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白天不懂夜的黑 ◇               ·伊 蒙·   生命为何物?人究竟为何而活着?这几天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明白忠 于自己的人,是会伤害别人,却永远不会自责的人。这是个哲学命题,我思考着, 包括这个给我命题的人。我在乎过,然而不得不眼望着人生在此轨与彼轨间岔道 而行,没有些许留恋。分属于我们的是彼此都信仰的:热爱生命吧,生命是最可 宝贵的。以为平淡的心不会被伤着,无意间却被冷冷的雨打伤。我不再寻觅那个 令人心跳的音符,懒懒地蜷缩起身子,象猫一样缩进黑夜,与时光共语。没有爱 的人生是平淡的人生,有了爱的人生则是更为平淡的人生。人的惰性会在漫长婚 姻中被点燃。刹那间,我看到了他,那个在黑夜中紧拥我入梦的人。佛说,有三 生之缘才可共枕一生,那么今生我则属于他了。不知他明白否?不知今夜他在想 什么?──我,还是生命?   在这混沌的宇宙中,人在三生三世只能明白一次,但或许永远也不明白,明 白的人总是太明白了,以致于在糊涂人看来倒是糊涂的了,所以平凡的人总爱唠 叨“难得糊涂”。   小言象所有初为人妻的女孩们一样,娇羞幸福,聪明任性。   少女的梦到了穿上白色的婚纱,走上婚姻的殿堂就戛然而止了。   妻子的生活对于她们来说是经过朦胧混沌后的豁然开朗,她们仿佛是天生的 妻子似的,才上任没几天,就也学得象母亲那样唠叨。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厌烦, 我竟也学会了欣赏她,正如父亲对待母亲一样。看来天下夫妻的生活无非如此。   夜深人静之时,小言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粉嫩的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妻是这样的年轻。多年以后,这个枕在我臂弯里的女人是不是也让皱纹爬上眉梢, 让生活一点一点地榨干她的妩媚、动人?   妻会老的,自己也会老的。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觉浅的小言迷迷糊糊地催我 快睡。我望着食指与中指间红色的烟头出神,心底悄悄地掠过她那一袭玄衣。只 有在这样的夜晚,我才会这样深切地想起她。我想,每个有了妻的男人总会遗憾 自己娶的妻不是那个悦人心田、善解人意的女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每个男 人心底总会藏着这么一个女人。所以我也心安理得地让她在我的心底住下,永远 不为人知地关切着她。如果远隔人世的她有所知,一定不会负于我的。世为知己 者,总有一份不能结合的永远的怅惘。这大概就是一种心灵的距离吧。或许此时 此刻世上也有另外一个男人如此这般地想起小言。女人在别的男人眼中,总是一 道风景线,得不到的总是最美的。   我掐灭了烟头,搂着小言,闭上了眼。想到了妻,一股甜甜的东西从心底慢 慢地涌起。永不负你呵,我的妻。   小言是在我最苦闷、最饥渴的日子里,走进我的生活。她那张永远漾着浅笑 的脸,那时是我最大的安慰。   研究生的日子不如想象中的好。几经波折苦斗,我终于跟谢教授摊牌了。我 实在实在同他的女儿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不敢看他的老脸,我疾步走出了教授楼。 想到此时在身后的窗子旁,有一个姑娘埋在窗帘里偷偷地哭,心不由得一酸,这 真是我的罪过啊!   师母来宿舍看我时,我躲开了。一连几个星期,我不敢去见谢教授。最无聊 时,我开始泡舞厅、看录像、让自己醉。   小言就在一次舞会中,不知不觉地被我搂到怀中的。她象一只受惊吓的小动 物,微张着樱桃小嘴,无助地望着我,眼里有惊恐,更有祈求。我的心怦然一动, 我想她就是我要找的女孩吧。   那一夜,舞会散场时,我送小言回宿舍。一路无语,到她住的17号楼时, 她问我还会去找她吗?我疲倦地点点头。“可是我不喜欢你那股子烟味!”说完, 她跑进宿舍楼。我呆站了一会儿。头顶上砰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窗。我仰起头来, 招了招手。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出了她的视线。   谢教授和所有好心的老头一样,原谅了我。他大概清楚,那件事从一开始就 是师母的一厢情愿。但我再也不敢去他家了。   我和小言很快就出双入对了。旋风般的狂恋,小言与我双双坠入爱河,爱个 昏天黑地。   有时,我真受不了小言的纯情。望着她美丽的眼里闪着泪,我的心又软了。 小言就象一条欢快的小溪流过我的心田,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我意识到这辈子是 失去了什么,我再没有权利去追求别的女人了。我为自己失去了与风情万种的女 人结识而遗憾。   我发觉女人的占有欲更胜于男人。和小言确定关系后,她就像麦芽糖一样粘 着你,变着法让你重视她。好几个月我没法不天天和她泡在一起。   小言的任性与霸气膨胀到极至。我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孩子气了。一次又一次 争吵之后,我累极了。简单地收拾一番后,我决定出去走走。离开几天,给彼此 个距离。   从宿舍到汽车站,有一段距离。同屋的肥仔自告奋勇送我。   我坐在他四闸全无的破自行车后座上,竟生出悲壮之感。肥仔人大心大,下 陡坡时,他双臂抱胸,口里快活地喊着“呜──!”我不敢想象后果。风驰电掣 中,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可是已经来不及回过头了。   我坐着火车流浪了半个多月,用光了身上每一个子儿,最后扒车北归。