排斥女权和LGBT……无论事实是否 正确、承诺是否真实、是否损害其他族群权利和尊严，但确实正合了许多“锈带 州”/内陆/中下层白人的心意。即便有些政策从长远甚至当前就对这些白人不利， 他们也仍然支持。 　　正是这样的中下层白人民意支持下，颇为另类、常常撒谎、并没有从政经验 的特朗普，在2016年凭借在“锈带州”等内陆乡村居民比重较大的州份拿下多数 票，爆冷击败希拉里、入主白宫。 　　而希拉里的败选、民主党的失败、美国进步主义的受挫，正是在于忽视了美 国内陆中下层白人的诉求、没有在意“锈带州”工人阶层政治立场的转变。又由 于美国选举制度，多个支持率接近的“摇摆州”决定着选举成败，“摇摆州”中 正包括多个“锈带州”，如密歇根州、宾夕法尼亚州、威斯康星州，还有万斯家 乡俄亥俄州。希拉里在这几个州得票全低于特朗普、选举人票也都归了后者，成 为其拿下全国普选票多数、却在选举人票上不敌特朗普的关键。 　　希拉里、民主党人、社会精英、知识分子、进步人士，忽视了这些内陆的、 乡村的、“锈带州”的中下层白人，或者说忽视了他们的诉求，或看到诉求却简 单视为保守落后而嗤之以鼻。这些中下层白人就以选票狠狠惩罚了民主党和知识 精英们、推上了特朗普和保守派，沉重打击了进步主义议程，改变了之后美国的 政治格局、社会气候、国家状态，对世界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促成了全球保守 主义和民族民粹力量的回潮。 　　这样的代价，对于民主党人和进步主义者，是非常沉重和痛苦的。但这也是 他们无视或鄙夷中下层白人的诉求、忽略了民意的复杂和悄然的变动，所酿成的 苦果，也没有后悔药。当民主党和进步派聚焦于女权、LGBT权利、黑人和穆斯林 等少数族裔权利同时，中下层白人被相对的忽视甚至“抛弃”了，遭到反噬也是 符合逻辑的。 　　笔者也是进步主义者和民主党支持者，并为特朗普胜选而痛苦、为希拉里的 失败而惋惜。但也正是如此，促使笔者去深刻探索民主党失败和特朗普崛起的原 因。 　　几年以来，笔者也算对以中下层白人为主的美国右翼保守势力有了更多更具 体的了解。现在，笔者仍然不赞同美国右翼保守势力的主张，但对其主张和言行 有了更多理解、部分的同情。 　　正如万斯书中描绘的，以中下层白人为主的美国产业工人和农场主，有过足 以让他们感到骄傲的过往、为国家做出贡献，自己生活也过得滋润。可社会变迁 和产业转移，让他们阶层跌落、心理失落、生活堕落。他们当然不愿意接受这种 转变，哪怕这种转变符合美国和世界的整体与长远利益。 　　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的平权、民主党和进步势力对这些群体的关怀，让这些 本就失落的白人更加感到孤独、被抛弃、相对处境更糟。虽然根据种种统计数据， 中下层白人在接受教育、医疗保障、权利维护等方面，仍然比同阶层少数族裔要 更好（或者说后者相对更差），但他们在少数族裔权利上升时，确实感到了自身 相对下降的危机。这些在阶级竞争中失败的美国白人，并不愿意和非白人“平 等”，而更希望通过维护族群的优越地位，弥补阶级方面地位滑落而失去的利益 和尊严，找回一些优越感。 　　而且实事求是的说，美国左翼、进步派、民主党，确实相对忽视和冷落了中 下层白人，相对他们热情对待少数族裔、女性、LGBT群体，这种忽视和冷落更为 明显和让这些白人感到刺痛和不满。这就像白人至上主义男性掌权、基督教保守 主义盛行的时代，黑人、妇女、LGBT等群体中觉醒者的刺痛感那样（虽然二者的 是非和背景并不相同，白人男性始终是相对优越者，但都有类似的被排斥、被压 迫、被抛弃感）。 　　而弱势族群（如黑人、LGBT）强调自身身份认同和对身份的骄傲，也必然刺 激这些失落白人思考自身身份认同和祖上荣光、强调自身认同和骄傲。他们不仅 回顾美国工业繁荣时的幸福，还追溯到18世纪美国立国、19世纪西进运动时，祖 上开拓土地、建设家园的辛苦和荣光（哪怕这其中包含太多印第安人和黑人的血 泪）。回溯这些历史，消沉的中下层白人精神为之振奋，也更加以之为傲。 　　对于白人的优越地位和白人曾经奴役黑人的历史，现在这些白人有的回避或 否认（“历史修正主义”立场），有的认为过去的罪过与现在的他们无关，还认 为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获得了特权。哪怕这并不符合事实。（在主体族群和少数 族群关系、是否优待少数族群问题上，美国情况和中国大不相同，具体说来复杂， 在此不展开） 　　对万斯这样出身乡下、家庭不和谐、千辛万苦才考上耶鲁大学的人，并不感 到对黑人和其他族裔有什么愧疚。他们倒对给黑人的录取配额挤占白人份额、增 加他们考学难度感到不满（虽然黑人整体录取率仍然显著低于白人）。而其他没 能上大学、长期在贫困中挣扎的底层白人，就更无暇关心其他族裔的权利尊严了。 而LGBT等群体也不被崇尚男子气概、传统文化的“老白男”/“老白女”们喜欢， 还认为LGBT违背了《圣经》的教诲、损害了基督教传统。 　　贫困和堕落还会滋生仇恨，在一些中下层白人看来，少数族群不仅不是应该 扶助的同胞，还是挤占其资源和损害美国白人基督教底色的坏人、侵略者，应被 驱逐甚至肉体消灭。这些白人也普遍是反建制主义者，对于民主党甚至共和党建 制派辛辛苦苦打造的多元社会、建制派主导的秩序，他们不但不认可，还要千方 百计的破坏，建立他们（或者说他们所支持的右翼保守民粹政治人物）主导的秩 序。 　　在这些失落的白人视角中，各种平权、进步、多元主义、全球化议程，都在 损害他们的利益和尊严。至于进步派对弱势阶层的扶助，他们并不“稀罕”那点 钱，更希望恢复自身的优越地位，将美国重塑成他们所期望的一些旧时代的样子 （虽然有些只是他们想象的、美化的样子），如制造业繁荣、白人优越、外交孤 立主义，人们遵守基督教道德、勤奋工作、女性相夫教子，过着田园诗般的生活。 　　《乡下人的悲歌》出版于2016年，当时就已引发关注热潮，登上亚马逊十大 畅销书榜单，且被《纽约时报》报道和推荐。2016年特朗普的爆冷胜利，也正反 映了中下层白人政治立场的变迁，本书成为许多学者和媒体人研究“锈带州”倒 向特朗普的重要参考资料。今年万斯参与竞选副总统，本书又被热议，也在情理 之中。它确实对于美国“锈带州”乃至整个内陆中下层白人的生活与命运，有着 诚挚的描摹和情感抒发，让美国人和世人更好的了解了那些被忽视的土地、人民、 故事。 　　从更加宏观和理性上，美国保守右翼的主张是错误的、逆潮流的、不利于平 等和大同的、伤害其他异质和弱势群体的。但从美国中下层白人自身感知和情感 上，起码其中部分人的部分主张，是在某些条件下符合情理的、可以理解和值得 同情的。笔者仍然不赞同他们绝大多数观点，但可以做到部分的“同情之理解”。 　　所谓“同情之理解”，即面对与己身份立场不同、甚至相反和敌对的人或群 体，也愿意去探究并能够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即便并不赞同对方立场和观点， 但对于对方的一些痛苦和不幸，仍然能以人道和同情态度对待。更广泛的说， “同情之理解”包括对世上一切他者、与己不同的人，保持同情心同理心，对其 人其事都能客观的评价和基本的尊重。（但并不意味着无限度无原则的同情、对 同情对象恶的无视、不分是非的怜悯、不一碗水端平的偏颇同理心） 　　“同情之理解”是重要的，这世界上许多冲突纷争，正是在于互不理解、认 为自己完全正确、纷争中拒绝妥协和考虑他人感受，于是纠纷成为你死我活的零 和博弈，乃至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当今世界日益撕裂和对立，除了现实利益冲 突，也同样与各群体缺乏与他人的共情有着莫大的关系。 　　没有“同情之理解”，人们只考虑自身狭隘的立场和情感，而将别人的诉求 和尊严无视或践踏，必然引发另一方的反弹、双方的仇恨与对立。当人们互不理 解、对话无法解决问题甚至没了对话，暴力（包括利用国家机器的暴力、欺凌压 迫的软暴力）就成了双方唯一听得懂的语言，人们为自己一方胜利不择手段，阴 谋与谎言也会泛滥成灾。这对于美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全世界整体，无疑 都是巨大的灾难。 　　而且，即便希望自身所属立场和势力胜利，也要对于对手乃至敌人的情感和 动机有“同情之理解”，明白对方的内心所想、预判对方的谋划和行动。正如前 面所说，2016年希拉里之所以败选，就是忽视了“锈带州”和内陆中下层白人的 情感和诉求，沉浸在希拉里支持者占绝对优势的大城市“自由派泡泡”里，没想 到支持特朗普的潜流多么汹涌。这根本上也是因为民主党缺乏对这些白人处境、 情感、心思的了解。 　　如果及早知道美国内陆白人情感和立场的微妙变动、“摇摆州”民意的悄然 转向，重视美国保守右翼崛起的威胁，民主党还会措手不及的失败吗？即便2016 年大选难以挽回，奥巴马和希拉里等民主党人，也足以鼓动选民在国会选举中投 票民主党以图制衡、及早将年事已高的最高法院自由派大法官更换，就没有之后 进步派扼腕叹息的保守派把持最高法院、推翻保障堕胎权的“罗诉韦德案”等种 种悲剧了。 　　当然，反过来美国右翼白人当然更没有做到对黑人和穆斯林等少数族裔、 LGBT等身份群体的同情和理解。他们只顾白人和保守派基督徒的立场和诉求，排 斥异质群体，是更加狭隘粗暴的民粹与极端主义。他们无视黑人等弱势者平均仍 然较中下层白人更差的生存状况，没有对其他族群的怜悯心，不愿以推动社会进 步改善自身处境、而热衷于压迫更弱者找回优越感，显然没有任何“同情之理解” 的能力。 　　所以，虽然民主党、进步派、少数派群体缺乏“同情之理解”，但更加狭隘 和冷血的当然是右翼保守派白人。笔者虽然同情理解美国中下层右翼白人部分想 法和感情，但更加同情中下层的其他弱势族群，也不会改变自身进步派和倾向民 主党的立场和主张。但无疑，“同情之理解”是重要且稀少的。 　　“同情之理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需要人们有比较丰富的知识，才 能了解复杂和多变的实情；需要足够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将许多事物联系起来考 虑，并洞察其本质；需要有充分的同情心同理心，才能体察别人甚至对手和敌人 的所思所想。 　　同时，“同情之理解”又不能变成对于同情对象的完全认同、对其丑恶一面 的无视、被同情对象的煽情和鼓动迷惑、被虽值得同情但本质仍恶的人或群体利 用、丧失对同情对象之外其他人利益和尊严的关怀、将公正的天平侧向另一侧造 成不平、陷入另一种谬误、走向另一个极端。例如德国在1930-1940年代走上纳 粹道路，也与国际关系的不平等、后起的德国被老牌帝国主义国家英国法国压制 有关，可以部分理解德国人选择极端民族主义者希特勒的原因，但若因此洗白希 特勒和赞美纳粹，显然就是大缪了。 　　而具体到美国保守派和万斯，对其理解显然更不能认同，且理解也只是部分 的而不应是全部的。如万斯多次贬损正在遭受侵略和人民死亡的乌克兰、却对侵 略者普京和俄罗斯颇为赞赏，就是不能接受的。此外，万斯在家庭暴力、LGBT权 利、非法移民、巴以冲突等议题上，都有过贬损和指责受害者的言论，显然也是 应被谴责的。如果“同情之理解”都给了万斯及其同路人，意味着给比中下层白 人更苦难和屈辱的弱者“伤口撒盐”和双重标准。 　　还有，“同情之理解”虽然从道理上美好，但现实里人们之间冲突激烈，政 治斗争更是残酷无情、勾心斗角，人们之间充满仇视与背信弃义。这样的环境中， 处于对立的各方很难冷静下来以客观态度、设身处地考虑对方感受。过度的同情 也会损害自身利益、忽视自身所属群体同胞同仁的情感。人们按身份站队、社会 高度撕裂的情况下，同情和爱心也会越稀薄，或者说只会关怀相同身份和立场的 自己人，而将他者视为寇仇。 　　