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断 流 ◇                ·默 人·   说,生命象条河。善终者,便注入大海。凡不能归海的生命,就叫断流。从 此,我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名词:断流!   “肖力,王茹出事了。”当电话那边传来自强带着哭腔的声音时,我一下惊 呆了。这是高自强吗?我不能相信自己,脑子里立即浮现了自强那“潇洒走一回” 人生观下的风流倜傥,这哭诉呜咽的声音,与他简直天壤之别,判若两人。“自 强,冷静点,慢慢说。”对于强人的眼泪,我的同情和怜悯象雨后的地皮癣,来 得既多又快,却不知道来了干什么。他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的大概说清楚。放 下听筒,我对太太说,王茹的腿被火车压断了,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你说什么?”太太听了,眼睛一下睁得比我的还大,她比我更难以 接受这种事实。   “怎么会呢?这是美国,不是中国!”   是的,小镇里极少见着火车,仅仅一条铁轨横卧在小镇南边的丛林之中,风 吹雨打,铁绣斑驳,很难让人相信还在使用,直到一次真的看到了火车在铁轨上 行驶,我们才确信这个小镇真的是火车光顾的地方。   “这种想见都见不着的东西怎么会伤人?”   “是她自己卧轨的。”我这样对太太说,把她的惊讶和置疑硬生生地堵了回 去。   “人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太太幽幽地对我说。整个下午,我们的心都 是沉甸甸的,不愿煮饭,不想做事。想说说这件事,可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太 对这种人生剧变百思不解。我呢,我亦如此,尤其是发生在他们这种让外人看来 羡慕不已的家庭。   仔细算来,我们两家交往已有十多年了。   结婚那年,我们住进了师范大学的青年教工楼。那是正统年代里标准式的建 筑,青灰的色调火柴盒般的结构。一条狭窄的走廊把一个个单间房两边劈开,一 间打发一户。和我们正对门住着的,就是高自强和王茹。   夏天,筒子楼太热,为了通风,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四开。门上齐眉的地方挂 幅门帘,算作眼障,如此,新婚小夫妇们的秘密,彼此才能保留一点。   那种门帘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一蹲下来,对门十四平方米内的一切, 便都一览无余。我并非小人,可只要我一坐下来吃饭洗脚,对门一身短打的内室 起居便都一一涌入眼帘,想挡都挡不住。   不几天,我便发现,对门的女主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初始不经意,以为 是一方的姐妹偶尔造访,时间一长,怎么看怎么不象,便十二分地诧异。按当时 的风气和时尚,怎么想也不致有一夫两妻的可能性,可既然不是夫妻关系,那怎 没一点忌讳呢?要知道,这并非一时的走访,而是天天生活在一起。   “这个家伙,艳福不浅,一人霸着俩。”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高自 强的背影对太太说。   “你胡说什么呀?什么一个两个的,林晚枫是王茹的朋友。好朋友,你懂吗?”   太太对我不能理解真正朋友之间的友谊而露出一脸鄙夷,把最后三个字音拉 得长长的,嘲笑我。是的,我不能理解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还会有 如漆似胶的友谊?我不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能保持这样一种纯友谊的感情!若是 换成我,我一定握不住这里面的分寸。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欲望的贪婪,在一个 不是妻子而又漂亮的女人面前,我会不动声色地谈那些不着边际的友情友爱?   “骗子,完全是骗子!”无论谁在我面前摆这个谱,我都会在心里骂他一句: “有毛病!”   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同高自强拉呱我便感觉他是一个极容易接近的人,他讲话 轻松而又幽默。   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在楼底下散步碰上了他。“你是个医生吗?”我这样开 始了我们的谈话。他一边笑一边点着头,同时还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拉 (切)肚子的。”   “哇,外科医生。”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难怪这么神气。”   “听说有个外科医生开刀,把剪子忘在病人的肚子里了,有这事吗?”我对 医学一窍不通,跟他搭不上话,只有用这种花边新闻继续我们寒喧般的交谈。   “有哇,没有人家怎会传说?所以,我最近总在想设计一个拉链装在病人的 肚子上,真的忘了剪子钳镊什么的,拉开取出再关上,方便得很。”   他说得很认真,我还以为他真的想搞这种设计,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他在开 玩笑。我一边骂自己愚笨,一边觉得外科医生果真潇洒,不同凡响。   刚认识的那个漫长的夏天,我们常常一起散步。他还特别喜爱运动,排球、 篮球、游泳,我们竞技旗鼓相当。于是,共同的体育爱好使我们成为朋友。运动 之后,我们常大汗淋漓地坐在场边聊天,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唯一忌讳的,就 是我从不问起他们这个特殊家庭的情况,林晚枫在这个家庭里充当什么角色?尽 管我有许多疑窦,我却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成为朋友,何必触及朋友的 隐私!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们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鸡爬上一个尚未完工的教 学大楼,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一边喝酒吃鸡,一边看整个城市万家灯火之时, 他竟首先同我谈起了这个话题。他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帮晚枫介绍个朋友。当 时,我惊讶之极,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走了音。   他一边呷着酒一边向我介绍晚枫,语气平静,丝毫没有陷入感情旋涡的痕迹。 他说晚枫真是一个难得的姑娘,学位高,素养好,人聪明漂亮,应该物色一个配 得上她的对象,帮助她成个家。   我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心里对他的狐疑顿时烟消云散。试想,如果妻子不介 意,一人能占有两个女人,有谁会愿意把本属于自己的女人拱手送给别人?换成 我,绝对不干!当时,我真为自己过去的小人之心而汗颜!   “看来,他们真的没有那么回事。”我指着晚枫跟太太咬耳朵。   “给你说没有就没有,小鸡肚肠子!”   太太噘着嘴,一脸瞧不起我的神气。   仔细观察一下,我便彻底证实了自己的错误,每当高自强值夜班时,晚枫就 抱着个大枕头从楼道的那一边跑上来,和王茹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咕咕地说话, 哧哧地窍笑。一天半夜里,自强突然回来了,说是有人替他值班。于是,我看见 晚枫又抱着那个枕头,云髻半偏地走过我家那只遮君子的门帘,怏怏地回到自己 的房间。   “那,晚枫和王茹是不是同性恋?”又一个新鲜名词跳入我的大脑。   这是改革开放之后进来的舶来物,和先进的技术与管理一起来自西方文明社 会。对于这种时髦,我始终不敢恭维。同性恋,同性恋究竟恋的是什么?我不否 认男人与男人之间以及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朋友, 也不同于男女之欢。但是,这种感情终究有个界线吧!它能满足人的那种生理欲 望吗?我不能想像,也难以接受。我从内心深处把它视为变态。   “你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新鲜玩意,关心你自己吧!”太太不耐烦地打断我。   “不是我想得新鲜,是她们做得新鲜,由不得我不想。”我为自己的正常而 申辩。   瞧!这一家子多新鲜。王茹的妹妹来了,带来了一位还未成为妹婿的男朋友, 他们都是学艺术的,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邋遢的衣裤。还只是大学生呢,王茹 便把他们安排住到了一起,说现在的年轻人,时兴同居,叫试婚。   这也是西方文明中的舶来物。我虽然也时时想入非非,却始终不敢亲身体验 这种时髦,并非我已经是个过来的人了,失去了偿新的机会,而是冷静里一想, 大家都如此,岂不失去了伦理纲常,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套?   “家长为什么不管管?”听说王茹的爸爸是医院里的院长,赫赫有名的专家 教授,这也是自强王茹能结姻缘的原因。   “怎么不管呢。可孩子大了,想管也管不了。要不管,她妹妹岂不就把男朋 友带回家去了,何苦跑姐姐这儿来凑热闹?十四平方,挤得要死。”   太太说得也不全对,乐趣也许就在这挤得要死的十四平方上。对门的屋子里, 叫声笑声一直没断过。自强、王茹、晚枫,都是二十好几往三十岁爬的人了,突 然间却都变得孩子一般。他们为了丁点儿小事而发狂,爆出的笑声闹得我一宿没 合眼。事实上,他们的年龄和我相仿,且又都是高等学府里的教师,何以平日里 讲台上一站,文质彬彬,为人师表,背地里却疯成这个样子?   学文的,学文的毕竟和学理工的不同。那晚,在那个留着长头发男生的吭吭 电子琵琶声中,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如果要活得快活、自在、洒脱、放荡,下辈 子一定要找个学文科的老婆。   我没有辜负自强的委托,很快便给晚枫物色了一个人选。那是我们研究所里 的一个硕士生。小伙子家在农村,人虽土气点,可老实。在我的潜意识里,老实 可是当今社会里男人最稀有的美德,加上学位高,还有什么话好说。要知道,这 个年代,技术一下吃香起来,学位就是本钱,就是饭碗!我心里很得意,总以为 这个月下老人一定当得成,怎么算小伙子的档次也不算太低,对得起晚枫,更对 得起自强。   正沉浸在要吃喜糖的想入非非之中,消息传来,晚枫一口回绝。我不能想象 自强向我回述的他们见面的情况,他说晚枫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正眼也没瞧 过对方。“貌不出众。”一定是这个原因?在象晚枫这样女孩子的心目中,婚姻 的天平上绝对不会有世俗的法码,什么学位呀技术的,统统是庸俗的偏见,只要 碰上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会把所有的附加条件统统扔到一边!   我这样总结着失败的原因,并敢断定这是事情的唯一解释。于是,在我的心 目中,晚枫一下变得高雅渺远。   三个月后,我又帮她特色了一个人选。是我们研究所长的儿子。