自从2016年大选以来，美国政治极化大大加剧，传统的默契和规则被打破， 民主共和两党建制派的君子之争销声匿迹、代之你死我活的博弈和种种低俗的手 段（当然共和党方面表现尤其严重和明显），进步派和保守派之间更没有多少共 识和互谅了。双方陷入“对方支持的就要反对，对方反对的就要支持”的极度对 立中。即便美国最高司法机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也明显以6：3分成两派，且 其中5位大法官更是表现出极右立场。而“比特朗普还特朗普”的万斯，被共和 党人推为2024年大选副总统候选人，也是这种极化的表现。在世界上，族群间的 对立和社会撕裂同样愈演愈烈，这些年各国家之间和各国内部不同群体间的矛盾， 可以说在迅速恶化中，没有缓解的迹象。 　　这样的环境下，更需“同情之理解”。可做到适当的“同情之理解”显然并 非易事。如今很多人，无论中国人还是世界其他许多国家的人，连需要“同情之 理解”的意识尚且没有、对“同情之理解”的概念也是空白。所以，人们起码要 有“同情之理解”的意识和概念。之后，逐渐可以培养“同情之理解”的能力和 应用。当然，“同情之理解”并非依靠强制的流水线培养，而是要人们独立思考、 依据个人经验和体会，发自内心的产生。 　　虽然“同情之理解”实践起来多有困难，还可能被误读和扭曲的利用，但无 论在政治上，还是人际关系中，“同情之理解”都是重要且必要的。即便现实中 难以实现，也应多些相关的思考，从长远考虑和着手，努力促成人们之间的沟通 与互谅。虽然笔者个人并不乐观，但在对现实保持清醒同时有美好的愿景，毕竟 是好于破罐破摔、赞美厚黑与丛林法则要好些的。 　　但愿在日益撕裂和不安的美国和世界，在各有识之士致力下，逐渐多一些 “同情之理解”，多一些妥协与和平，减少误解和对立，让不同意识形态立场、 身份认同、群体归属的人们，得以求同存异、和谐相处。 【网萃】∽∽∽∽∽∽∽∽∽∽∽∽∽∽∽∽∽∽∽∽∽∽∽∽∽∽∽∽∽∽∽ ◆　　　　　　　　　　　父亲（四十四～四十五） 　　　·王先鞭· 　　第四十四章 　　广州行与母亲去世 　　二00三年腊月，李成治要我去广州过年，说，他同妈妈商量了，今年不打算 回重庆，让我也去广州看看，且已预订了机票。我在溪源呆了几十年，从未出过 远门，最远只去过一次南川，那还是区政协组织的观光会。现在既然能去广州见 见世面，并且还要坐飞机，心里自然是喜出望外，也可说是十二万分的高兴—— 小弟去北京深造时坐了飞机，我心里很羡慕，嗣后问： 　　“坐在飞机上，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背个降落伞？” 　　李沂卫笑了，说：“现在的飞机很安全，坐在飞机上还要背个降落伞，谁还 坐你的？！” 　　如今我也要坐飞机了,并且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广州，广州是毛泽东办农民 运动讲习所的圣地，能说不高兴吗？ 　　我必须立马做行前准备，为了防盗，楼下的几道三开窗均做有菱型木条窗格, 楼上正面的铝合金窗，一是离地面高，二是大路边，可以不用管，但右面、后面 的窗户必须加做防盗窗格。于是我买来钢筋，叫陈正文长子（陈维强）帮我电焊 成几道铁栅栏，刷上油漆后，再用“膨胀螺丝”将其固定在窗户里面的墙壁上, 因为楼上的窗扇均朝外面开。然后我又去找李沂建协商，托他帮我望几天屋，因 为鸡、鸭早已处理，他只须每天晚上来睡觉，喂下那留守的一猫一狗。 　　李成治预订的机票是上午八时航班，我必须先到小弟家里住一晚，且老婆交 待，买百十个鸡蛋、买两包重庆火锅料、带两块腊肉。我把换洗衣裳装背包，腾 出两手好提蛋、拎肉。 　　上飞机时我玩了个“小孩子家寻开心”——憋了泡尿留到飞机上去撒——我 想看看飞机上的厕所是什么样？飞机上小解又是什么感觉？ 　　待飞机升空后，我就起身上厕所，服务说待平飞后方可上，见飞机前舱的坐 位都空着，我即刻明白飞机爬升需重力在后面，就改坐在了窗口处。飞机平飞不 久，服务员就推着小车送来点心和饮料，我要了咖啡、面包，一边品咖啡一边往 窗外看，飞机在白云上面飞，什么景物也没有，但可见右翼下的发动机。服务员 回车时问我还要不要咖啡，我点了点头，她把剩下的咖啡都倒给我了，想必乘客 里愿喝咖啡的人不多。 　　我忘了看起飞时间，好像未坐安逸就飞到了广州，如果请孙悟空腾云驾雾背 我一趟，也不过如此吧。改革开放真好！ 　　下机后,我提了鸡蛋拎着腊肉跟着人群走，刚走到大厅门口，李成亮就来接 我了。我只把肉递给了他，自己仍背包提蛋，接下来是随他等车、上车、下车、 步行就到了他们的住地——是一处建有大门、围墙，汽车可出入的显得有些陈旧 的大院。一路上乘车所见的楼房也不新颖，还不如重庆的楼房，想必广州开发早， 新房也早变旧房了。院内有两幢相隔不是太远的长条形的楼房，李成治住后幢五 楼的一个套间，两室一厅，前后均有阳台，约70平米。他们的住地属广州市天河 区车陂路，是邱老板购买的一处“小产权商品房”（1），免费提供给李成治居 住。他和童莉住一室，李成亮未来广州前，另一室住三位女生，后来又搬出去了， 因为老板郑重其事宣布，该房赠送与李成治。李成亮去广州后,李成治买来隔墙 板，将房间一分为二隔开，并为女生做了房门。娄碧玉去广州后，正好女生已搬 出去，所以我去也有住处。不足之处是住地离上班地有点远，李成治买了辆旧自 行车代步，后来李成亮去了也买辆旧车，但是他们的车曾被盗过两次，没法，每 天肩车上楼又费事，只好被盗后又买，反正旧车便宜。 　　娄碧玉已对附近的街道非常熟悉，每天大孩子们一走她也带了小孩子走，或 去熟人家玩或去街上逛。我去后也每天随她上街，且这个婆嬢还会讲一口流利的 “广州普通话”，同菜贩讲价说得溜溜熟。晚饭后则随孩子们逛超市，那时南桐 还没有超市，所以我的感觉是很新鲜。有时我也独自逛街、逛地摊书市，地摊的 盗版书可以说应有尽有，也很便宜，就花二十元钱买了套一字未删的《金瓶梅词 话》。九五年正月我在小弟家玩时，曾在两路口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山西人民出版 社出的上下集绘图本《金瓶梅词话》，但该书虽有绘图却是删节本，至今未通读 过，朋友借去上集也未索借下集，不知是否也通读过？就像走进面馆要碗小面， 店家什么佐料也不放就端碗清水煮白面给你，能咽得下么？记得早年读《茶花女》 时，末尾译者赘语说，某章某段未译，因为作者在那里布道。好奇心偏使我想看 那段未译文，后来终于购到全译本，但是我到底未被感化而信了天主教或基督教。 　　将别人的著作删去了，还要冠冕堂皇地加点解释，能不使好奇心者探究到底 么！农村人有句俗话：扪（音：猛）倒卵子过河。这里我不想解释这句歇后语， 也不想探讨该删或不该删，只是不想吃清水煮白面罢了。 　　星期天李成治带家人去看黄埔军校旧址，书上读来很神秘的去处也不过尔尔， 将军们几个月就学会了带兵打仗，且能驰聘疆场、逐鹿中原、叱咤风云，比起专 研科技、发明创造所耗费的时日，应该是容易得多，要不然，“不读书的刘项” 何以能得天下？ 　　李成治也开辟了第二职业，他叫上亮亮早晨三点就起身，上街打的直奔“跳 蚤市场”，选购好商品才回家吃早饭、上班，他的生意是在网上做，还叫我为他 现做个木合装机器发货。一天我也想去看看，半夜就随他们兄弟俩出征，原来广 州的跳蚤市场很大，几乎各种货物都有买卖，赶“鬼市”的人流也不少，一人一 支手电在地摊上寻觅、交易，李成治只选购电器商品，军人并没有合伙，却专门 做哥哥的保镖。因为我没有坐过地铁，回天河区我们就学了回“土行孙”，“土 遁”了回家。 　　回重庆我是坐的火车，李成亮为我预订了卧铺票。自然我也带了点龙眼、菠 萝，答谢李沂建帮我守屋。因为童莉已没有上班了，娄碧玉下半年也回到家里， 不是她同媳妇处得不融洽，是童莉想要自己的母亲去广州带孩子，李成治没有同 意，婆婆不愿夹在儿子与媳妇之间左右为难，干脆回家清静点好。我想，这个堂 客还有点头脑，自动离开是明智之举，女孩子争取家庭权益也没有错，和谐的处 理办法是两位母亲都“排轮子”。果不出我所料，后来李成治将家迁回重庆，童 莉就叫自己的母亲接送美儿上幼儿园了。 　　二00六年四月，母亲因病去世，终年八十四岁。李成治兄弟俩都赶回溪源奔 丧，因为母亲早已来到乡下,住在李沂建家里。我与二弟原先的口头协议是母亲 归我安葬，但由于大家庭发生了变故，母亲仍然归李沂建安葬了。大家庭变故是 这样： 　　李成飞一九七三年出生，年长李成治两岁，从小读书成绩一直不好。一次八 姑姑带了外孙女在妈妈家里过六月，李成飞做不起暑假作业就在那儿玩，华丹明 下班回来见了就大吼一声，孩子乖乖地回到板凳跟前做作业。“河东狮子”进屋 抹把脸出来，见坐在板凳跟前的成飞没有写字，顺手捡起“响槁”（2）就乱打 孩子出气。其实，此刻李成飞做不起习题正等姑婆解答，八姑姑见她不问情由乱 打孩子，忙说： 　　“他还没有懂得起！他还没有懂得起……”意思成飞还不懂习题。 　　此刻父亲正在屋里修半导体收音机，听院坝吵闹就出来将“响槁”抓住，华 丹明越发生气了，边拖“响槁”边吵： 　　“我打我的娃儿，关你们屁事……” 　　这时李沂卫也下班走拢院坝，立即抽了二嫂一个耳光，拖过“响槁”折断扔 了，并狠狠斥责坐在地上撒泼的华丹明： 　　“你打你的娃儿，为啷个弄到我屋当门打？!” 　　这正是“一物降一物”，“河东狮子”不惧老公、不惧大伯子、不惧老人公、 婆婆娘，惟独惧怕小叔子。至此，今后再没人管她“教育”孩子的事了。 　　李沂建从来不过问孩子的事，当然那时活儿也忙，且他们夫妻也早有约定， 即华丹明教育孩子男人不得干涉。就这样，李成飞就在棍子下度过了童年。有的 孩子在棍子下成长学习成绩反倒好，那是他已入了门，即八姑姑讲的“弄懂了”， 棍子只是迫使偷懒的心振作起来。华丹明的棍子则是随心所欲浑打、乱抽、打气， 即生大人的气打小孩出气，将李成飞教育来不单老留级、还承继了老娘的欺善怕 恶“衣钵”。 　　一次，李成飞同张云海的幺儿争玩皮球，被抽了两耳光，回家后婆婆就问： 　　“成飞，为啥子脸是红肿的？” 　　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诉：“他老子是大干部，我不敢还手……” 　　又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将耳厢坪一位同学的手臂刺伤了。该同学个子比他 大，但是地主子女的儿子，其父亲又是李成飞姨表兄的姐夫，“穿过来，穿过去” （3）都是亲戚，李沂建赔点医药费了事。 　　他就是这样惹是生非、浑浑噩噩混到小学毕业，李沂建拿他毫无办法才将其 送进城里，后来又送到弹子石。邹蜀生原想训练他成为熟练技工，好做自己的帮 手，后来见不是可塑之材，才辞退了他。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据我的观察，人的性格是可以遗传的， 父亲或母亲脾气，往往能遗传给自己的儿女，这种遗传有时是交差的，例如，李 成薇就承袭了父亲温顺的个性。 　　李成飞小学毕业已十三岁，还未被送去弹子石，此时生产队的耕地、山林已 承包到户，他竟敢在灯草窝、娄家坪山林里指树、卖树，玩成人玩的“乱砍乱伐 游戏”。耳厢坪人多地少，男女老少只要肩扛得起的，都蜂拥来买树、伐树，扛 到公路边就可卖多倍的钱。李成飞的姨表兄专为煤厂收厢木，地点就在穿洞河沟 的公路边,此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四山的知情村民都来卖厢木,有卖自家山林里 的、有买来又卖赚脚力钱的，反正过秤就给现钱，且边收边用卡车运走，待你乡 林业站哓得，这里早散场伙了。李成飞并不知道各户的林界，三元、五元的低价 说好只须用手指，人家伐倒剔去树枝肩起就走了。待户主发现，已过去三、五天， 找谁去论理？ 　　他后来就与社会上的“杂皮”（4）鬼混，也懂得攀高枝，攀那些愿意网罗 社会“闲杂”的国家工作人员做靠山。不久，他就和一个在“外面跑”的女孩结 了婚，该女孩是鱼塘角上面青冈坡人，名叫何先慧，人长得很美，父亲是农村 “土中医”，家里除了父母，就她和妹妹。 　　当他们有了小孩后，侄媳妇就学起了做小生意，在学校门口卖点“麻辣串”、 “烤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这是浪子回头的举措，作父母的应该支持。但是， “河东狮子”却容不下儿媳妇，同儿子、媳妇分了家，且处处同媳妇对着干—— 她也卖起了麻辣串、火腿肠，并且还要争地盘。试想，儿子只有一个，有分家的 必要吗？华丹明本该带好孙子，减轻媳妇负担，让儿子、媳妇自家去打拼。 　　后来李成飞染上了毒品，何先慧因肝上长瘤，已瘦得来皮包骨，但李成飞既 无钱医治、又不想办法、也不同情人家。何先慧只好请求离异，然后回娘家治病， 她找人算过“八字”，不离婚凶多吉少。后来竟然发生了奇迹，“土中医”父亲 将女儿的病治愈了。何先慧同成治、成亮的关系都不错，至今都还在往来。这是 后话。 　　一九九八年，李成飞因贩毒被捕，判服刑一年，就在本区万盛看守所执行。 据说，犯人在监狱里是分等级的，这种“等级”不是以服刑年限多少来决定，而 是以囚犯的人缘来决定。刘盛军的同学Z某在看守所当看守，表弟的熟人就是他 的熟人，李成飞因此而有了奥援。他们那间狱室共住八名囚犯，李成飞同蔡波就 是那间狱室的“上八位”（5）囚犯，其余六名囚犯就是他俩的“听差”。俗话 说：性格决定命运。李成飞被判徒刑一年不知悔改，并且还呆七个月就能出狱了， 但他却在监舍里作威作恶，视人的生命为儿戏，伙同其他囚犯将新进看守所的 “嫌疑犯”邱中礼殴打至死。 　　以下摘录：邱中礼父亲邱昌杰诉状；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起诉书；重 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从中可以窥见整个案件过程——人 一但丧失人性，与禽兽没有什么区别，其凶残可以说触目惊心！ 　　诉讼状 　　被告人：李成飞等万盛看守所在押犯人。 　　原告人：邱昌杰，男，现年58岁，汉族，重庆合川市人，务农，住合川市高 石坝办事处观寺村七社。 　　诉讼请求: 　　1,要求李成飞等人赔偿故意致死邱中礼抚恤金贰万元。 　　2,要求李成飞等人赔偿死者父母养老金参万元。 　　3,要求按国家法律严惩凶手。 　　事实理由: 　　我儿子与我村高办处思居村三社村民蔡益文,于97年9月19日去重庆沙坪坝区 上桥三村做米粉加工生意，98年7月邱中礼在经营米粉生意中认识了刘宏伟（刘 在沙坪坝上桥西屋车场边修理摩托车，常住他爷爷家里……），刘宏伟于98年9 月关门停业，据刘本人讲，他和南桐区兴隆镇光明村的柳友建等几人要去广东做 摩托车生意，98年11月中旬，刘宏伟从广东回来从新开起修摩托车业务。不几天 刘来我们做米粉处找邱中礼说，他的朋友柳友建有一辆进口摩托车，价值五万多 元，无车牌号，没有购车手续，被林园派出所收去，托邱中礼找熟人把车取出来， 柳友建目前没有钱，取车花了钱叫邱中礼垫起，车取出来由邱中礼保管，用了多 少钱柳友建拿钱来取车。过了几天邱中礼找到当地开米粉馆的，绰号叫桃娃儿的 花了四千多元把车取了出来，停放在我们做米粉处。过了十几天柳友建都没来取 车，邱中礼找到刘宏伟要取车钱。刘说柳友建没有钱，现在只有把车骑到我门市 卖了，挡你的钱。99年1月6日晚9点柳友建在刘门市把摩托车骑走了，过几天没 有骑回来，邱中礼见事不对，找刘宏伟要钱。刘宏伟说，柳友建还欠我九佰多元， 只有以后我们一起去柳友建家要钱。99年2月13日晚7点钟，刘宏伟来我们做米粉 处说，我已买了今晚9点钟去万盛的汽车票，叫邱中礼一起去收钱。邱中礼马上 换了一套买成四佰多元一套的西装、一双新皮鞋，带上四佰多元现金、他在沙坪 坝银行存的三张存款单：一张一年期存款单一万元、两张四仟元活期存单一并带 在身上。当时我叫我儿子把存款单拿出来，我儿子说我们有两个人一路，没有问 题。当晚刘宏伟和邱中礼去了万盛。2月15日刘宏伟来我们做米粉处，问邱中礼 回来没有，我说没有回来，你们一起去的，怎么你回来了邱中礼没有回来。刘宏 伟说，我去万盛看见柳友建在打牌，等了一会柳友建不见了，邱中礼去找柳友建 去了，我就回来了。万盛看守所来通知说，邱中礼死了。我们去万盛看守所见了 死者，身上穿的没有了，现金没有了，存单没有了，还说他是抢了摩托车。到一 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收债，会去抢车，加上本人还带了那么多的钱。请法院、 检察院明查，对真正的坏人绝不能放过。 　　…… 　　此致 　　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 　　具状人：邱昌杰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 　　起诉书 　　重检一分院刑诉[1999]164号 　　被告人李成飞，男，26岁，1973年3月3日生，汉族，重庆市人，初中文化， 农民，住南桐区溪源乡两河村新桥社28号。1998年2月10日因贩卖毒品罪被南桐 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蔡波，男，21岁，1978年1月9日生，汉族，贵州省桐梓县人，初中文 化，农民，住南桐区桃子镇王家坝村52号，1997年12月1日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南 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7年，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陈强，男，23岁，1975年9月22日生，汉族，重庆市南桐区人，小学 文化，农民，住南桐区万东镇新田村张家弯社，1996年3月14日因犯盗窃罪被南 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年零6个月，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陈树彬，男，26岁，1973年2月4日生，汉族，四川省蓬安县人，初中 文化，工人，住南桐区五0一村56号附2号，1996年4月25日因犯盗窃罪被南桐区 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张庆军，男，34岁，1965年3月11日生，汉族，贵州省桐梓县人，初 中文化，农民，住南桐区桃子镇峡口村新民社，1999年2月10日因犯销售赃物罪 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刘昭民，男，25岁，1973年6月27日生，汉族，重庆市綦江县人，小 学文化，农民，住綦江县蒲河乡下湾村5号，1998年12月16日因犯盗窃罪被南桐 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李彬，男，24岁，1975年2月18日生，汉族，小学文化，无业，住南 桐区鱼田堡村182号6楼1号，1999年2月9日因犯抢劫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 期徒刑十二年，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罗明刚，男，31岁，1967年10月4日生，汉族，河北省平谷县人，初 中文化，工人，住南桐区鱼田堡工人村130号2楼3号，1998年8月31日因犯贩卖毒 品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8个月，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马育魏，男，16岁，1982年8月20日生，汉族，重庆市南桐区人，小 学文化，农民，住南桐区丛林镇绿水村小竹林56号，1999年2月10日因犯敲诈勒 索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拘役6个月，因本案于1999年5月4日被刑事拘留，经 本院决定，同年5月17日由重庆市公安局南桐区分局执行逮捕，现押于南桐区看 守所。 　　被害人邱中礼，男，30岁，1969年4月14日生，身份证号码： 510226690414655，小学文化，农民，住合川市高石坝办事处观寺村七社42号。 　　被告人李成飞等九人故意伤害案，经重庆市公安局南桐区分局侦查终结并移 送南桐区人民检察院，该院于1999年3月29日报送本院审查起诉，经退回补充侦 查，该院于同年6月14日再次报送本院审查起诉，现查明： 　　1999年2月17日13时许，被告人李成飞、蔡波、陈强、陈树彬、张庆军、刘 昭民、罗明刚、李彬、马育魏见其15号监房又关进一人（即邱中礼），即由被告 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马育魏、张庆军在监房外监处围着被害人邱中礼进行 “过手续”的拳打脚踢，殴打后，在内监房床上的李成飞叫外监的人把邱中礼拉 进来看一下。被告人陈树彬、张庆军等人将邱拖到内监房便槽处，被告人李成飞、 陈强、陈树彬就对邱进行拷问，马育魏即用拖鞋打邱的脸，同时张庆军、刘昭民 用拳击邱的腿部，陈树彬和李彬殴打邱的胸部。被告人蔡波得知邱是外地人，见 其又穷又脏的样子，便要监舍的人“把他打出去。”随即被告人李成飞、陈强、 陈树彬、张庆军把邱由内监拖到外监的放风窗处进行殴打，在此同时李成飞和陈 强还用手肘部打邱的背，打完后，该四人又将邱从外监拉到内监电视机下靠墙坐 着，李成飞、陈强、陈树彬再次对邱进行拷问，同时刘昭民抓住邱的头部撞墙， 李成飞、陈强分别用脚踢打邱的头部，李成飞又叫陈树彬把邱的衣服脱光趴在床 上，由陈树彬和张庆军用拳殴打邱的臂膀，同时李成飞、陈强用闭路线抽打邱的 背部，后陈树彬、张庆军、罗明刚先后用打湿水的布鞭抽打邱的背部，尔后又由 张庆军、陈树彬、刘昭民、马育魏、李彬将邱扶到外监用冷水冲洗时，被管教人 员巡查发现制止。被害人邱中礼经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经法医鉴定：被害人邱 中礼系软质条状物打击全身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引起急性创伤性 休克死亡。 　　