父母高职, 家境优越不说,小伙子可真是帅极了。一米八的个头,极富柔情的面孔。我敢断 言,像他这块料子,稍加包装,一定把港台走红的歌手给比下去。家境长相不说, 再说自身条件,小伙子虽不是正式大学毕业,可上进心极强,自学拿了个大专文 凭,正在一家电子企业做技术员。从他谈吐便知,小伙子专业心特强,一口一声 技术,一口一声攻关,不难预料,几年之后,一定是块工程师的料子。   如此算来,条件可够足了。可没想到见面之后,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不同意。 “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我一头雾水,措不清头脑。   “人喏,看起来不错,可谈起话来,嗲声嗲气,没一点阳刚之美!”   本以为无可挑剔,可还是给她挑出了毛病。听了这种回复,我不服气,专门 找机会同小伙子谈了一次话。小伙子给人的印象绝对一流,虽然语气中确有阳刚 不足温柔过盛之感,可绝对没有晚枫描绘得那么严重。不用挑剔的眼光,换一个 角度,说这种性格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又有什么不可?   却原来,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竟会有天差地别。我难以想象在这种女孩子挑 剔的眼光里,人还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   这期间,除了我介绍,自然还有其它热心人的张罗,看了几次,无一不是这 种结局。至此,我一颗热烫的心才彻底冷却不来。我知道,凭她目下的状态,只 怕皇帝的儿子她也末必中意。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这个当嫁的女人究竟 要的什么,我真如隔岸观火,雾里看花,只见热闹,不得真切。我实在弄不明白 晚枫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日子依旧。他们三人象过去一样甜甜蜜蜜地过日子,亲如家人。我见多不怪, 早已顺过眼来。可在其它人看来,这一家人仍然无法被理解。左邻右舍,单位同 事,总免不了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很佩服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只 要自己喜欢,自己的选择,管它谁去指手画脚。嘴长在别人脸上,爱怎么说就说 去。这种态度看起来平静如水,实际上却需要很大的勇气。他们的生活给我一种 超然的感觉,我想起了苏子瞻泛舟江上,月夜怀古的情景。这几位活得岂不正是 那种独立遗世,羽化成仙的味道。   这之后不久,一天晚上,对门突然传出了争吵声。夜已经很深了,那虽然压 得很低的嗓音,依然给我一种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感觉。   接着,传来一阵挣扎声,夹杂着“哧哧”的喘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竖起耳朵向对面听去。   夫妻打架,邻里相劝,这是中国人独持的相处准则,没有见死不救的。可问 题是,很多范例都告诉我们,夫妻打架劝不得,说轻了,不过当事人的瘾,说重 了,气头一过,夫妻俩倒过头来一起算你的帐。   这种笑话早已屡见不鲜。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迟疑,忽然传来王 茹一声惊叫,接着,只见她掀开布帘,夺门而出,向楼下冲去。   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别再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反应是她会不会寻短见。   我来不及细想,急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尾随王茹向楼下追去。   楼外一团漆黑,我眼睛一下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寻着王茹急促的 脚步声和气极而泣的抽噎声往前追。奔出箭地之远,王茹停下来,倚着路边一棵 桐树站定了。   我赶上前,只见她双手捂着脸,侧对着我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王老师,你不会出事吧?”   我不敢过近,离她一米远站住了。   她平息了一会,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对我说:“我没事。谢谢你,肖力。 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   迎着远远路灯的微弱亮光,我看到一颗豆大的泪珠在她颊上滚动,我的心不 由得一缩。啊,女人的眼泪,尤其这个活得赛神仙一般的女人眼泪,我难以把她 与平日里的清高俏丽联系起来。   看来,一米远是不够的,我得离她更远,她这不是向我下逐客令了吗?   “王老师,有话好好说,别想不开。”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无奈地向宿 舍楼走去。   回到楼上,只见自强一脸怒色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我们已是好朋友了,没 有不劝一句的道理。可我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小两口为的什么吵架,一句劝解的 话也讲不出来。   “进去坐坐吗?”   看他困兽一般转来转去,我指着自己的房间问他。   “不啦?”   他铁青着脸,问道:“有烟吗?”   他素来抽烟,我偶尔逢场作戏,因此,常备一包待人。   我转进屋里拿香烟。他接烟在手,又问:“到楼下坐一会儿,行吗?”   无可推诿。恐怕我唯一能帮他们的,也只有陪他坐一会了。   摸着黑,我们又爬上了那个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他点着烟,狠狠地吸一口, 烟火在他的吸吮中滋滋地向上蔓延。黑暗中看不真他的嘴脸,只见火花得意地跳 跃,象顽皮的星星在眨眼。   “知道为什么吵架吗?”   他憋不住了,终于开了口,实际上,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吵架的原因,只 是碍于情面,难以启口。此时,想不到他首先触及话题,我屏住呼吸,望着他面 前的烟火,期待他的下文。   “她不正常,连性生活都不愿意过,每次都烦得要死。”   他愤愤地说,一副还不能谅解对方的口气。我听了,一下楞住了。夫妻吵架, 档次低的,为的是柴米油盐,档次高的,为的是情趣爱好。为性?怎么会呢?二 十多岁,正值火旺,如干柴泼上油一般,怎么会性欲低下呢?   我脑子里一下跳出王茹的身影,修长的体态,白皙的皮肤,汪汪的眉眼,任 何人看了,都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暇想,怎么会是一个性无能者?   碰上这个话题,我一下卡壳了,一句话也接不上,望着他气恼的模样,不由 衷叹:原来,世上竟没有完美无缺的事情。瞧,那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却有这样 难以启齿的苦恼。   “都是晚枫的事,不能让她们再呆在一起了。”   他把手里的烟一下了甩了出去,火花在杠杆间跳跃着向下栽落,看那火与嘴 的距离,分明还有一截子。   这与晚枫有什么关系?我更惊愕了。可是,他说得那么肯定,分明是理由确 凿。她们真的是同性恋,因此疏远了他?我脑子里电光倏地一闪,马上又不敢多 想了。大概是感激我那晚对她的关心,王茹再见我的时候,比过去热情多了。她 主动地同我打招呼,还跟我谈一些我们过去从未接触的话题。   一次,不知道怎么突然讲起了气功,她如获至宝地惊喜道:“原来你对气功 感兴趣!”   我是被迫赶上架的。在她的惊喜面前,我不能不说感兴趣。其实,我对气功 的狐疑比谁都多。看到万人带功大会的热闹场面时,我本欲燃起的火苗便一下子 熄灭下来。哭的哭,笑的笑,有人叫有人跳,瞎子睁开了眼,跛子站直了腿,就 连截瘫几十年的病人,也在气功大师的带功下爬了起来。有这么灵吗?常说这么 一句话:真理是不能多走一步的,多走一步,真理便成了谬误!   也许,气功就是被这样的气功师们断送了。我的怀疑使我对它望而却步。没 想到王茹痴迷般的热情又把我带到了它的面前。既然人家把自己当成了知音,没 理由我一定赖着不走。   在我的面前,她一方面夸我们学理工的脑子灵,一边骂自强脑子笨,象个死 木榆疙瘩,不开窍。这越发使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起来。   “他是学医的,应该比我们更容易接受气功。”   我试探着想把自强拉得靠近自己一点,这样,免得有一天她发现我也是一个 死木榆疙瘩时失望太大。   “什么学医的,他是个开刀匠!匠者,艺人也,跟木匠、剃头匠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贬一下自己的丈夫,还是借贬炫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精明的女人都是这般夸耀丈夫的。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咦咦呀呀地应着,不置可 否。不管怎么说,在我的心目中,外科医生还是神秘的,是决不能与木匠剃头匠 相提并论的。   看我是块可造之材,她开始慢慢向我兜售起她的气功来了。我知道,她是轻 易不与一般人为伍的,只所以愿意同我分享,大概是看我还有一点不同一般的气 质。在她的信任下,我也真的动了心。气功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修练起来, 健身益神,不无裨益,为什么要把眼睛盯在那些看不惯的轰轰烈烈上呢?   她给我灌制了一些练功心法,录音带录像带都有。她告诉我她是有师父的, 不是瞎练。她说她的师父修行很深。   “怎么深呢?”   我想起带功大会上气功大师们的那一套,以为不过是摆足了架式,凝眉提气, 于是,被治之人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躁动。而且这种手舞足蹈怎么解释都行,功 力所至迷倒了众多的信徒,可我头脑一直清楚。我无法推断受试人的切身感受, 可至少心理暗示的作用不会太少。   我想,王茹总不会也用这一套来迷惑我吧。没想到,她说出来的师父修为远 远超过了我的这些想象。她告诉我,当她师父发功的时候,能把银行保险柜里的 钞票移到面前。   “真的?”   我敢断定,我的瞳仁一下放大了。跟着这样的师父,再也不愁穷了。而且这 种移换手法如同外星人来地球作案一样,当今的侦破技术只有望洋兴叹了。   “这样的功练得?”我笑着说。   不知她真正看出我笑的动机没有,仍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练这种功是要 有功德的,功德不好,再练就不灵了。”   “那不打紧,一辈子只干一次就够了,无需第二次。”我也坚持着正经。   “不行不行,师父说了,连这种歹心也不能起,否则,就不灵。”   “完了!”我出了一口气。干任何事,总得先有个想法,连念头也不能起, 啥事能干成?   我以为她能看到她这种不攻自破的神话的荒谬,没想到她竟被气功痴迷了。 这个看去那么聪明漂亮的女人,心智竟然不清。她接着对我说,她师父的师父功 力还要深厚。   “怎么深法?”我又忍不住好奇。   “你知道大兴安岭的那场大火是怎么扑灭的吗?”   “怎么灭的?”   那场震动中外的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月,多少消防人员,多少部队干警被调 往灭火,电视上每天都在报导灾情,全国上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那就是我师父的师父发的功,是他老人家亲自发功才灭了那场大火。”   这一次的惊奇比任何一次都大。我不仅是吃惊,简直有点愤怒了。那么多人 的拚死拚活算是白干了,再说,既然有那本事,早干什么来着,为什么不在大火 刚起时就灭了它?让它足足烧了一个多月。有力不出,有能不为,他不但无功, 而且有罪!想到此,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怎么见得?”   我压住火气,保持着君子风度。   “是我师父的师父在总参谋长家里发的功,是总参谋长亲自出面请他老人家 出山的。”   听她说话的口气,她对这点确信无疑,可我怎么能接受这种近乎谵妄的胡言 乱语?我刚刚培养起来的对气功的一点点兴趣,瞬间全被这种虔诚荡涤无存。我 望着王茹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睛,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从那以后,我便对气功打起了退堂鼓。我找个借口回避了她的主动。看来, 在气功上,她奏出的高山流水我是无法消受,无从欣赏,我只有去唱我的下里巴 人了。我谎说照她的法子练几回,每次都头晕,不能再练了。她没有看穿我的心 机,打量了我许久,信以为真。因为害怕我走火入魔,她便不再为气功而找我。   有一次出去旅游,半夜三更赶回家,经过王茹的窗下,太太突然站住了,拉 着我指了指三楼的阳台。我抬头看去,阳台上正立着一个人,两手抱球状摆在胸 前,整个人浇灌似的,纹丝不动。   “是王茹。”我告诉太太。   “吓死人了。她这是干吗?”   太太小声问我。   “练气功。”   “练气功?半夜三更练气功?”太太一脸困惑。   “对呀,只有半夜三更练功,长进才快。”我这样说,却突然想起了那次小 两口吵架后自强对她性冷淡的恼恨。半夜三更爬起来练功,这样的生活习惯自强 能适应吗?如此下去,他们的性生活肯定还会出麻烦,我不由又为他们担心起来。 还算好,这之后他们虽然又闹过几次气,但却没有象上次一样吵闹,即使我们这 般相对而居,也听不出什么大的动静。唯一能使我对他们夫妻生活了如指掌的线 索,全在自强的一张脸上显现出来。每次有了不愉快,他总是来找我出去散步还 脑,要根烟抽抽。而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不愉快又都是因为性生活的不协调。   “她不是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   他气得直叫。稍事平静,自觉不妥,便又随口嘟嘟囔囔地缓和一下。   “她怎么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我听了,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别的女人是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她和别的 女人不一样?”   他看不出我的疑窦,抬起头来,突的一声把满嘴的烟喷向空中。   “别不知足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一次就够了,足以回味终生,何必要天天 来!”我望着他,丝毫产生不了同情。   日子还算平静,谁知没多久便骤起风雨。一天下班后,见王茹和晚枫在过道 里来来回回地跑,忙乎着收拾东西,一脸喜气洋洋。   “什么事,瞧她们乐癫癫的。”我放下提包,坐下来吃饭,问太太。   “她们要走了。”   “哪去?”   “支边,去新疆。”   “那还高兴哪,这事躲都躲不及。”   我楞住了,一口饭含在嘴里。   “什么躲?又没有任务,是她们自己要求去。支边哪还有不准,这不,申请 一递,没几天就批下来了。”   这一下我是彻底糊涂了。知青返城的风刚刮没几年,遗留问题还没结清,怎 么,她们居然反其道而行,从城里去边疆,瞧她们平素行为,思想觉悟还没高到 这种程度吧!   “哪里是什么表现积极,是她们嫌城里人太多,闹得慌,想寻一块僻静地方, 清静修行。”   “修行?修什么行?不就是练气功吗?她练她的,又没有谁碍她。”   我仍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太太补充说,王茹在系里跟所有的人都合不来,党团活动,政治学习,她嫌 烦,不去不行,去了又受不了。好几次学习时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言语过于激烈 偏执。系里怕她太离谱,找她谈了几次话。这一谈不要紧,她越发看谁都不顺眼, 整天琢磨着找一个清静去处。她一找,晚枫也跟着找,你知道,她俩是分不开的。 听说在新疆一个矿区中学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她们已去那里看过,说风景美极了, 出门就是山,而且是含有铁矿的山。赤色山梁,粗旷苍凉,壮观无比。   “什么粗旷浑厚,阳刚之美?晚枫倒也罢了,你王茹呢?男人的粗旷雄伟你 受不了,倒爱起大自然的粗旷雄伟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晚饭后碰见自强,向他证实王茹她们是否真的去支边。自强点了点头,平静 得很。自强也是个怪人,不可理喻。妻子少来两次性生活,他急得猴跳一般,抓 耳挠腮,这下可好,离开他远走高飞,他倒能接受了。   “他是不是真有王茹以外的女人?”我瞅他很久,想证实上次谈话中他的疏 漏而造成的我的猜疑。   “每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让她去吧,这样,也许对她 们更好。”   “好什么?凡是有悖于正常人的思维和习惯的,都好不了。”我执拗地认为。 再说,她们走了,你自强怎么办,能跟着去吗?你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的造 诣可与医院的等级分不开,跑到深山荒沟,那把外科刀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果真摇了摇头,说:“我暂时不去。”   “好好一个家拆散了,危险!”我这样对太太说。太太也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却也不相信一个家能因此就完了。   “瞧你说的,暂时分一下就完了,哪个像你?”   女人的尖刻如同吃醋,会来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我给扯上了。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生活并不沿着任何人的思维逻辑而运行。王茹她们走后,自强就很少住到这 边来了。一来因为忙,二来过去有人煮饭,有人陪着睡觉,这里是他的乐园,现 在来干什么?饭得自己煮,坐下来四壁冷清,看什么都惹起刻骨铭心的回忆,回 来自找罪受,搁着我也是不来。我们自此来往少了。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自 强也辞了这边的工作,到特区去了。听说他的一个同学在特区医院里做得不错, 那里外商多。这也是经济杠杆的作用。大陆医务人员素质不低,可收费标准却与 海外不能相比,加上送给医务人员的小费,对病人来说,也不过是刚湿地皮的毛 毛雨。再说,特区开放,鱼龙混杂,比自由世界更花花的生活诱惑着自强,王茹 她们不在,他乐得去刺激刺激,于是,一狠心,辞了工作,闯特区去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因为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得不错,被美国的一位教授相 中,聘我去他的实验室做访问研究。于是,我带着全家来到这座大学城。做梦也 没想到,在这个小镇里,我竟碰上了自强王茹。   那是在一次华人教会组织的迎新晚会上。饭毕、唱歌,长老致词欢迎。接下 来分组读圣经。我一下看见了自强。初始不相信,以为看花了眼,揉揉再看,还 是自强。我们一下站起来,拥到了一起。   用惊呼热衷肠已不能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杜甫见卫八处士,是有思想准备 的探访,我们这是意外巧逢,应该属于“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 那种不期而遇。   那晚,教会为我们备的晚餐算是白吃,他们组织的宣教我们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俩就站在室外门廊的角落,整整唠了一个晚上。   他告诉了我别后的一些情况。他说,王茹和晚枫在新疆还没待一年就回来了。 刚去时心情特好,等大山整天把贫脊的胸膛裸露给你的时候,新鲜和刺激便不复 存在。我能理解这种情绪的变迁,正如我少年时痴恋一位女孩子一样,远远地看 着,她几乎成了我心目中唯一的偶象。后来,有机会和她一起共事,这才发现, 她和其它女孩子一样,并无十分特别之处。接下来,她们便发现那儿的人比内地 的人更加保守落后,他们几乎还停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思想认识,动辄就上纲 上线,左得要死。   她们是为了自由而去,那受得了这一套,没几个月就吵翻了,和什么教务主 任校长闹得不可开交。自强说,为了这事,他还专门去了新疆一次,想帮他们协 调缓和一下紧张关系。斡旋了一周,校方接受不了她们的自由主义,她们呢,自 然也不愿用自由作为代价,后退半步。没有办法,她们又毅然打起了行李,撤回 了内地。   原来的师范大学回不去,她们做了半年的无业游民。王茹的爸爸看着不是办 法,亲自出面张罗,托了不少关系,在这里找人给她作了保,把她送美国来读书 了。“你是作为陪读跟过来的?”   “是的,虽然是陪读,可我的专业好,很快就在医学院里找到了工作,位置 还不错,可王茹呢,本来学文,过来还是学文,读了个硕士仍没用,找不到事做。” 他说着,既有为自己而得意,又有替王茹而无奈。   “王茹呢?”   我向人群左右望去。讲了半天话,还未见王茹呢。几年不见,不知会有什么 变化,是胖了,还是更瘦?变老了,还是更漂亮?刚三十岁,她一定女人韵味更 足。只是,她还那么怪吗?   我脑子这么想着,来回转了几圈,却不见王茹的芳踪。   “这种场合她是不会来的,在家呆着呢。”   自强告诉我,语气里仍然有抱怨、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恨钢不成铁,恨她为 什么不和一般人一样。   “晚枫呢?晚枫现在在哪?”   她们是连着的,讲到王茹,我自然想到了晚枫。   “她也在这。”   “真的,她也在美国?”   我十分惊奇,要说她们本事真大,在中国粘在一起倒也罢了,家庭可以不要, 工作也可以不要,只要两厢情愿,终生厮守不成问题。可是来美国,她们仍然能 够粘在一起,这就匪夷所思了。美国佬怎么会给她签证的呢?   看到我满脸疑云,自强说,她当然不是依靠王茹的关系,而是靠了王茹的帮 助。是的,我想她也不会依靠王茹的关系,别说不是亲姐妹,即便是,也签不到 证。没有姐姐去读书,妹妹也要陪读的理由。那么,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嫁人。”