……（以上以下的省略属其他个案） 　　本院认为：被告人李成飞、蔡波、陈强、陈树彬、张庆军、刘昭民、李彬、 罗明刚、马育魏目无国法、胆大妄为，在服刑和关押期间，仍不思悔改，共同殴 打他人致人死亡，其行为均已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之规定， 犯有故意伤害罪，且被告人李成飞、蔡波、陈强、陈树彬、张庆军、刘昭民、李 彬、罗明刚、马育魏系服刑期间又犯新罪，对其还应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第七十一条之规定处罚，……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一条之规定，特将被告人李 成飞、蔡波、陈强、陈树彬、张庆军、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向你院提 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此致 　　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代理检察员：刘忠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 　　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刑事附带民哥事判决书 　　渝一中刑初字第352号 　　公诉机关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 　　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邱昌杰（被害人邱中礼之父），男，生于1944年4月9日， 汉族，出生地重庆合川市，农民，住合川市高石坝办事处观寺村七社。 　　委托代理人孟如华，男，生于1955年9月7日，汉族，出生地重庆合川市，农 民，住址同上。 　　被告人李成飞……1998年2月10日因贩卖毒品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 徒刑一年，1999年10月15日刑满当日，因本案被依法逮捕。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辩护人刘俊成，重庆市法律援助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告人蔡波……1997年12月1日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现押于 南桐区看守所。 　　辩护人薛嘉莲，重庆市法律援助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告人陈强……1996年3月14日因犯盗窃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 年零6个月，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陈树彬……1996年4月25日因犯盗窃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 刑二年。1997年12月7日刑满释放。1999年2月2日被刑事拘留，同月13日因盗窃 被依法逮捕。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笔者注：被告人张庆军被看守所工作人员误放。张庆军是令狐荣娣堂妹夫, 做屠宰生意，正是：鲤鱼逃脱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 　　被告人刘昭民……1998年12月16日因犯盗窃罪被南桐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 刑8个月。1999年5月12日被刑事拘留，同月25日因本案被依法逮捕。现押于南桐 区看守所。 　　被告人李彬……1999年2月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现押于南桐 区看守所。 　　被告人罗明刚……1998年8月31日因犯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8个 月。1999年12月21日因本案被依法逮捕。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被告人马育魏……1999年2月因犯敲诈勒索罪被判处拘役6个月。1999年5月4 日被刑事拘留，同月17日因本案被依法逮捕。现押于南桐区看守所。 　　法定代理人马在俊（系被告人马育魏之父），生于1958年10月21日，汉族， 出生地重庆市南桐区，农民，住址本区丛林镇绿水村小竹林56号。 　　辩护人刘秀竹，重庆市法律援助律师事务所律师。 　　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以重检一分院刑诉[1999]164号起诉书指控被告 人李成飞、蔡波、陈强、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犯故意伤害罪，被告人 陈树彬犯故意伤害罪及盗窃罪，于1999年7月5日向本院提起公诉。在诉讼过程中， 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邱昌杰向本院提起附带民事诉讼。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不 公开开庭进行了合并审理。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代理检察员贺忠出庭支持 公诉，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委托代理人孟如华、被告人李成飞及其辩护人刘俊 成、被告人蔡波及其辩护人薛嘉莲、被告人陈强、刘昭民、李彬、罗明刚、被告 人马育魏及其法定代理人马在俊、辩护人刘秀竹到庭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以重检一分院指控：1999年2月17日13时许，被 害人邱中礼刚被关进南桐区看守所15号监舍，被告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张 庆军、马育魏即在监舍外监处对邱中礼拳打脚踢（下面文字与起诉书相同，不重 复摘录）……邱中礼在送医院抢救过程中死亡。经法医鉴定：邱中礼系软质条状 物打击全身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引起急性创伤性休克死亡...... 公诉机关举示了邱中礼的尸检鉴定书及被害人伤情图片、现场图片、作案工具布 鞭一条、闭路线一条…… 　　八被告人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无异议。李成飞辩护人以李成飞案 发后能坦白交代犯罪事实、认罪态度好、被害人邱中礼被关进15号监舍时身体健 康状态不好、南桐区看守所管理不严应承担管理责任为由，提出对李成飞从轻处 罚的辩护意见。被告人蔡波辩解被害人邱中礼被送进15号监舍时身体就有伤，仅 凭自己“把他打出去”这句话不足以使其他同案人将被害人伤害致死，蔡波辩护 人以蔡波未直接实施伤害邱中礼的行为，蔡波的话对同案人并不完全起决定作用， 且案发后认罪态度较好为由，提出对蔡波从轻处罚的辩护意见。被告人陈强辩解 其行为受李成飞、蔡波等人指使，且案发时，患有间歇性精神病请求从轻处罚。 被告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均辩解伤害邱中礼的行为是受李 成飞、蔡波等人指使。马育魏的辩护人提出马育魏是被胁迫参与犯罪，犯罪时不 满18周岁，认罪态度较好，且其法定代理人已当庭赔偿了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 济损失1500元，建议对马育魏从轻或减轻判处的辩护意见。对于附带民事诉讼原 告人邱昌杰提出的诉讼请求，除被告人马育魏的法定代理人自愿赔偿1500元外， 另七名被告人均表示愿意赔偿但无赔偿能力。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李成飞、蔡波、陈强、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 因犯罪分别被南桐区法院判刑后，被告人陈树彬因盗窃被逮捕后，先后关押在南 桐区看守所15号监舍。1999年2月17日13时许，犯罪嫌疑人邱中礼（男，29岁， 本案死者）涉嫌抢劫被南桐区公安分局兴隆派出所送去南桐区看守所15号监舍羁 押。被告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马育魏伙同张庆军（另案处理）即在监舍外 监处围着邱中礼进行拳打脚踢，随后在内监床上的被告人李成飞叫把邱中礼拉进 去看一下。陈树彬、张庆军等人将夏拖进内监便槽处，由李成飞、陈强、陈树彬 对邱中礼进行拷问。李成飞认为马育魏力气小叫冯用拖鞋打邱的面部，张庆军、 刘昭民打邱的腿部，陈树彬、李彬打邱的胸部。被告人蔡波得知邱中礼是外地人， 模样又穷又脏，便叫同监舍的人“把他打出去”。 被告人李成飞、陈强、陈树 彬、张庆军将邱中礼拖到外监的放风窗处一阵拳打脚踢后又将其拉到内监再次拷 问，刘昭民抓住邱的头部撞墙，李成飞、陈强分别用脚踢打邱的头部。同时李成 飞叫陈树彬脱光邱的衣服让其趴在床上，由陈树彬、张庆军拳击邱的臂膀，李成 飞、陈强用闭路线抽打邱的背部，后陈树彬、张庆军、罗明刚先后用打湿水的布 鞭抽打邱的背部，尔后，张庆军、陈树彬、刘昭民、马育魏、李彬将邱扶到外监 用冷水冲洗，被管教人员发现制止。……当晚，被告人李成飞、蔡波召集同案人 统一口径，叫大家都不要承认打了邱中礼，把责任推给兴隆派出所。被害人邱中 礼的死亡给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造成的经济损失有：死亡补偿费13900元、丧葬 费1200元、被赡养人生活费13900元、误工费150元、交通食宿费250元，共计 30000元。审理中，被告人马育魏的法定代理人已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1500 元。 　　此外……（这段文字系被告人陈树彬盗窃案。） 　　认定上述事实的依据有：1，尸检鉴定书及被害人伤情图片证实邱中礼系软 质条状物打击全身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引起急性创伤性休克死亡。 2，现场图片证实案发地点位于南桐区看守所15号监舍。3，根据被告人的交代提 取作案工具布鞭一条、闭路线一条，经各被告人辩认属实。……（这段文字系被 告人陈树彬盗窃案。） 　　本院认为，被告人李成飞、蔡波、陈强、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在 服刑或涉嫌犯罪被关押期间不思悔改，指使他人或具体实施伤害行为，致一人死 亡，其行为均已构成故意伤害罪，依法应予严惩。……（这段文字系被告人陈树 彬盗窃案。）八被告人的故意伤害行为给被害人邱中礼家属造成的经济损失，依 法应予赔偿。在共同犯罪中，被告人李成飞指使、强令他人实施并具体实施伤害 行为，被告人蔡波指使、强令他人实施伤害行为，被告人陈强积极主动实施伤害 行为，均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均系主犯，依法均应按照其参与的全部犯罪 处罚。被告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受他人指使，具体实施伤 害行为，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均系从犯，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被告人马 育魏犯罪时不满18周岁，且已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邱昌杰经济损失1500元， 有一定的悔罪表现，应当减轻处罚。公诉机关指控八名被告人的犯罪事实和罪名 成立，适用法律正确。被告人李成飞的辩护人、蔡波及其辩护人提出的辩解或辩 护意见经查与本案事实不符，不予采纳。针对被告人陈强提出其在案发时患有精 神病的辩解，公诉人当庭宣读了重庆法医学会1999年5月27日法咨鉴（99）第48 号对陈强的司法精神病学鉴定书，结论为被鉴定人陈强无精神病，1999年2月17 日作案时有辩认及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评定为有责任能力，故被告人陈强的辩 解不成立，不予采纳。被告人陈树彬、刘昭民、李彬、罗明刚、马育魏的辩解成 立，应予采纳。被告人马育魏的辩护人除提出的马育魏系受胁迫参与犯罪的意见 不成立，不予采纳外，其余辩护意见成立，应予采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 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第二百六十四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五条 第一款、第六十九条、第七十一条、第二十六条第一、四款、第二十七条、第十 七条第三款、第三十六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李成飞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 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4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七个月零二十八天，数 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 4000元。 　　被告人蔡波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诉 讼原告人经济损失4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五年五个月十八天，数罪 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 4000元。 　　被告人陈强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 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4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二年二个月二十三天， 数罪并罚，决定执无期徒行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 济损失4000元。 　　被告人陈树彬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赔 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500元；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 罚金4000元；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七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罚 金4000元，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500元。（刑期……） 　　被告人刘昭民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赔 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二个月零二 十五日，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赔偿附带民 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刑期……） 　　被告人李彬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赔偿 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十一年八个月 零二十二日，附加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剥 夺政治权利五年，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刑期……） 　　被告人罗明刚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赔 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合并前罪未执行完毕的刑罚十个月零十 二日，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赔偿附带民事 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000元。（刑期……） 　　被告人马育魏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由马育魏及其法定代理人 马在俊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2000元（已给付1500元）。合并前罪未 执行完毕的刑罚二个月零十八日，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四年，马育魏及 其法定代理人马在俊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2000元（已给付1500元） （刑期……） 　　对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邱昌杰的赔偿，由上列八被告人及被告人马育魏的法 定代理人冯在俊承担连带责任。 　　上述赔偿款或罚金，被告人李成飞、蔡波应在本判决生效后七日内缴清，另 六名被告人及马育魏的法定代理人马在俊应在本判决生效后一个月内缴清。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重 庆市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判长 丁雯 　　人民陪审员 莫明书 　　人民陪审员 谢中祥 　　二000年二月十三日 　　书记员 成科 　　一个狮群或狼群，见了外来的狮或狼，就要将其赶跑或咬死。这种“排他性” 或者叫“排外”、“欺生”（6），是动物的本能，也是物种和种群能够衍续的 生存本能。人类也不例外，且这种排他性从来都不是以族群的文明成度高低来决 定，而是以族群里人们的心态、利益来支配。但是，排外、欺生毕竟是人类的陋 习，所以自古有：“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之说。这里，我不想引 “二战”这样的当权者利用种族排他性，将排他升级为侵略战争，造成几千万人 死于非命的宏大事件、宏大场面为例。我只讲一件身边的小事，即可见欺生行为 造成的结果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朱舟有的幺女儿被别人骗去卖了，后来幺女 儿来信说，现在住河南安阳。此时，朱舟有的四女儿正与星台村王永和的幺儿王 福秉恋爱，第二年锄过二道草后，王福秉就带上女友和准岳父去安阳寻亲，他们 在“河的”等车时，四姑娘还拍拍腰间的照相机，说去河南旅游。殊不知快拢安 阳却发生了事故，几天后准翁准婿灰溜溜地回到溪源，精明的朱舟有又白白的弄 丢个女儿，“巴倒门方狠”（7）的王福秉则白白弄丢了未婚妻。后来听朱舟有 家里人讲，他们一行快拢幺女儿住家地时改乘了中巴，那段路是河南省山东省交 界地，中巴上的“杂皮”们一听三人是外地口音，马上就叫司机停车，先将强悍 的王福秉往车下推，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老支书幺儿只好乖乖 下车了。中巴行驶一段路后，“杂皮”们又强行将朱舟有扔下车，老队长只好顺 公路往后走，不久与往前赶的王福秉相会，二人立马去寻派出所报案，但无钱不 可能在河南久呆，只好回到本区又报了案。据说，这样的寻人案件公安局也无经 费派外勤，准翁、婿俩也交不起寻人出勤费，况且即便出勤未必能找回人。一个 月后四姑娘来信报平安，说她已结婚了，叫家人不必挂念，且她那里距幺姑娘家 不远。几年后姐妹相约回溪源探亲，女婿们自然跟了来，人们也才得知姐妹俩的 大概情况。原来四姑娘当天中午就逃脱了，“杂皮”们掳了“俘获物”在小饭馆 吃饭，饭后趁酒醉饭饱的“杂皮”不注意，四姑娘一头钻进青纱帐里就逃走了， 平原崽儿哪里奔得过山野妹子！傍晚她来到现在丈夫家，丈夫是个开饭馆的单身 汉，要年长她十几岁。老板收留她住了一宿，并告诉前不久才收留过一个逃脱女 人。四姑娘问了下幺妹住址，觉得这个人很忠厚，就自愿留下来了。我想这就是 人们常说的命运，或者说缘分：幺姑娘丈夫年轻些，人长得帅些，家庭穷些，但 全家人都当她是“公主”；四姑娘家庭富裕些，只是丈夫没有人材。朱舟杰劝两 位侄女不要再回河南，发生任何事情他有办法调停，但是，两姐妹都不愿离开自 己的家庭和丈夫。 　　二00一年元月二十二日，李沂建接到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送来的领取骨 灰通知书，李成飞已于元月十一日走完了他短短的人生旅程，就象阿Q似的糊里 糊涂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象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作品里描写的“多余人”，这个 世界有你没你无所谓。一九九九年我曾找大舅哥给李成飞算了下“八字”，我并 没有说是谁的“八字”，为什么要“算”。我这位舅兄闲来无事，专爱研究算八 字，出于好奇，也想验证，我就将报刊上看到的名人出生年、月、日、时记下来， 拿给他算了玩，且并不提姓名，只看算的结果与事实符不符，再告诉他是谁的八 字。譬如，老舍，是戊戍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出生；沈从文，是壬寅年冬月二十 九日凌晨来到这个世界；郭沫若，是壬辰年九月二十七日午时生……但是，算的 结果与我知道的事实有出入，他就说世间上四同（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 的人多得很，所以还是无法验证。这次给李成飞算，他说： 　　“这个娃儿，二十八岁有个关口，不晓得他过不过得倒！八字好算，阴功德 泽算不了。” 　　李成飞出生不久，枇杷岗的“张八字”（即张云约，是华丹明娘屋亲戚）赶 两河，顺便给李成飞算了“定根”八字。他是华丹明长辈，自然说话委婉，但还 是叫李沂建多作善事。