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作为女人,尤其漂亮一点的女人,这是无坚不摧的 利器。自强点了点头。   “她嫁给什么样的人啦?”   我急于知道。因为几年前,我也曾经为她的婚事操心过。我急于知道晚枫所 能接受的男人究竟什么样子?   可是,讲到晚枫,自强的语气明显变了。   “嫁给美国人了。”   他只这么几个字便不愿继续下去。朝他看去,他情绪低落,脸色阴沉,我的 问话便戛然而止。   不用说,一定不尽人意。我这么猜想,虽然急于知道一切,却不便开口。   第二天便去他们家探访。   王茹果然变了,比过去清瘦得多。可清瘦的她却比过去更有魅力。脸色更白, 眼睛更大,只是细细打量,便能见出眼角的鱼尾纹来。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沉稳多了。五年前同住一楼的时候,她的沉默是一种清 高和矜恃,偶尔爆发出的疯狂,透着少女的纯真。可如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 一动,再也寻找不到半点稚气和无邪的踪迹。   这是不是成熟的标志?我虽对这个概念很模糊,但我的潜意识里,成熟应该 是一种夸耀,一种赞赏。成熟的女人应该透着一种可人的味道,温柔、体贴、善 解人意,或者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可是,在短短的接触里,我却丝毫体察不到这 种成熟的蕴涵,相反,她给我一种冰冷的感觉。过去对不同见解的激烈和尖刻没 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置可否的解嘲与讥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去参加迎新晚会?”   我无话找话,表现出一种异乡见故人的热情。   “去那干吗?”   她微微笑了,用一种对我热心于这种活动不可思议的口吻。“那么多人,乱 糟糟的,浊气逼人。”   人多乱不假,可浊气是什么意思?人体不过是一个生命的炉灶,堵进去煤, 扒出来灰。我不知道有没有只有清气的人。我敢保证,只要有新陈代谢,人就清 不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人体的浊气还是气质的浊气。听她口气,比五年前更怪, 便不得不提点小心。   “知道吗,只要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便能把他们身上的毛病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又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这些俗人也不信哪,你说,我去那干吗?”   “能把人身上的毛病看得一清二楚,什么毛病?”   我真的搞不清她的意思了,傻子一般扭头去看自强。平日,我自认自己的逻 辑思维还过得去,不知怎的,一和她接触,这种程序便混乱。   自强远远地忙乎着帮我烧水沏茶,故意避开我求援的目光。等他端来了茶水, 这个话题早已被他岔了开去。   我心里记着这句话,便结了个疙瘩。我和她之间并不存在着语言障碍,怎么 就听不懂她的话呢?和美国人打交道,我常犯这个毛病,不是别人听不明白我, 就是我不能理解别人,为此,我很懊恼。有一次出去采购,我一定要去泊残障人 的车位,太太指着牌子朝我大叫,我不动声色地对她说,我没泊错啊。“残疾人, 看看牌子,这是残疾人车位!”太太气得要跳。“我不是个残疾人吗?”我问太 太。“你是什么残疾人?”“我是哑巴,不会讲英文。”太太听了,哭笑不得。 如今,在中国人之间我又产生了理解偏差,这无疑在我的自尊心上雪上加霜。   避开王茹,我又向自强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要把心里的疙瘩解开。   “她的意思是她的气功已达到眼睛能透视一切的境地,只要一发功,便能把 人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人的毛病不都被她看出来了吗。”   “什么?你说她的眼睛能透视人的五脏六腑,象X光机一样?”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是说,她岂不也把我身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 楚了吗?那么,我这一块遮羞布对她如同无物,要它作甚?我不由拽了拽我的下 体,无端的把自己一切暴露在一个异性面前,羞煞人也!   “那么,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岂不都是白痴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 年经验,看病还得望闻叩触,还得靠什么CT核磁共振,最后还看不透病。干脆 都请她算了。”   我脑子里想的是男女之羞,嘴里却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自强苦笑了一下摊 开两手:“我也这么说呢。可是这个世界上练气功的人越来越多,做医生的也没 有一个失业了啊。”   自强还告诉我,王茹现在又练了什么乾坤大法,这个法是她现在这个师父独 创的,师父住在纽约,每周一次过来这个小镇,和弟子们一起练功。她说,乾坤 大法功力无边,可以改变人生、改变世界。只有在这个功里,生命才有终极意义。 她说,乾坤大法练成了的人,再转头看人世,芸芸众生如蚁,猪狗一般,只知道 吃喝,只为了钱财。   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淋漓尽致。是啊,对于那些只为了钱财,只为了吃喝的 人来说,生命与猪狗有什么两样?可是,人世间为了吃喝为了钱财而奔忙的人, 究竟与猪狗还有点什么不同呢?生命看穿了是一钱不值,可千千万万一钱不值的 生命,却依然活得津津有味,这里面到底有点什么不同?试问,有谁能为了这不 值钱的生命就不活了呢?还有,人活着,主观上为自己生存之外,客观上究竟还 有没有一点与猪狗不同的意义?比如说,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也为别人,为社 会。这个话题从来都是社会学家哲学家的命题,一般人是不会讨论的,既便讨论 只怕也说不出来个名堂。   我因为忙,三十过了,却还没有活出滋味,因此,这个问题尚未提到日程, 还未来得及考虑。是王茹的生命观把我带到这个生存的根本问题上,凭我的资智, 自然是想不通这个问题。反过来,我也不愿意多想,想多了太累,影响第二天工 作实在划不来。问题是自强呢?我可以不想,可自强不能不想,整天伴着这么个 人,也不由得不想,不能不想!   “他能想得透吗?”我操心地望着自强。   没想到,自强有自强解脱的办法。他一下子就跳开了这个羁绊。他说,练这 个功至少有一个积极作用,那就是把一切功利全看淡了,没有争执之心,也就没 有烦恼,随遇而安,怎么过都是幸福。   我自然同意这种观点,这是道学思想,无为而治,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 却原来,现代的功法流派,跳来跳去还是没有跳出释儒道的思想范畴。   晚枫虽然也在美国,可她并不住在这个小镇,她住在芝加哥。我万没有想到, 异地它乡见到晚枫,竟是在一种十分尴尬的场合下。   那是碰见自强王茹他们一年后的事情。   这期间,虽然同住一城,可毕竟不象以往脸对脸地看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 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是美国,门一关起来,过日子象与世隔绝一般,大家彼此不 来往。除非打911报警,否则,家里吵翻了天,外人也不知。何况,我们并不 住在一起,开车还得十几分钟。他们两口子过得怎样,我虽关心,毕竟不知底细。 时有耳闻说他们也经常闹气,但都是不出屋子就解决了的矛盾。无论自强在我耳 边嘟哝什么,我都觉得老生常谈,提不起劲来。   一天,他来到我家,坐下并不说话。我看他神色有异,问他有什么事。他笑 了一下,笑得很勉强,说他想重租一间房,就在我们公寓里。   “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我望着他,以为他在逗我。   他收敛了硬挤出来的笑,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刚讲的话。   “你疯了?”   见他说正经,我倒替他急了。一套房子月租七、八百美金,他不是疯了是什 么?   “为什么?你发财了还是怎么的。一夜之间发财,那是昨晚的梦。”   我笑着提醒他。   “干吗为什么,分开住呗。”   “分开住?你是说要同王茹分居?”   他仍然咧着那张嘴,硬挤出的笑在僵硬的脸上,那副表情想向我表明,别大 惊小怪,这种事小事一桩,可并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这是美国,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快活就行,不象在中国。”   他申述着自己的观点,怕我这个晚来者不了解美国,少见多怪。   他作的决定,我自然无法改变。问题是我这个老朋友却连劝他几句的话都找 不出来。过去,我知道他们这一对铁定散不了,因此,他在我面前抱怨王茹,我 无法同情他。今天,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可他装出来的潇洒却突然使我对他同情 起来。看来,有邪念的人才是最值得同情的。   我们俩相对坐着,默默无言。他问我要了点房东的信息,坐了一会,起身去 了。我送他出门,临行,终于说了一句:“你可要想好了,三思而行。”   晚上,王茹给我打来电话,我拿起听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会, 听筒里才传来王茹幽咽的声音。   “你知道了吗?”   我轻声回道:“但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寂。又是好久才听到她欲哭的声音:“你想知道吗?来我 这坐会吧,我讲给你听。”   我去了是听自强讲呢,还是听她讲,是向着自强呢,还是向着她。正在犹豫, 她又送过来一句:“他不在这里,早已住出去了。”   “早已住出去了?”我更惊讶,自强这小子,木已成舟,米已成饭,才跑这 儿给我说一声,既然早已干了,我连那临行一句也是白劝。   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弱女子来说,都应是致命的打击。也许,王茹不一样, 王茹能承受得了。在我的心目中,王茹是练气功的,自强曾经告诉我,她气功的 修为已把一切都看透了,烦恼不生。可是从听筒里的语气,王茹并非那种烦恼不 生的人。及至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毕竟有一件在乎 的事了。   但是,她并不愿在我的面前表现出一种被人抛弃的可怜。她眼圈红红的,说 话总带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那是强忍着才没哭出来的表情。   她翻来复去地在我面前重复着这段话:“哼,他这是自作自受,等着瞧吧, 他会后悔的!等他后悔的时候,我要让他在门外等十年,至少十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确实,在我们的眼睛里,王茹的确是个条件不错的女子,再怎么说也轮不上 自强抛弃她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人总是这样,误会产生便象滚雪球一样 越滚越大,只要找个办法彼此好好沟通一下,误会消除,矛盾也许就解决了。来 的时候我就抱定这个观点,好好劝劝他们,帮他们沟通沟通,看看事情有没有缓 和的余地。可是,她这副放不来的身段叫我怎么开口?明明是被人抛弃,却不愿 承认自己是弱者,叫我的劝说从哪儿开始?   “到底怎么回事嘛?”她反来复去说的那些话对我了解整个事态一无帮助, 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见我问,她反倒露出一脸惊讶。   “你什么都不知道?”   废话,我什么都知道了还到你这儿干吗?你不是电话里让我来讲这些的吗?   她是糊涂了,情智不清。可我却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强什么话都对 我说了。女人总是以女人的心思来度量男人的行为,可她们的精明往往都是错误 判断,实际上,自强什么话都没对我说。   “都是他父母使得坏,是他父母唆使他这样干的。他们说,美国是自由社会, 不行就离,天下好女人多得是。”   他父母确实来探亲住过两个月。早已听说王茹与公婆不和,常常闹气。婆媳 不融,那是家常便饭,融了,才是稀世罕物。尤其是在美国的中国媳妇,几时受 得了一丁点儿婆婆的手段。这种家丑听得多了,我向来不在意。可我想不到自强 的父母会有这么开通,这么新潮,媳妇还能是商店里的衣服,买一套来不合适, 第二天就退了去。   我不了解详情,只有仔细听着。   “父母再怎么唆使都不管用,关键是他自己。他是不是有外遇?”   我认为,只有遇上了比王茹更好的女人,他才肯放弃王茹。   “是晚枫啊,他要和晚枫结婚。上次去芝加哥送他父母上飞机,他们就同居 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怎么都想不到拆散他们的竟然是晚枫。她以为自己心里念叨过成百上千次 的事情,便天下尽知人人都晓了,她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一直蒙在鼓 里。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这个样子。开始我曾怀疑过 自强与晚枫有染,但受过太太的耻笑,便真的以为我用庸人眼光去看人间真情。 后来,经我的观察,他们似乎真的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及至屡次介绍男友不成, 我便把晚枫归于那种没有人间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类型。谁知,转了 一圈,事情竟如我早先所料。   惊奇之余,我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哼!我就不信,男女之间还会 有那种不是男女之情的友情。   “哼,原来他们早就有意了,只我一人不知道了。”   王茹说着,扔过桌上的一封信。   “看看吧,写得多肉麻!”   我捡起信,打开一看,原来是晚枫写给自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自强:   良宵一夜,我的心里便一刻也不能没有你了。你走只有三天,可三天对我来 说如同三年三十年。我不能想象过去那么多年的平静相处是怎么过来的。在我心 中,你一直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仔细回想起来,当初,我的 心里之所以不能容下任何一个另外男人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存在。那一夜之后, 我才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这期间,我也曾思索过、也曾挣扎过、也曾痛苦过,我 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做行不行,会不会伤害王茹。可是,现在我想通了,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捆绑自己呢?我们活着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我们自己,我们 不需要那些说教藩篱。如果说我这样做伤害了王茹的话,那么,那么多年,我一 直克制自己,默默充当第三者的角色,难道,这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对我又是公平 合理吗?为什么我所爱的,我渴望得到的东西就得不到昵?苍天为什么独独对我 为公?   自强,说句心里话,王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心里不忍,心里痛苦。我敢保 证,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同她争任何东西,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给我的一切,我 可以仍旧做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任打任骂任罚,全凭 她发落,只是我一刻也不能没有你了。   自强,来吧,快点来吧,我也是女人,王茹不能满足你的,我能满足你,我 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和我在一起,你一定会比过去快 活十倍。   紧吻你的 枫”   “瞧,他们在用什么做交意,用性,用性生活做交易,真卑鄙!”   王茹在我看信的时候,就这么在我耳旁重复着,声音哽噎,嘴唇哆嗦,样子 十分激动。   我不能理解,一个看上去那么文静优雅的女人,爱起来会不要命,感情会象 火山一样喷发。我实在不能把平日里晚枫的形像与这一纸连系起来。不是这种偶 然机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入她如此丰富的感情世界里。人哪,实在是不 可貌相。   “她不是有丈夫了吗?至少,她应该先离婚才能再和自强住在一起啊。”   “结婚当然要这些手续,可同居呢,在美国,同居象喝水一样,无所谓的, 什么都不要。他们至少可以先同居,然后再慢慢办手续吧。噢,你不知道吗,她 嫁的那个美国人,五、六十岁了,听说还有什么心脏病,要死不活的,怎么能满 足她?她半年前就提出离婚了。哼,女人干那事,象偷腥的猫,沾了便放不下。 过去不知滋味,跟那个美国人尝了又不过瘾,心痒难忍,还能不打别的男人的主 意!”王茹没有高声大语,可我一下子想起了她当年讽刺捉弄人的刻薄。那时她 与晚枫为伍,口枪舌剑,招招见血。如今,她的尖刻又对着晚枫来了。只几句话, 晚枫在我心目中的形像便完全改变了模样。她一下子成了成人片中的女星,只知 道用性撩拨人的欲望,演得不好便令人作呕。   “自强现在住哪儿?”我心里思忖:自强这是着哪门子急啊,既使要办,等 事情有点眉目再分开也不迟,不信王茹就会赖着他不让走。   “住朋友家呢。是我赶他出去的。自从和她有了那事,就放不下,三天两头 往芝加哥跑。我警告过他,一次可以,二次可以,三次我还能谅解,再多就不行, 出去后就别再进这个门!”   看来,自强已经超过了三次。她向我叙述时,语气中有理有节,强硬得很。 可我从话中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按理,这种事一次也不行,何以三次还能谅解? 看来,她对自强的情感亦是难以割舍。   支离破碎,我好容易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没想到咫尺之隔,一家子天翻地 覆的变化我们竟一无所知。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坐着,只有听王茹一人絮絮叨叨。尽管无话,我想我的角色也已有了作用。 试想,没有我这个人坐那里让她出气,把话讲出来,否则,全闷在心里,不闷出 毛病才怪。   一周后,自强找我帮忙搬家。他说新房子已经租定,就在我的旁边,他要买 点家俱及生活必需品。我好为难,劝说无力倒也罢了,如我帮助自强,等于帮忙 拆散这个家,岂不愧对王茹?可不帮吧,又没道理,话说不出口。自强毕竟是我 的朋友,从中国到美国,有几人是一直朋友做过来的?他有什么难处,我岂有不 帮之理?   我左右为难,支支吾吾。自强装作不见。我亦不可过份,干脆,脑子一下刹 了车,什么都不想,呼来唤去任他支我去哪里。   自强什么话都没说。等我们吭哧吭哧把一个大沙发抬到门前时,门便自动打 开了。我正诧异。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背后的晚枫。   我的眼前一下亮丽起来。几年不见,晚枫几乎换了一个人。披肩的长发剪了, 额前一个高高耸起的发型,把本来椭圆的脸庞变成鸭蛋型,一袭紧身的牛仔衣裤, 勾勒出她的丰腴和苗条。   她和王茹不是一种类型。王茹高挑清瘦,她呢,身材均匀,给人一种玲珑剔 透的感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别几年晚枫更加迷人。她望着我,微微笑着,不像 我一脸惊讶。   “谢谢你,肖力。”   刚放下沙发,她便递过来一筒可口可乐,凉凉的,刚从冰箱里取出,一副女 主人的热情。   “谢什么,都是老朋友,”我接过饮料,去看自强,怨他什么都不对我说。   自强还是那副德性。不看我,也不解释,忙着丈量沙发摆在哪里合适。   我绕着客厅转一圈。好一个温馨的家,原来什么都安排好了,客厅里电视柜, 饭厅餐桌椅,更让我羡慕的,是他们卧室里的水床。一按下去,波浪四起,我 陡然想起晚枫的那封信,心想,夜里在这个床上折腾,真够浪漫的。   “都是新买的?”   我指着屋里所有的陈设,心里想,自强真牛气!刚过来的中国人,有几个像 他这种治法的,挣得几个洋钱,个个都攥在手心里,没一个像他这么洒脱。   话说回来了,没有这般潇洒,会有这么多女人死心塌地跟他?我向自强望去, 他并没有过人之处,个头刚过一米七,属于三等残废的阶级。蒜头鼻子,裤腰大 嘴,连那一对耳朵都不怎么样,支楞楞地竖着,象对招风耳。他怎么就会有这种 桃花运呢?我愤愤不平地想。   “哪里,这些东西全是我从芝加哥带过来的。”   晚枫见问,急忙解释。   “从芝加哥运来的?”我想,这么大动作,除了我这个死党,他们没有什么 朋友啊,怎没见动静。   “是搬家公司运过来的。”   晚枫说着,透出一种只有新婚女人才有的甜蜜。   “艳福不浅!”   晚上,我回家说与太太。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这么折腾,未见得就是福。”   太太听了,直吸鼻子,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可不能象自强一样,有歪心眼, 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人嘛,哪有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只要锅里有,就得瞅着!”   我这么回说着,太太指头一点。按在我的脑门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听了,急忙翻身争辨:   “怎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这事,自强虽是主角,可晚枫呢?也不是配 角。你没见那封信,写得多么热情洋溢。你没见那个新家,里里外外全是晚枫的 东西。她不铁了心跟自强过,自强能有那本事!我们家乡有句话,说男女之事最 通俗,算了,不说了,比喻不好听。”   