我家右边不远是顺山大沟，因为是赶场大路，当然早年间 就用石板搭了桥，平时人们走路挑粪都在上面踩。原桥面是两块并排小石板，且 早已不稳固，李沂建就将石板拆去，将大沟的两面用片石加水泥石粉砌好，又撬 了块大石板来搁在上面，算是作了修桥补路善事。因为陈正文弟兄俩也有自留地 在沟那边，多年后不知为什么事，华丹明同陈正文老婆嚷嘴，就提起二锤将桥面 石打断了，说桥是她老公修的，嗣后我同二弟又立马撬了块特厚的石板补上。其 实，父母作什么事，都是给儿女看的，俗话：父母是儿女最好的老师。她家搬到 学校门口后，我乡也兴起了赶场，由于那时未修农贸市场，赶场天公路两边都顿 满箩篼、背篼，从张家嘴下来的路，一直顿到初中校门口。李沂建的房子是离公 路四、五米修建的，他将空地打成了晒坝，赶场天山民自然要将箩篼、背篼顿在 晒坝了，并且还要跟华丹明母子陪笑脸。一次，李成飞就扇了一个顿背篼老汉耳 光，李沂建两口子却视而不见、不置可否。娄碧玉对我说： 　　“人家不长你的辈，也要长你的岁！那两口子见了白无常事（8），华丹明 还要嘻起嘴笑。要是我的娃儿，我要打来叫他跟人家陪礼道歉！” 　　李沂建这辈子从无理想，学点石匠活也不是做得最精。他只是脾气比我好， 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只知在女人堆里鬼混，从不关心儿子的事情，既然作父亲 的游戏人生，难不成儿子不效仿吗？李成飞老留级，留来同李成治一班，一天上 课，他用小刀顶住前排兄弟的背心，把李成治吓惨了。老大回家告诉后，我对李 沂建说： 　　“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要管了！” 　　二弟把儿子教训了一顿，但华丹明却骂了两天。但是她不敢惹娄碧玉，一次 不知为什么事，二弟打了嫂子一下，晚上娄必廉带两个兄弟找上门，李沂建刚开 门，就被娄必廉一脚踢了蹲在地上，呵斥一番扬长而去，父亲、母亲站在阶檐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是娄碧玉回娘家“告了状”。 　　由于前面有了李沂建家庭的变故，母亲就将她人民公园的住房（约22平米） 给了二弟，算是给予他一点补偿。我们兄妹及母亲也签了协议，母亲的生、养、 死、葬都归李沂建负责（父亲去世后，母亲每月可在单位领二百元生活费），只 是小弟打不出喷嚏，因为没有这场变故，房子是他的。其实早先安葬父亲，也是 李沂卫给的三百元钱，修坟、錾碑、请先生满够了，二弟因此摆了个“丧葬酒”， 收了几个人情钱。 　　母亲的安葬程序与安葬父亲有些相似，道场也是做的“正三天”，遗体没有 火化，从新选址，现购棺木安葬的。这是亲家王开富一手安排的,因为李成飞走 了后，华丹明就同意招王元春做上门女婿了，且天地罡没有两河坝儿交通方便； 且真正的土葬（火化后土葬不算）才符合中国文化传统，才能够延续香火——娄 必礼、王开富等人如是说。 　　母亲安葬过程免述。 　　注： 　　“小产权商品房”：即农民利用自己的民宅《房地产证》，通过审批、扩建 的楼房，这种楼房只有一个《房地产证》，购房者什么证件也没有，但房价比商 品房便宜。 　　响槁：溪源方言，将一段竹子的一头破几刀，握了另一头赶鸡牲鹅鸭，敲打 时竹子会发出响声。 　　“穿过来，穿过去”都是亲：这就是所谓四川人的“竹根亲”，竹根是网状 的，竹根也是相互穿插的，形容四川人的亲戚关系。 　　杂皮：重庆方言，即指流氓一类的人。 　　“上八位”：即指地位高的囚犯。 　　6，“欺生”：重庆方言，从字面上讲，就是欺负陌生人。 　　7，巴倒门方狠：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门方，指门框左右两边的直 立木板，门框上下木板叫：天门槛、地门槛，左右直立木板叫：门方。巴倒门方 狠，形容某人只能在家里、村里或当地使性子、作威，出外、在外面就没辙了。 　　8，白无常事：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即指当事人见发生什么事，睁 只眼闭只眼，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置可否。此处是指李沂建、华丹明两口子 不教育儿子，惯坏了李成飞。 　　第四十五章 　　抗日远征军士兵 　　一九七四年六月，星台（大队）当塆队的湛治由请我跟他女儿做嫁装（指木 器），我叫李永禄告知一下刘兴华，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我在当塆队住时就 认识湛治由，那时他四十来岁，瘦削脸型，瘦削身材，但是没有在坡上做农活。 他在弯田坎（母亲代销店址）右面的公路边新搭了间竹篾屋，踩一部老式缝衣机 打衣服，为生产队做副业。因为我是六一年初回当塆队的，前两年没见当塆有裁 缝铺，想必他也曾在公社缝纫组工作，散伙后才回到生产队。当年他家住弯田坎 （公路）对面的油皂房，三姐夫湛志良是他堂侄，也住油皂房。 　　现在他家房子已建在弯田坎后面的半山坡，长三间加檐柱、檐楼、横屋，屋 基地宽，晒坝也宽，我们的两架推凳便安在了阶檐,也在地坝支了架木马,因为有 些木料须现解。如今他头发已花白，已五十多岁了，但还在为生产队踩缝衣机。 因为家里请有匠人，这天他收工早，问过我们需要什么后，就去割自留地土坎壁 上种的早黄豆——因为老婆、儿女们收工迟，他想磨点新黄豆豆花款待我们。傍 晚他背了一大背毛豆荚回来倒在地坝，豆荚上的“八角丁”、“霍辣子”(1)把 他的脖子、肩膀“霍”(2)了些红疙瘩。于是他就说： 　　“我这个人，是个废人。我最怕‘霍’了，一摸到那些毛毛刺刺，心头就毛 焦火燎，那是在缅甸打仗，在荨（音：霍）麻林林里爬，落下的怪毛病。” 　　我见着他那瘦削的样子，感到奇怪，哪个农村人做活不在“毛毛刺刺”林里 钻？！张吉成不说的，“鱼鳅、黄鳝都变成了，还怕泥糊眼吗？！”庄稼汉还怕 “毛毛刺刺”吗？！什么缅甸打仗？缅甸打什么仗？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说过缅甸 有战事，可以说闻所未闻，所以孤陋寡闻，但还是顺口问： 　　“你啷个会到缅甸去打仗呢？去跟那个打？” 　　“抗日呀？”他显得有些惊诧，但此时晚饭已好，我们就收拾行头吃饭了。 　　当塆坝儿河对面就是娄洪坝，地势比两河坝儿散得开、扩得多，半山的晚风 吹来是极凉快的，伏天的夜晚正好看星星乘凉。好奇的我自然要探赜索隐，于是， 老前辈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开初我被拉兵就被送到云南，当官的对士兵‘辣火’得很，用沙子合饭、 用毛谷子合饭给你吃，还规定吃饭时间，你吃不饱就得挨饿，当时有很多兵逃跑 了。但是，你要跑就要跑脱，逃兵拉回来你不死都要脱层皮。把逃兵捆在板凳上， 集合全连士兵排好队，一个走拢去打一扁担，那个屁股，皮面看起来是青紫的， 没有破皮，其实里面的肉早已被打得像嫩豆腐了。 　　“我在那里‘窟’(3)了一年多，实在没法忍受，又想家。后来终于有了机 会，就和一个伙伴逃跑了，当逃兵你千万不要拖（带的意思）枪跑，拖枪你就非 死不可。 　　“我们逃出来就分了手，我跑到贵州后，一路编篾货一路朝家乡走，结果没 隔几天又被‘罗’(4)倒了。这回就被送到盘县去关了几个月，后来又被送到昆 明前头，后来又被挑去受训——从云南坐飞机到‘英国’去受训。当时战事很紧， 受训没得几天，就用飞机把我们送到密芝那去跳伞，从飞机上往下跳，心头害怕 得很，但是伞一张开就轻飘飘的了。下面都是日本兵，在天上就开上了火，我们 被打死了不少人。落下来就展开激战，部队集结后，连长下令攻击前进，我就端 了机枪边扫射边冲锋，向已占机场的部队靠拢，为后续部队、战略物资扩展降落 基地。 　　“战火打得激烈得很，每天都要伤亡很多人，每天伤亡多少，第二天就跟你 补足多少。就是，一个连队一百六十人，每天都保足你一百六十人。部队白天朝 前面攻进一截，晚上就连夜连晚修工事，战壕要连队同连队挖通，白天黑了都得 不到休息。当然，伙食是没得话说，吃得好得很，全都是美国罐头，饼干、猪肉、 牛肉、菜、水果、饮料，样样都有。那些重庆来的大学生只有悄悄地哭，说是来 当翻译，走拢就递根枪给你上火线，拿起枪，手就‘打枪摆子’（5），现在战 壕里教他们撕（拉的意思）机柄、瞄准。 　　“就是这样，我们的攻击持续了两个多月，雨季开始已攻到火车战附近了。 我就是这次战斗中升为班长的。 　　“一天晚上，连长叫我们三个老兵到火车站去侦察。那阵儿不像现在生产队 做活儿——手颈揪（音：舅）气（6），螺蛳拐有个包，可以推——点到你，你 就得去。我们朝火车站摸起去，全都背冲锋枪，弹匣里前面压三颗信号弹，发现 敌人先打信号。我是班长，我爬在前头，他们一边一个大至离我两丈的样子，稍 稍在后。我们爬了好一阵，天快蒙蒙亮了。我刚爬到一个‘坟疙瘩’（7）上， 就摸到敌人的重机枪脚脚，重机枪上盖得有草皮，往里一看，见三个日本兵坐在 坑道里正围着个大盆子吃东西。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马上摸出三个地瓜‘手 榴弹’——地瓜手榴弹是个圆疙瘩，一只手可以抓两个，不像现在这些手榴弹有 根木把把。我把三个手榴弹的‘锁子’都打开，右手抓两个，左手拿一个。我往 坑道里丢两个，放个在机枪下面就往后滚。只听轰的一声响过后，见土堆上翘得 有根‘长管’（8），我就爬过去抓‘长管’——长管就是重机枪的主要零件— —只要把这个东西拿回去，就要得嘉奖、就要升官。当时我想立功心切，爬过去 刚撑起身抓‘长管’，突然几挺机枪指倒我扫。我侧过脸一看左手没得了，后来 才晓得是膀子骨头（肱骨）被打断，手杆摔过去卡在背包上了。当时一点都不痛， 只晓得往回爬，爬了一阵要过铁路，铁路路基要高出许多，天又下着小雨，地下 又滑，我心想，管他的哟，就是死也要‘撂’过去。我涌了阵劲，一下撑起身就 ‘撂’过来了，他们两个也负了伤，也都‘撂’过来了。随后我们就在荨麻林里 头爬——那个龟儿地方荨麻有人多高，平时人不敢进去。到处都一片平，又不敢 走开扩地，我们就在荨麻林里一会儿爬一会儿躬身跑。 　　“爬回阵地我都还没有昏过去，连长责怪我们为啥子不发信号弹，看到我手 杆卡在背包上，就说你啷个把手杆都背回来罗，就连忙给我包扎。我这才看到伤 口被雨水洗得发白，手指也肿了，就想我这根手杆完了，一下就昏过去了。 　　“后来我才晓到，担架送我们下火线后，就直接用小飞机送我们这类重伤员 到印度治疗。那些美国医生、英国医手艺好得很，一道手术做了你就在医院慢慢 养伤，不再上其他药。等我伤好后，战争早已结束了。 　　“后来听负伤住院的营长说，我们那个连队原先的人只剩八个，连长都是牺 牲了的。 我们一路去侦查的三个人，有个肚皮打破后肠子拖出来尺多长，美国 医生一道手术做了半年就好了，后来又上战场也牺牲了。我这个骨头便忙（9） 长不好，要是伤到别处好得快，又上战场恐怕也回不来了。 　　“胜利后，全部的尸骨都是用飞机运回国来埋，部队请了几十个和尚、道士 做道场；又请了‘专银匠’（冥器制作匠）做飞机、印机票，你是河南的就发送 你回河南，你是河北的就送你回河北，不管你是那里的，都是用‘飞机’送你回 家乡。 　　“我在印度住了两年多，伤好些我就学打衣裳，拉兵前我就在学裁缝，不过 那是用针缝。那些英国呢子、美国呢子好得很，那些伤兵都爱赌，我每天就按倒 衣裳做。回国后我们就住在云南驿荣军医院，房子就是那些空下来的航空房，我 在那里又住了挨边两年，一九四八年我才回到家里，当时还发得有转业证，优待 证——好几起证件，但是第二年一解放，那些证件就没得用了。” 　　能够亲耳聆听一位战士讲述战斗实况，在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电影、小说展 示的场面固然精彩，但始终没那么真切，惟独他这种质朴的讲述使人觉得如身临 其境。听完他的故事，我既惊奇又感动，觉得这个人真不简单，单是坐飞机到英 国去受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经历的了。况且，他不单经历了战争，而且 还活着回到家乡，也许全区都找不出第二个。尽管他的经历带有很大的偶然因素,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命运的机缘却使他不单经历了战争,而且还活了下来,活着回 到了家乡。至于用纸飞机、机票发送牺牲将士的亡灵回故土，过去我简直是闻所 未闻，虽然事情本属迷信骗人活动，但我还是认为，对于那时那些多数都相信迷 信的官兵来说，客观上又是一种用我国传统文化方式给活下来的人们心灵的一种 慰藉，也表达寄托了活下来官兵对牺牲将士的哀思，希望他们能魂归故里，就像 有的共产党员希望去见马克思一样。当然，这后一点“认为”是我现在的想法， 当时我心里只是替他惋惜：为什么替国民党卖命？为什么不投了人民解放军再回 家！当时我有这样的浅薄想法一点不奇怪，我父亲被定的是国民党特务，他一九 三八年在重庆卫戍警备司令部报务班任班长时，曾经带了士兵和电台搜索过日本 敌特电台。“文革”期间外调员来找父亲问其他人的事情，父亲无意中提起这件 事，外调人员马上呵斥道： 　　“你那算什么抗日！国民党从来就没有抗过日！” 　　当然这种特殊时期的“政治认定”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尘埃早已落定”， 社会更需要的是建设和发展。 　　我认识的另一名抗日战士叫湛义成，娄洪坝人，是湛治由房分中的叔辈，也 是被拉兵拉去的。他说他抗战时在三战区，是陈诚的部队。他就是投了人民解放 军后再回的乡，当年公社优待他在小学当炊事员，热天他爱打赤膊，背上顺脊柱 有一道三指多宽紫红色的痕迹，他说是日本机枪子弹“铲”的，我想幸好他脑壳 低得快，不然就没命了。他为人很快活，生活也还过得去。 　　第二天我才仔细地、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注视湛治由，他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精 干脸型、身型，眼睛虽然说不上炯炯有神，但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机敏的。 　　因为我与湛治由并无瓜葛，又不同村，且年龄也悬殊，所以活儿一完就再没 有往来了。 　　二00五年七月，李成治在广州打来电话问，湛治由这个人还在不在。我答， 我不知道。他说：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您可以去打听一下，把他的事迹写出来， 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因为他们两兄弟都曾听我讲过湛治由的故事，所以才有这个电话。于是，赶 场天我碰到“老挑”（10）湛志良就问，得到的回答是：人倒是健在，只是没有 了证件，至今连补贴都未领过。我觉得奇怪，过去又仿佛听他说过把所有证件交 王永和给工作队了。我想，工作队为什么要收走证件？证件没有了，你在什么部 队当兵总该记得吧？部队的番号、军长、团长……的姓名你总该不会忘记吧？出 于敬佩、出于义愤，我决定非要把事情弄清楚。我详细拟出了提问题纲，尤其是 部队的某些战役和住地特殊环境的细节，因为这些对他很重要，没经历过的人是 无法知其详的。 　　二00五年八月二日我来到湛治由的家，多年不见他已是须发全白的老人了。 他似乎比原先稍矮些，背有点驼了，但精神却矍铄，我先带他坐三轮去桃子凼拍 了张合影（写人物纪实需要照片），回来才详细问他的情况。尽管他已八十多岁 了，但头脑清晰，耳目功能未减。以下便是他的情况： 　　湛治由又名湛炳全（在部队使用的名字），一九二0年六月出生于贵州省桐 梓县羊磴区溪源里。民国三十年（1941年）被拉兵送往桐梓县，桐梓县将他上交 到第八军，军长何绍洲，他被编入第八军辎重团当士兵。民国三十一年第八军开 赴云南河口打仗，他随部队到了河口。民国三十二年，他开小差跑到贵州万屯， 几天后又被拉了兵，这次他被送往贵州盘县新兵师管区关押，这一关就是三个月。 当时各地抓来的壮丁都关押在此，由于关押地方小人多，加上传染病（当地人叫 寒气病，实际就是伤寒）和饥饿，一百几十名壮丁就死了五六十人，最后上交也 只剩五六十人。他们都被送往云南省祥云县美长村，编入陆军五十四军。湛治由 被编入十四师四十二团三营九连军部通讯排当通讯兵守总机。军长阙汉骞（先任 副军长、后任代理军长），（副）师长龙天武，团长欧阳宪，营长王煜赞（音）， 连长刘昴怀，排长姓汪。随即过新年，他们被挑选后又被编入新六军，军长廖耀 湘，军的番号变了，军以下番号未变。接着他们就从云南驿乘飞机经驼峰航线飞 到印度汀江，住汀江新营房（全部是帆布帐篷房，每天用药水消毒两次）。一九 七四年他摆龙门阵时说的飞英国受训也没有错，因为那时印度还未独立，一个只 念过一、二年私塾的中国农民是分不清殖民地与本土的。紧接着他们又登上军舰 去“南海”受训。多年后的今天，我的知识也增长了不少，当然明白他所说的 “南海”，并不是我国的南海，我国的南海一带正被日军占领着。他说的“南海” 到底在什么位置，我一时也查不清（即指二00五年写稿时。二0一五年他又记起 了，叫蓝姆迦）。因为预定作战时间很紧，训练十来天后他们就乘飞机直飞缅北 空降密芝那。 　　他负伤后被小飞机直接送往印度十四医院（美国在印度设置的军医院）治疗， 由于治疗及时，医生清创做得极好，尽管他左臂肱骨粉碎性被打断，肌肉也失去 了一大块（医生在他左大腿切下一块肌肉补上的），但左臂还是给他保留下来了。 他说他的左臂骨头是医生拿猴子骨头给他接上的。我说组织基因不符怎么会接得 起。当然，他不懂什么基因，我也不懂外科手术，我也不知道医生使用的是什么 方法。 　　他负伤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三年六月，他能够准确地记住自己负伤的日期，是 因为他相信迷信。他在云南河口驻扎时曾经算过八字，八字先生说他某年某月有 个“关口”，随后又说人的八字好推算，阴功德泽却算不了，叫他多做善事广积 阴功。他们排长下乡时，端（抢）了一户苗族老大娘的一罐蜂蜜。他常跟排长补 衣服，关系不错，借自己胃疼需蜂蜜做药引，就把那罐蜂蜜要了来。嗣后，他悄 悄将蜂蜜送还了苗族大娘，老大娘就祝愿他好人平安归家。 　　他在密芝那火车站负伤的日期基本上与八字先生的推算“吻合”，他大难不 死也验证了八字先生的“预言”，所以他就更加笃信算命了。 　　云南荣军医院的负责人是他们营长王煜赞，也是负伤住院，部队的很多情况 他都是听王煜赞讲述的。如：部队做那么大的道场，是廖耀湘、孙立人怕那些冤 魂来找到他们呀，等等。荣军医院遣散伤员的全部手续，也由王煜赞负责办理。 医院给湛治由定的是二等伤残，除开交县、乡例行手续外，他手中还持有八份证 件，即证明书、转业证、嘉奖证、优待证、受伤证、抚恤金条（即纸条）、伤票、 住院证。 　　据他本人讲，他的转业证贴上本人的照片后，打的是“刘伯承部队”的钢印， 他们是投了刘伯承的。我说这不可能，我告诉他，一九四八年刘邓大军还没有入 川，刘伯承正在指挥淮海战役。他说王煜赞办证给他们时，叫他们回乡后先不忙 交出证件，说“你们家乡还没解放，千万要藏好证件”云云。我想这就有些奇怪 了。又想，也许党的地下组织早与卢汉谈妥，他们使用二野部队或起义部队以解 放军之名义遣散伤残人员未必不可能。不过要弄清事情也不难，只要找出证件一 看，不就清楚了。然而，事情说不复杂又复杂，他的所有证件，解放后都被桐梓 县法院、桐梓县公安局共同收去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湛治由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回到溪源的，途经贵阳时，他 又找八字先生算了张八字。八字先生告诉他，叫他多做善事，多做好事。因为按 八字推算，他这个人应该是早已不存在了。于是，他回家后就本着多做善事多做 好事的心理，信仰了当时在川黔一带流传的“观音老母教”。“观音老母教”的 教规是：“不偷，不抢，不嫖，不赌，做好事，做善事，不要地主的东西，解放 军来了不要管。”显然，这是那些反动道首借乱世之机，利用善良人们的心愿做 幌子，以蛊惑人心、颠覆无产阶级新生政权为目的、组织的反动会道门。然而， 当时善良的人们是分不清反动分子的罪恶勾当的，所以湛治由也信了教。据他讲， 当年的信徒们并不集中接受传道，只是各人在自家院坝边插上根木棍，木棍顶端 捆些稻草以便插香，信徒们则每天早晚插香跪拜、默念教规，也叫“烧天香”。 当时，这样的信徒虽然不少，但是公安机关将道首一抓，党员干部向群众一宣传， 这种教便倾刻瓦解了。 　　如果湛治由是个平常人，普通人，可以说就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了。然而， 湛治由却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的退伍军人，而是远征军退伍军人。解放前， 溪源地区被拉兵参加国民党军队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解放前侥幸逃回乡 的人，简直瘦得来皮包骨头，不成人样子，是沿途乞讨回乡的（娄恒定的外侄， 住崖脚下面吊嘴的令狐松云就是这种情形）。那些解放后回乡的人，无非是有个 棉被盖卷、两套棉布军服（湛义成就是这种情形），仅此而已。惟独湛治由回乡 则不同，他是坐了“滑杆”（11）回家，“滑杆”后面还有挑夫，成套的呢子衣 服，呢子大衣，大包小包，不亦乐呼。他下面有四个兄弟，回家后就一个兄弟送 了一件呢子衣服。他在印度时，上士班长的月响是三十二个卢比。据他讲，美国 的军需物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譬如，一间崭新的帆布营房，只要部队一开拔， 马上就被拆除烧毁；如果又来了部队，则马上又去库房领取新帆布床、帐。湛治 由带回家的呢子衣服，就是他领取缝纫机、领取呢料，自己做的。我的理解：这 正是管理印度美军十四医院的美国佬体现人文精神的超前思维，也是东西方文化 的差异——他们的思考是伤残军人今后的生存，为这次战争的伤残军人想学点技 艺、领取缝衣机、呢料纯属正常，且经（美国）国会批拨的军需物资没有再退回 之理（12）。据湛治由讲，学修理自行车、收音机、摩托车的伤残军人都有，因 为院方鼓励伤兵学技艺。所以湛治由回乡时，是钱也有、物也有。也可以这样说： 中国战场的任何中国部队都没有这么好的战地救援和后勤物资供应。湛治由又是 空降兵，空降兵的服装穿着起来是很潇洒的，大盖帽的帽徽上是鹰的图形，于是 人们便认定他是国民党军官了。 　　溪源是黔北边远的贫穷落后山乡，一个被拉壮丁的人竟然“发了横财”、 “弄”回这么多钱物，简直不可思议。就像现今的社会，如果一个村民突然中了 头彩大奖，或者一个打工崽挣了大钱回家，是很招人妒忌、很招人眼红的。 　　首先找他麻烦的就是村长王永和。村支书不识字，叫刘明约，王永和怎么说， 刘明约便怎么听。于是，“观音老母教”信徒加国民党军官的“案子”就惊动了 桐梓县法院和桐梓县公安局。两个单位共派来八名工作人员，湛治由记得姓名的 是：桐梓县法院院长王守芳（男），桐梓县公安局局长潭建明（音），雷股长， 秘书刘吉成（音）工作队员贾之庆（音）。 　　在王永和、刘明约的主持下，开过几晚斗争大会后，工作队员将湛治由押往 刘明约的堂屋。湛治由刚跨进堂屋门槛，潭、雷二人就用手枪把砸湛治由的肩部， 接着雷又向湛的屁股踹了一脚，湛治由即刻跌倒地上。