太太见我卖关子,倒来了劲,揪着我的耳朵非要把话说清楚不行。揪疼了, 我只好说:   “母狗不调腚,公狗不敢爬。”   “去你的,下里巴人!”   太太手一松,唾了我一口。   我一本正经地对太太说:“晚枫真疯,为了能跟自强天天在一起,那边的家 不要了,工作也辞了,着了迷一般。”   “她在那边干什么?”   太太问。“听说在一家银行里做事。要知道,像她这样学文的,在美国找份 工作还真不容易呢。那边辞了,这边怎么办,能再找一份银行的差事?”   “找事干吗?让自强养着呗。自强薪水高,还怕养不起她!”   “养她不成问题,可王茹呢,王茹怎么办?她也还没找到工作呢。”   “要不,都养着。”   “哪那么多钱?”   “你操什么心,又不要你养!他能做,自然能受,大不了把过去存的钱都给 王茹,以后挣的,再和晚枫一起花。”   说的也是。太太说我瞎操心,我不是想操这份心,可也怪,只要眼一闭,这 件事就浮在脑子里。   虽然自强晚枫就在隔壁,可我心里总觉得疙瘩,加上又同情王茹,总不敢象 过去一样同他们亲热来往,怕人说我助纣为虐。不管自强他们怎么说这种事在美 国极其正常,可在我潜意识里,总觉此事欠妥。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炎黄子孙, 走到哪里,老祖宗留下来的伦理道德也束缚着我们。是的,社会的法律管不着, 可道义上的法律呢?   实际上,我并不懂得美国的婚姻法。有一次,我突然想到,象自强这种案例, 既使在美国法律上也不能允许,因为他和王茹毕竟还没离婚,还有一纸契约。我 把想法说与太太,太太又说我瞎操心。当事人不告,既使触犯法律也没事啊。因 此,我就想,王茹会不会告他?恨极而告,这事很有可能。可是一周过去了,二 周过去了,并不见王茹有什么动静。唯一意外的,是王茹给我的电话多了。开始, 她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一次电话,唠唠叨叨地说着我差不多听了一百遍的故事, 说着那些听起来十分刚硬可心里却十分脆弱的话语。我能理会这个死要面子的女 人的心机,因为自强晚枫就在隔壁,她以为我们两家会象在中国住筒子楼一样来 往,因此,拐弯抹角地想了解一点他们的信息,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我叹了一 口气对太太说,实际上,王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人不坏,很痴情,也很善良, 若换了别人,一定会告自强,岂能让他就在眼皮底下肖遥自在。太太说,自强这 个家伙也缺德,这事干就干了,干吗不跑远点。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就这 么几步路隔着,叫王茹怎么受得了?   太太这么一说,我也抱怨起自强来了。可一想,自强也不是故意的,他现在 的位置很好,老板很器重,总不能连工作也不要跑芝加哥去吧。   “那晚枫怎么把那边的工作辞了,往这边跑?”   “晚枫的工作和自强的工作不同,她是一般性工作,什么人都可以做。自强 呢,技术性很强,缺他不可。”   “这么说,更应该自强辞了工作往芝加哥去。”   不知怎的,绕来绕去我也糊涂了,闹不清在帮谁说话,也不知究竟谁该辞了 工作。咳,这种事,本来说不清,也怪不得我笨。总之一句话,自强快乐时,也 该替王茹想想。   自强很自觉,我不去找他,他从来不找我。下班回来,那扇门总是关得紧紧 的,有时一连数日不见一面。   如此一门之隔,竟然陌如路人。两人如同石沉大海,一下消失在人群里,不 见踪影。常常,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呆在屋里,便绕出楼外去看有无窗灯。窗灯亮 着,依然能见着两人亲密的身影,原来,他们一直在家。   自强就象一块石头投入晚枫的爱河,开始还激起浪花,接着就被吞没,融化 了,消失了,了无痕迹。有时,那扇窗灯早早就熄了,于是,我跑回屋,隔着墙 听那边有没有翻江倒海的动静。可是,我听了几次,总是什么也听不到。   王茹的电话逐步减少。开头一天一次,后来几天一次,再下来,一周才能又 听到她的声音。我以为,这是王茹在逐渐适应这种改变,接受面前的事实,时间 一久,便会慢慢好的。谁知,上次接了她的电话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又 给太太说:   “我觉得王茹有点异常,不大对劲。”   “什么不对劲,都那么长时间了,还能怎样?”   我也那么以为,时间是医治这种伤痛最好的良药。时间一长,什么都淡了。 可她上次打电话,总跟我说一些命运归宿的问题,我就感觉有点怪。从我拒绝跟 她学气功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我们的世界观相去太远,因此,从来不跟我谈什 么人生观信仰问题。可上次电话中她却突然谈起这个问题来了,我担心地告诉太 太。   “她都说了些什么?”太太问我。   “她问我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说人可以死,灵魂却不死,而且有永久的归 宿。”   “这有什么怪,一惊一乍的。她练气功,练乾坤大法,都是说得这些玩意。 过去不跟你讲,是因为自强在,有讲话的对象。如今一人孤单单的,才来找你讲, 你以为有什么稀奇?”   我没有证据,只有预感,因此说服不了太太。但我觉得她跟我说这些话一定 蕴含着什么动机,可我却不能证实这种感觉,便只好把这种担心放下了。   这仅仅是一周前的事,这不,王茹卧轨自杀,应验了我的预感。我只恨当时 为什么没有去看看王茹,假如去了,同她好好谈谈,疏导她阻滞了的思维,也许 她就不会守着一个死结不放。如今,好好的一个人没有了腿,就是活着,又有什 么意思。   太太可能也因为当时没听我的分析而后悔,一遍又一遍地在我面前自问自答: “王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她不应该是这种人啊!”   是啊,我也以为她不应该是这种人。当年我行我素的她,买过什么人的帐, 受过什么人的约束,怎么这点事就想不开了呢?俗话说,死了胡屠户,不吃连毛 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天下好男人也多得是啊,难道就高自强一人值得你活在 世上?“不单是为了自强吧?”   太太一开始就对自强没有太好的印象,觉得他不论哪方面,条件只是平平, 值不得这样。就是因为两个女人争来争去才抬高了他的身价。   “是被这个世界闹腾的。你瞧瞧,这上面都报导些什么!”   太太说着扔过一叠报纸。她从里面翻了几张出来,抖给我看。   “你瞧瞧,加州二十九个新教徒集体自杀,说什么这是去天堂享乐。欧洲有 个什么邪教,活动就是脱光了在沙滩上乱交,说这是什么回归天性原始。还有台 湾一帮教徒也来凑热闹,飞到美国来,说什么来等耶稣接他们升天。你说,耶稣 真的来接他们,干吗非跑到美国来,在台湾耶稣就不接啦?这事还没了,什么气 功又来了,昨天芳香功,今天乾坤功,明天后天还不知什么功呢?我说,人心全 是被这帮人给闹散了,可怜王茹,好端端的一个人,练来练去,练成这般模样。 你说,她要不是迷那什么气功,既使自强抛了她,她又能这样吗?依她的条件, 再找一个比自强强的,我看也不难!”   “什么不难,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三十便是豆腐渣了。再说,她是二婚, 既使条件再好,想找一个比自强强的,恐怕也难。别说那么多了,不管是世界闹 得乱糟糟,还是她自己神经有问题,先顾眼前的吧。刚才自强打电话来,想必是 有用意,我看,他是希望我们能去医院探视王茹,照顾她一下。”   “我们自然要去,可他们呢?再怎么说,王茹现在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再 怎么说,晚枫也是跟她好了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一起吃住那么多年,哪能连 一点感情也没有?”   “这样吧,我们过去商量一下,最好大家一起去看王茹。”   说罢,我们收拾了一下,走过去敲开了自强的门。   屋里没有亮灯,晚枫就坐在我帮他们抬进来的那张大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对自强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王茹吧。自强没接腔,扭头去看晚枫。太阳已 经落山,晚枫背着光线,脸上一团阴影,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沉默了一会,晚枫爬起来,去厨房的大冰箱里收拾了一会,然后提着一个袋 子走过来,交给自强说:   “你们去吧,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她现在正生我的气,去了对她是个刺激。”   三人开着车来到医院,七弯八转,好容易找到王茹住的病区。值班室里看上 去象护士的工作人员问明了我们和王茹的关系,然后领我们来到王茹的房间。   房间很大,仅王茹一张病床。王茹正在睡觉,整个人埋在雪白的床单里。头 露在外面,缠着绷带。我看到王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一下子变得瘦小伶仃,象 枯萎了一般,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不知是那张床太大了,还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偷偷向她的下半身看去,想证实她是否真的没有了腿。可是,床被蓬松着, 我看不出任何异象。   自强看上去很激动,一步跨到床前,从被子下拉出王茹的手来,紧紧地握着。   王茹听见了动静,微微睁开眼来。看见自强,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出声, 然后把头扭向一边,眼睛看着我和太太。   她吃力地把手从自强的手里挣脱,伸向了我。我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太太机灵,从我的背后跨上来,一把拉住了王茹伸在半空中的手。我们 俩同时趋向前去,把自强挤到了身后。此时再看王茹,早已面目全非。半边脸肿 着,嘴唇泛白,象死鱼肚皮一样翻着。眼圈青紫,眼球却是红的,晶莹的泪珠溢 满眼眶,但她硬生生地把它拦住了,没让眼泪滚下来。   她拉着太太的手,用细如蚊虫般的声音说:“怎么会这样呢,又见到了你们。”   太太一边抚着她的手一边说:“王茹,别这样,我们本不该这么早就分开的, 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不知她是否听进了太太的劝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那火车太快, 把我又弹了回来。”   我们不知她对自强的真实态度是什么,但看开始的反应,至少现在还不行。 于是,我和太太商定,这两天还是由我们陪着王茹为好。   太太要回家照顾孩子,我值头班。我发现,王茹这人还是那么怪,自强在, 她不愿理他,可自强走的时候,她却露出不舍的神色,我在一旁看到了她那双殷 殷的眼神一直把自强送到门外消失。   那天晚上,王茹的精神特别好。我怕她说话太多伤神,安慰她好好休息。可 她一个劲地跟我唠叨。实际上,她说的那些事我早就听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重 复着,说他们的事情都坏在自强父母的手里,是自强的父母一定要儿子离婚的。   “知道吗?