雷用手枪点着湛治由说： “你看老子毙了你！”王守芳叫湛治由赶快交出证件。湛治由原本是遵照王煜赞 的告诫，将证件藏了，连新婚妻子都没有告诉,现在他无法了，只好回家取来证 件，递给刘明约。刘明约说：“我字都认不到，”便将证件递与王永和。王永和 又将证件递给王守芳，王、雷、潭三人一看证件，都傻眼了。王守芳就问： 　　“你啷个又有解放军证件、又有国民党证件？” 　　湛治由便把王煜赞办证件时告诫他的话讲出来。就这样，潭建明等人就在群 众会上讲了句，湛某人只是个上士班长，不算国民党军官。然后就将所有证件带 走，说是拿到县里去核实。然而这一“核实”，真正是石沉大海了。 　　由于湛治由家庭是贫农，王永和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后来“四清运动” “文化大革命”，人们仍以国民党军官之名批斗他，王永和却不作任何解释。 　　湛治由始终认定他们（指云南驿荣军医院伤残军人）是投了刘伯承部属的， 所以邓小平一复出，他就叫上女婿陪同，到桐梓县去要证件。他们找到了潭建明 和贾之庆，潭建明看了下湛治由请人写的申请，说： 　　“几十年的事，我记不起了，档案都遭红卫兵抄走了。” 　　湛治由又找到刘光采，刘光采是星台村人，在桐梓县政府办公室任主任。刘 光采重新给湛治由写了份申请，潭建明看过后说： 　　“这样吧，现在过新年要放几天假，等在这里吃住又贵，你们先回去。等过 了年我跟你找出来，寄到你们成都军区（重庆成立直辖市前），成都转到重庆， 重庆就转到你们区了。” 　　湛治由相信了潭建明的推委话，回来后过段时间又到区上去问，过段时间又 到区上去问。他连找什么单位解决，自己都不清楚，所以得到的回答，不外乎： “没有听说过有这件事。”或“不知道”。就这样，光阴已跨入二十一世纪，他 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一天赶集，他在街上碰到王永和，王永和早已没当支书了， 人也老了，自己扎了些扫把在街上卖。王永和主动对湛治由说： 　　“老湛，你那个事情，完全是冤枉。我可以跟你出证明，证明当年确实收走 你的证件。” 　　于是，湛治由很快拿到了王、刘二人各出据的二份证明书。他将证明书交给 了乡民政办公室主任，民政办公室主任便将证明书递交给了区民政局。湛治由到 区民政局去讨答复，区民政局的人说： 　　“你那个证明没得用，又不是原始证件，我把它毁都毁了。” 　　呜呼，现在王永和、刘明约二位老支部书记已经辞世了，如果桐梓县潭建明 们也找不到原始证件的话，湛治由的抗日远征军战士身份便永远是个谜了。 　　湛治由清楚地记得，当时区民政局那位年轻人还调侃道：“你老个现在的家 庭未必还差吃的么？你就当是支援国家嘛！” 　　湛治由说：“话不能恁个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我要你们帮我平反！” 　　是的，作为一个已八十五岁风蜡残年的老人，钱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 有五个子女，二女三男。按传统习俗，嫁出去的女儿只能算“计划外”，万不得 已是不会依靠女儿的。他的三个儿子早已自立门户，他高兴住谁家就住谁家。儿 子们各自建的楼房都是青砖、预制板、外贴瓷砖结构。他小儿子的儿子也在外地 打工，像这样的家庭，他还愁晚年生活无着吗？其实，他想要的早已不是物质方 面的东西；他想要的是精神方面的，但是他表达不出来，所以只能说出： 　　“我要你们帮我平反！” 　　他有什么“反”可平？地、富、反、坏、右他都不沾边。他要的是名份，他 要的是身份，也就是抗日远征军战士的身份——这个身份是他浴血奋战换来的， 为什么不要？！然而，民政局的年轻人却只会调侃，他们不关心那段浴血抗战的 历史，所以他们不明白老人的心愿，认为这是个怪老头。 　　我想，这样的年轻人跟王永和、潭建明等是一个类型的人，这类同志或许其 他工作作得很好，满上级的意，但是他们缺少关爱，缺少宽容心，缺少与人为善 的心，他们连廖耀湘、孙立人的善心都不具备，廖、孙二人尚且还能安慰牺牲将 士的阴魂，一个活生生的战士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却熟视无睹。他们这类人缺少 的是德，党中央提倡“以德治天下”的“德”。 　　是的，湛治由并非抗日英雄，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抗日战士——一个曾经消灭 过多名日寇（湛治由空降落地后端起机枪冲锋，向机场靠拢时杀伤的敌人无法计 算）、炸毁过敌人一挺重机枪、上过三个多月火线的普通抗日战士。但是，我们 的社会毕竞是法治健全的社会；我们的社会毕竞是向和谐社会构件的社会。所以 我相信，社会一定能够了却这位老兵的心愿。 　　我的《抗日远征军士兵——湛治由的故事》完稿后，复印了一份寄给李成治， 他在网上发表后，得到了部分人们的关注。同时，《渝南文学》也选载了该文， 但是区府部门却无人问津。为此，我写下了《怜老兵》诗三首： 　　其一 　　农夫征战本无心， 活拽生拉充壮丁。 　　宣传救亡难匹配（13）， 索绳捆缚送国军。 　　强加训练生奇效， 空降密芝似天兵。 　　枪弹横飞贼丧胆， 手雷爆炸寇无音。 　　其二 　　战士虔诚够荒唐， 员司办案不查详。 　　钱财性命偶由运， 富裕贫穷隋或忙。 　　村长负荆时虽晚， 密芝浴血仍未忘。 　　荣归故里固然美， 妒忌从来最无常。 　　其三 　　人生无常命不同，哪怕浴血密芝丛。 　　戚帅平倭成名将，根思抗美授英雄。 　　昔人已乘黄鹤去（14），社稷无暇远征农。 　　自古英雄多撼事，功勋荣誉不易逢。 　　阮福全是大坪大队梭山岩生产队人，在青羊市读初中时，与周光明、陈正文 是同学。他回生产队后，开始学机电修理，后来又弄辆旧车搞运输。娄必廉做洋 芋种生意时，他也随牛儿跑武隆、秀山。由于实行土地承包制后村干部报酬无着 落，大坪村就议价出售鲤鱼河那片集体山林（两河村就将梁隆贵经手修建的办公 楼卖给了学校），阮福全只花了一万元钱，就买下了那片山林。几年后区林业局 看中了那片林地，就出三十万元买下了山林，这是阮福全生平赚下的“第一桶 金”。不久，他就去贵州羊磴办煤厂，几年后就开办了四个煤厂，原乡党委书记 向玉林及原乡府部分工作人员也成了他的“丘二”；阮福全同陈正文一样，都是 初中肄业生，但是，甘愿聚在他手下的部属却是退休干部、大学生、研究生。当 然，他也懂得回报社会，羊磴镇对河两岸有两条公路（镇公路），是他出资八十 万元修建的——他采取的方法是，自己出资，自己承包筑路工程修建；家乡（大 坪村当门）刘家河上的公路桥，也是他出资四十万元修建的。他有两儿子，大儿 子名叫阮春明，老二名叫阮春华，四个煤厂，一子经营两个。由于他家是桐梓县 的完税大户，阮春明经羊磴镇党委、桐梓县党委举荐，羊磴山民就选举他为县人 大代表。 　　阮福全的老二媳妇是当塆队的姑娘，他就在亲家承包地里选址建了楼房，将 梭山岩的家搬到了当塆。阮春华老婆的大姐，正是湛治由的老幺媳妇。由于有这 层关系，二0一0年我听湛治由儿子讲，他父亲的事情经桐梓县人大代表阮春明同 志关注,桐梓县终于出具了一份证明，我镇民政办每月补贴老人400元钱。 　　二0一五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值此 纪念时刻到来之际，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各级领导对此非常重视。因为《抗日 远征军士兵——湛治由的故事》一文，十年前就被李成治发在“关爱抗战老兵网” 和“黄埔军校网”上。“黄埔军校网”将情况转呈原国民革命军五十四军、新编 第六军、以及十四师等相关将领后人查实，以及台湾缅甸抗战研究组织印证后， 基本确认了湛治由的抗战经历。二00八年一月十五日，“黄埔军校网”为湛老送 来了“陆海空军精忠状”和慰问金。这年，重庆市十佳青年志愿者蔡波（本区 人），利用工作之余，积极帮助湛治由多方取证，最终确认了湛老的抗战老兵身 份，并获得国家优抚。此间，《国家记忆》丛书在重庆展出，该书是从美国国家 档案馆收藏的数万张战争影像资料中，精选出最有代表性的500张图文汇集而成。 热心人士刘先生观展后找到湛治由，湛老还能记得图片中的人和事，从而传递了 湛治由老人的信息，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二0一四年，“关爱抗战老兵网”重 庆团队，公布了多年来找到抗战老兵的名单，已经去世的有73人，健在的有196 人，其中湛治由名例其中；该团队多次开展爱心活动，组织向抗战老兵捐款，并 在网上公布捐助者和受捐者的名单。老前辈的儿子讲，他父亲先领取的生活费每 月为400元，二0一四年已增加到1000元。二0一五年八月前，区府有关部门终于 认可了湛治由的抗日远征军士兵身份。 　　湛治由于二0一六年六月去世，终年九十六岁。 　　注： 　　1，“八角丁”、“霍辣子”：溪源方言的叫法，指一种蝴蝶的成虫，样子 像毛虫，身上长满有毒硬螫毛刺，人皮肤接触就要红肿。 　　2，“霍”：重庆方言、溪源方言的叫法，指人的皮肤接触或碰了有毒植物 或有毒昆虫，皮肤产生红肿，山民对这种情形，就说被“八角丁”、“霍辣子” “霍了”，或被荨麻“霍了”。所以，重庆人管荨麻叫“霍麻”。 　　3，‘窟’：溪源方言，普通话“呆”、“蹲”的意思，即我在某处窟了半 年，就是我在某处待了半年。 　　4，罗：溪源方言，即“捉”，被罗倒了，就是被捉倒了、被网罗倒了之意。 　　5，‘打枪摆子’：溪源方言，形容新拿枪上火线的人害怕，手握着枪发抖。 　　6，手颈揪气：溪源方言，即指人手腕部软组织被扭伤，就叫“揪气”。 　　7，‘坟疙瘩’：溪源方言，即指坟冢土堆，坟冢又像土堆。 　　8，‘长管’：即重机枪备用枪管，据说，老式重机枪钢材不行，长时连续 射击，枪管发热膨胀，就需换备用枪管。 　　9，便忙：溪源方言，不能很快痊愈之意。 　　10，“老挑”：溪源俚语，姨夫与姨夫之间即称“老挑”。 　　11，“滑杆”：西南地区、重庆山城特有的简易轿子式的用人力肩抬的交通 工具，解放前盛行于山城两岸码头，现在旅游景点也盛行。 　　12，经（美国）国会批拨的军需物资没有再退回之理：这句话是作者的推测， 暂举两例：《第四野战军征战纪实》（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版）546页： “所谓‘美援’白吉尔的那批价值1700万美元的军火，当时第七舰队的运输舰锚 泊于香港”——这批军火就是美军官白吉尔打算送给白崇禧的。近几年央视1频 道播：抗美援朝二次战役，美军扔下坦克、大炮，人跑了……停战协定签字生效 后，美军官兵将子弹、炮弹打光。所以作者推测：“经美国国会批拨的军需物资 没有再退回之理”，因为战争已结束，美军前线指挥官在“美军军规”、“美国 宪法”允许范围内可自行处理军需物资。 　　13，宣传救亡难匹配：指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的宣传、救亡工作无法作好， 所以只有抓壮了。 　　14，昔人已乘黄鹤（货）去：黄鹤，即“黄货”，指大陆解放前夕，蒋介石 搜刮、攫取民脂民膏去了台湾。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Ｙａｗｌ、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ＩＳＳＮ　１０８１－９２０７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inyusi.org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