他们回国的时候,晚枫领着他们在芝加哥玩了好几天,什么样的 餐馆都吃了,什么样的商店都逛了,又给他们买了许多东西,这样孝顺的媳妇哪 里找?他们说了,我怪,又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好?”   早就闻知她们婆媳不和,关系紧张。但家丑不可外扬,自强王茹自然在我们 面前只字未提过。可王茹对另外一个人说过,没想到那个人在教会里把此事当笑 话讲时我正好在场,她不知我和自强王茹的关系,讲起来无所顾忌。我听了,甚 觉好笑。什么婆婆嫌媳妇懒啦,说儿子真可怜,上班忙了一天,回家还要烧煮。 还嫌媳妇不知尊老,吃饭连声招呼都不打,眼里没人,只顾自己。王茹呢,据说 王茹更绝,说婆婆不知天高地厚,把美国当成了中国,住到这里来了还摆臭架子。 并扬言,如婆婆再要不知好歹,无理取闹,马上打电话找警察,轰出去!我不知 王茹说过此话没有,更不知她为此打过911没有。反正我相信一条,无风不起 浪。最起码,她们之间闹得很僵。   听了王茹的絮叨,我心里想,这事是断然赖不到公婆身上去的。自强心里不 变,公婆再说也没用,自强心里变了,公婆的态度只不过是助燃剂罢了。   不是公婆的唆使,就是晚枫的勾引。在王茹的嘴里,至今还没有听到自强的 不是。哪有主犯无罪,过从受刑的道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王茹不断地在谅 解着自强,说到底,她对自强的那份依恋之情还是那么深厚。   等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话题讲得太乏味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唠叨。时间很晚 了,我抬腕看着表,算计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去。我想,只有她睡了,我才好走, 第二天在她未醒之前再赶过来,这样,不仅我方便,又能尽量减少她独自一人呆 着的时间。因为她不仅需要医治身体的创伤,而且要医疗心灵和静神上的创伤, 孤单一人时,谁知她又会胡思乱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我以为她已经睡了,谁知,她突然又开了口,问道:“他们过 得还好吗?”   “好啊,好着呢!”   我信口回答,突然觉得不对,急忙改口:“你问的是谁,自强和晚枫吗?”   她眼睛盯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窘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实际上,他们究竟过得好不好,我根本不知。但眼下该怎么回答她呢?我看 得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怎么回答她呢?说我根本不知,瞧她那殷切的样子,一定会大失所望。说他 们过得很好,她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于是,我自作主张地胡乱编道:“其实,我 看自强跟晚枫并不一定比跟你更好。”   “怎么,他们吵架了吗?”她露出十分关切的样子。“不,不会的,自强对 我最大的不满,就是嫌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晚枫说过,她一定能满足自强,让 他快活。怎么,她也不能满足他吗?”   从自强离家出走跟晚枫结合后,她跟我谈话就单刀直入这个话题,从不避讳, 现在,更不避讳了。把这些夫妻生活中最隐密的东西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除了不正常之外,是要有勇气的。她把这些话讲给我听,一方面是让我明白事情 的真相,另一方面,借着这种坦白,她才在这场婚变中没有变成人人怜之的不幸 者。我明白她的这些用意,便顺着势说:   “性生活并不是婚姻的全部内容,两人是否和谐,还有许多其它因素,否则, 不是把人降了格,变成动物了吗?光图一时快乐,这种婚姻是不牢靠的,兴头一 过,该吵得还是吵,该闹得还是闹。两人能不能过好日子,是靠柴米油盐的协调, 不是靠浪漫,对不?”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绕来绕去的想避开。谁知,她固执地看着我:“告 诉我,他们过得幸福吗?”   我无法躲避,又无法回答,一时语塞,望着她不说话。   她看我为难,苦苦一笑(她这时的笑真的很难看):“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以为我要把自强从晚枫的手里抢回来,实际上并非如 此。对我来说,肉身的归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自强是我的先生,这是永 远不会改变的。我只不过先走一步等他罢了。我想走,并不是因为爱谁恨谁,是 因为这个世界太肮脏、太污浊,我不喜欢。见着晚枫的时候,请你转达我的意思 ,我不恨她,真的,一点都不。如果她能给自强更多幸福的话,我还要谢她。”   她的话使我大感意外,看来,她确已修练到超俗的境界了,我只不过用俗人 的尺寸去丈量她罢了。   可是,我还有一点没想通。既然修练已深,为什么还有爱憎,还会激动。至 少,到现在为止,她在表面上还没有谅解自强。   回家以后,我把王茹的话说给太太听。太太也大惑不解。坏人不坏,好人不 好,世界上哪有这事?   从开头,太太就不认可她们那种生活态度。太太说,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一定 责任的,教书时,对学生有责任;恋爱时,对男友有责任;结婚后对丈夫有责任; 做母亲后对子女有责任。有了责任就有了约束,不能放纵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她一直认为,事情发生,与她不负责的生活态度有关,只顾自己,不考虑它 人,表面上很修养,实际上很自私。   “为什么说她自私呢?”   “不关心它人就是自私,虽然看起来她没有侵犯任何人。你想,她要是对自 强尽了妻子的责任,自强会跑吗?”   “这么说,错都在她了。”   “不是,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这只不过是站在王茹角度的检讨。实际上,我 更看不惯自强晚枫他们,跑到美国来,好的东西没学会,倒把那些连美国人都不 能认可的东西发扬光大了。人本来是有欲望的,为了达到某种平衡和协调,人就 必须克制自己!说起来,他们和王茹的病根一样,都是放纵自流不加约束,只不 过在表现形式上,一个是纵向发展,一个是横向发展罢了。凭心而论,我倒希望 王茹恨他们,可她偏偏不是这样,我倒突然觉得味道不对了,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太太的话我有同感。从整个事件来说,王茹是值得同情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我 们的同情总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到不了她的身上。这种滋味让人心里怪 不舒服的,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王茹在医院里没住几天就出院了。她的伤主要在下肢,并没有生命危险。我 们庆幸他们虽然分居,并未办离婚手续,否则,王茹没有工作,这昂贵的医疗费 用如何承担?   因为知道了王茹对自强的态度,我们还是劝自强多去照顾王茹。我们呢,一 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则,要去,只有我去。王茹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 要照顾,我一个大男人,诸多不便。   一天,我探望王茹回来,顺便带话给晚枫,让她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好让我 再去时带给自强。   晚枫找东西,我坐着和她闲话。我突然发现,原来晚枫并不是我想象那样沉 浸在爱河的甜蜜之中,实际上,她活得并不快活。她心里好像有很多压抑,看她 脸色,远非来时光鲜,她一定是活得很累很累。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和我讨论生活。“我该怎么办?”她望着我,昔日什么 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晚枫再也见不着了。   “怎么,她这么快就动摇了?”   我感到很意外。看她那封信时,她一定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终身依靠,铁了 心白头偕老。可不到两个月,她自己先动摇了。   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我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不知劝和是好,还是劝散是好, 因此,只有缄默无言。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吗?”   见我不答,她以为问题太大了,不好作答,接着又问。   这一下我更不知如何作答了。我不明白她的用意,满腹疑云地望着她。   “不见得吧?”   我模棱两可。我本身就是男人,维护男子汉的形像义不容辞。可是,我又不 愿意违心地说话,因为在这种场合下讨论这种问题是她对我的信任。我不知别人 如何,但就我而言,喜新是肯定,可厌旧却未必。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的观点,她听了我的话,深思了良久,突然 对我说:“你说得很对!”   “对什么?”   我怕这一管之见帮倒忙,不免提起心来。   “告诉你,自强已经对我失去了新鲜感。”   “会是这样?”   我不相信。按理,他们还应属新婚蜜月。   “他自己当然不会这么说,是我感觉出来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我 才能感觉出这里的变化。他办事的时候跟二个月前大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软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先,我怀疑他是不是不爱我 了,又有了新欢,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他心里还在思念着王茹,一定是这 样子的,他绝对不会有新欢。”   我明白她办事的意思后,脸上一阵燥热。这种房中之事本是难以见光的,她 竟不避忌讳,说与我听,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偷眼打量她的态度,只见她语气凝 重,陷入一片沉思。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真的不该从她手里把他抢来。”   这一段时间,自强大部份时间都陪着王茹,很少过晚枫这边来。当然,这是 王茹伤情的需要,并不表明自强恋情的走向。可是,我们看在眼里,又不由自主 地为他们三人以后的日子担心起来。   总不能一夫两妻吧。中国国情不容,连美国法律都不允许。难道三人就这么 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倘若王茹晚枫能达成共识,配合默契,这也许不成问题。可 是,他们虽然曾经好如一人,可碰到这个问题,仍然是水火不容。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晚枫曾经向我提过的问题,原来,她早就 意识到了这点。如果说自强对王茹应负有责任的话,那两个月的同居,他对晚枫 又何偿没有男人应尽的责任呢?尽管晚枫并没有夫妻的名份,可一个女人该献出 的,她也都献出来了。过去我们的同情明显倾向着王茹,可现在,天平不得不重 新倾斜。假如真的让自强重新回到王茹身边,对于晚枫又能公平吗?   可如今,不回去,王茹余生怎过?过去了,晚枫悲惨不说,少了一条腿的王 茹又怎样回复他们原先的生活?   唉,事情走到这步,真的是进退维谷了。自强啊自强,都是你惹得祸,只有 自作自受吧!我们想象不出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地结 局,便只有袖手旁观了。   一天下班回来,晚枫倚着门框候我,见我走来,向我招手:“肖力,有件事 拜托你。”   我以为又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送到王茹那边,便跟她进了屋。   屋子里仍然收拾得很整洁。我坐下来,却不见她拿东西,正奇怪,抬眼看见 门背后两只大旅行箱。   我打量着晚枫,一脸的疑云。她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我,随 手打开另一罐,一仰头,骨碌碌喝了一大口。   “肖力,我想来想去,决定走了。”   “上哪?”   “回芝加哥。”   “自强舍得这边的工作吗?”   “不,我自己走。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多余的第三者,我不适合自强。” 她抬眼看我,语气坚定。   “自强什么意见?”   “我还没给他说过,并且也不想再同他商量了,所以请你帮忙。”   “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我十分惊奇。   她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征求他的意见?这种事你不该擅作主张,这是两个人的事。”   “不,目前还只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说,是因为说了也没用,平添许多乱 子,所以,还是不说为好。我今天就走,麻烦你两件事,一是请你把我送到汽车 站,我搭灰狗走;二是我给他留了几句话,还有这钥匙,请你一并转交给他。”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两个,卸下来,连同一封写好的信交 给我。我望着这一屋子过日子的家俱摆设,想起刚建爱巢时晚枫的热烈和疯狂。 那时的她,以为寻寻觅觅半生,终于找到了生活的归依,终于找到了爱的港湾。 这种情景仅仅发生在两个月之前,如同眼前。没想到事情变化,如同戏剧,让人 来不及思量琢磨。   “就这么着,两只箱子一提就走路,到了那边怎么办?怎么过日子?又不是 刚来美国那阵子。”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说:“别担心,我自然有我的活路。实在 没法子,大不了还回老头子身边。糟老头子待我很好,百依百顺。分手时他曾对 我说,什么时候回去他都等着我。哎,当时以为老头子讲疯话,离开了还能再回 去?没想到真应了这话。”   她说着,扭过脸去,声音有点梗。等她再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眼圈红红的。   她平缓了一下,又说:“肖力,认识你们是我的幸运,你们是好人,我忘不 了你们。”   我心里惭愧,急忙说:“我可从来没帮上你们什么正儿八经的忙,好人不敢 当。只是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敢存半分妄想。”   说着,我把手里的啤酒递过去:“给我换杯饮料吧,等会还要开车。”   “就这吧,没事,你又不是不能喝。人生就如同这饮酒,不醉没有滋味,不 醉不会头脑清楚!”   她没喝就醉,又讲起疯话。我听了,心里道:“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差别。我 还是循规蹈矩、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啤酒已经被她打开,我只得再接过来,呷了两口,悄悄放在身边的桌子上。   送走了晚枫,我捏着那封信问太太:“信没封,要不要看看?”   我心里好奇,非常想知道她又对自强说了些什么。   “你也是个不正经的,哪有偷看人信的道理,下次谁敢再托你?再说,他们 能讲什么好话,我看你是对人家房事感兴趣。”   太太真历害,我的什么事都瞒不过她。我被太太揭了短,耳根子红红的,不 敢再存觊觎之心,嘴里却嘟囔道:“什么叫偷看,她这是敞开的秘密,不看白不 看。”   自强得知晚枫走了,急忙赶回这边。我告诉自强时,故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 我想让王茹也知道晚枫走了,这样,她也许就更能安心养伤,更能调整心态对待 自强。   对于她来说,这又是一次机会,她应该痛定思痛,好好总结一下,把以后的 日子过好。   自强失魂落魄一般。以我的眼光看,王茹只剩下一条腿了,更不能满足他的 需求,此时的晚枫,对他更加重要。   人去楼空。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饮酒,便过去陪他。他只管饮,并不 说话。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对晚枫内疚呢,还是对晚枫依依不舍?人总是这样的, 失去的时候才倍感珍惜。   这一晚,我陪他很久很久,喝了不少啤酒,如同十年前住中国的筒子楼,每 当他碰上不高兴的事,总喜欢拉着我爬上高高的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一边喝酒, 一边消愁。如今不同的,是酒喝得更多了,话却越来越少。我不知他心里究竟是 个什么打算。我熬不过他,便先回家睡觉。第二天醒得很晚。起来后懒散地洗嗽, 然后捧着一张报纸,一边喝奶,一边慢慢地抓着点心往嘴里放。电话突然响了, 传来自强焦急的声音:“王茹不见了。”   “王茹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   “她自己能走吗?”   “能走!平时都是柱着拐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可从来没出过门。”   “真见鬼,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我扔下电话,赶到王茹家。自强正急地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自强一起,拿起电话,把凡是王茹认识的熟人、同学、朋友一一问过来, 回答都是一样,没有人见过她。   “能到哪儿去呢?”   我问自强,她是不是觉得整天呆在家里太闷,想出去散心。   自强苦着脸,只是摇头。他觉得,这种样子,王茹根本不愿见人,绝不会为 散心而出门。   “最后一招,只有打911报警了。”   我抬起眼睛问自强。自强想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拿起听筒。   这一打,自强的脸色一下白了。警察告知,今晨有人在中心校园跳楼自杀, 身上无任何证件,让自强赶紧打开城市电视频道查证一下。   自强完全惊呆了。我一听头也懵地大了,手哆嗦着去拧电视开关。   我觉得胸口发闷,心跳得慌乱。直觉告诉我,不用查证,定是王茹无疑。   电视打开了,电视台在不断的重复播放这则新闻。虽然看不清王茹的脸,可 那身打扮、那条残腿,不是她还会是谁?   我开着车和自强一起找到停放王茹的尸间。和上次相比,王茹更是面目全非, 脸摔扁了,鼻子眼全挤到了一起,可以想见临死前的痛苦。不是朝夕相处的妻子, 不是相处十年的朋友,换成任何一个人,我们早已掉头跑掉了。   仔细看去,王茹变形的脸显得狰狞,脸色灰土,虽经有关人员的清洗,仍散 在着斑斑血迹。散乱的头发一缕缕垂下来,遮在脸上。看着看着,我眼前便浮现 了十年前的王茹。初婚的她,脸色灿如朝霞、双目汪汪送波,配上修长的身材, 高雅的气质,曾使多少痴情男人眼花缭乱,心旌乱摇。当年,最羡慕自强的,莫 过于他的艳福,这样的妻子,一日足矣!   没想好景不长,十年一过,竟是目下惨状,实在惨不忍睹。我移下目光,去 看她身上。揭开的白单下面,她穿着的正是十年前新婚时的一件新衣:米黄色的 茄克。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衣着日见光鲜,那件衣服随后便被打入冷宫, 压在了箱底。今日重见,不由人感慨万千。可以想见,王茹死前一定是精心挑选 了这件衣服,她是带着新婚时的幸福和快乐升入天堂的。   我帮着自强料理王茹的后事。火化、收藏骨灰,在公墓里买下一尺之地,埋 入部份骨灰,立一块墓石,刻上王茹的生辰卒期。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就长眠在 异国它乡了。   自强保存着另一部份骨灰,他说要把它带回去,交给王茹的家人,安葬在生 她养她的土地上。   太太问我,王茹一生,虽不是一帆风顺,可也没经过任何坎坷,何以这样想 不通呢?   “看来,人生在世,要实际点,不要整天想入非非,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 太高了,达不到,就会走向反面。”   太太总结着王茹的一生。   我说:“也不对,王茹的事根本不是期望值高低的问题,是她生活态度问题、 人生观的问题。人生在世,不想着自己不行,可全想着自己也不行,要爱己爱人 爱生活,不能什么都看不惯、孤自清高。王茹孤高清傲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别瞎说,如今这世道,人活在世上不想着自己,谁还来想你?瞧你美的! 你呀,多想想自己就好了。回头看看这世界,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为了钱财, 为了子孙,你不为自己,还想当活雷锋呀,这种宣传我听腻了,提都不要提!”   太太激烈地反对我。她认为王茹的事根本与这种生活态度无关。究其责任, 百分之四十在王茹,百分之六十在自强。自强要不是只图自己快活,享乐人生, 也不致于置王茹于死地。   “美国这个社会也真让人恶心,同居还能合法?同居同居,瞧,都是同居折 腾出来的麻烦!”太太唾了一口说。   “怎么样,实际上你还是同意了我的观点。你过去也对我说过,人活在世上 是要有一定责任的,责任是什么,就是关心爱护别人。不论是王茹还是自强,要 彼此替对方想一点就好了。自私虽是人的天性,但不应该提倡,应该在最大范围 内加以限制。算了,别扯那么远,不沾边。问问你,要不要给晚枫打个电话,把 这里的事告诉她一声。”   我朝自强努努嘴,悄悄问太太。   自强象一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算了吧,要不是晚枫,王茹哪会死得那么惨。他嘛,也不值得太同情,就 让他这样吧,尝足了滋味,以后才能好好过日子。他们要真的是一家人,不用我 们操心,自然会走到一起!”   有时,太太的话很有哲理。这场家庭悲剧应该让他们都清醒一下了,如若他 们经过反思还能走到一起,他们的后半生,虽不敢说能走出王茹的阴影,但至少 是安稳的,不会再瞎折腾了。这样想着,我对整天耷拉着脑袋的自强又充满了信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