在火 车上那股子饿啊,我放下端了二十几年的男子汉尊严,吃了一盒漂亮姑娘递过来 的饭。   待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后,揩着嘴,想说几句肺腑之言,那个雷锋已经走 开了。大概她不想看我这五尺高的男子汉难堪吧。   一回到宿舍,我就脏里脏气地躺下,拜托肥仔多打一份饭。   多日不见,肥仔又富气了。他忙不迭地给我讲学校的事,我听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我看见小言坐在床沿上淌眼泪。那光景,跟林黛玉哭杖笞后的贾宝 玉似的。“以后我改。”小言坚决地说。我心里酸酸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非得拿刀子戳得我流血才甘心吗?   起来洗了个澡回来,小言已经不哭了。看来这十几天,她是有反省过的。我 秋风扫落叶似地把肥仔打来的饭吃个底朝天。   小言挨着我坐着。屋里实在闷,我提议出去走走。小言说,校园里刚开了一 家咖啡屋,大家都说情调不错。我依了她。   咖啡屋座落在校园的后角门,一半在校园里,另一半则在外面,前后敞开两 道门,广招客。咖啡屋的名字很别致woodhouse,学校里的人管它叫小 木屋。   小木屋的装饰朴实无华。光洁的板壁上挂着几幅水粉画,细看那落款,是本 校艺术学院的一些学生的作品。一幅巨幅的装饰画占满了南面的整面墙,一株株 苍翠欲滴的竹子远远近近地布列着。风过竹林而竹不留声。   我们刚落座,就有一位侍应生前来招呼。恰好是小言的同学,彼此聊了几句, 他端上了两杯热咖啡,请我们免费品尝。先是以为是小言的面子大,老同学不好 意思收钱,后来才知道这是小木屋的经营之道,初到小木屋的顾客,人人均赠饮 一杯热咖啡,味浓情更浓。   小木屋不大,五张桌子魔术般地排列成一个迷宫似的回廊。   没有屏风遮蔽,来的人都自觉地把音量压到最低度。吧台上喝啤酒的偶尔会 兴奋那么一阵,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生意很好,人来人往,因为前后门相通, 进来的人见座满,很自然的从另一道门出去,象是偶然路过一样,全无尴尬之感。   小言隔着飘香的咖啡脉脉含情地望着我。我不自在地左右四顾。通常在大庭 广众之下,我是要维持绅士风度的。   “我要嫁给你!”小言的珠玉落盘的声音,恰似一颗鹅卵石掷在我的心口, 我的脸腾地红了。四周的人都鼓起了掌。几个刚进来的人不知何故,好事的人热 心地介绍了来龙去脉,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我脸红心跳地倾着身子吻了吻小言, 整个咖啡屋才算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各聊各的了。   一会儿侍应生送上来一块蛋糕,上面插着根腊烛。小言很诧异,侍应生说: “我们老板送两位的,祝两位白头到老,恩恩爱爱。”烛光下,小言的脸红扑扑 的,跟春节贴在墙上年画里的小人似的。   肥仔不知打哪听来了这件事,一直打趣我到校外租房好金屋藏娇。我说,就 怕酿出人命来,大家都没脸。肥仔冲我挤眉弄眼,“是不为也,非不能为也。” 这猪!   肥仔这期间轧上了个女朋友,据他说是二十几年来的初恋,我没法不成全他。 小言和我便成了小木屋的常客。从宿舍楼到小木屋有那么一段距离,每每风大雨 大的夜晚,我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小言自然就成了唯一的受害者。我奇怪她总 是默默承受着。我发觉她不仅爱我的优点,一样也爱我的缺点。女人无药可救的 了!   越是被禁止的,我越要做,我要让小言发狂,给她气受,让她明白自由对一 个男人来说是何等重要。   终于那天,小言在我吞云吐雾中冲出了小木屋,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她冲出 去时,撞倒了一个侍应生,热热的咖啡泼了她一身。我担心她会淋病了,却又希 望她病了,要知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小言跑出去好一会儿了,我猜她一定在外面的跑道上站着,等我去道歉。抽 完了一支,我又点了一支,小言不让我抽烟,我偏抽!凭什么她说不让抽就不抽?!   隔着烟雾,我看见了她,裹在玄色中的柔软的躯体,和那张柔媚的脸,一样 让人心动。   “外面下着雨,天这样凉,她会淋病的。”   她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明白。方才我和小言的一切,她是尽收眼底了。   “这就是爱情吗?如果女人都是这样的话,那普天下的男人唯有孤独一生了。” 不知为何我向她敞开了心扉。   她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比我心窝里掏出来还真切!我几乎想流泪。凉凉 的秋夜里,我在咖啡馆里遇到了一个陌生却如此可人的女人。我看见了两颗流星 相碰之后擦肩而过,身后撇下一道美丽的弧线,至天界落下……我呆愣愣地望着 早已凉了的咖啡。不知何时,她悄悄地走开了。我再找她时,已不见了踪影。我 怀疑自己刚才作了个梦。   我一个人坐在小木屋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咖啡,我想这一晚上太兴奋了, 索性来他个通宵算了。   不知何时,打烊了。我异常清醒地招呼算帐。这时,我又看见了她,端坐在 吧台后,面前放着一杯红色的鸡尾酒。她的唇跟酒的颜色一样,象一枚玫瑰的花 骨朵儿,含苞欲放。   “嗨!”我不自然地招呼她。其实我是打心眼里敬重她的,她是一个成熟的 女性,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卑不亢的自尊与自重,令人不能不敬重。   “十五元,谢谢。其余我请客。”她的声音柔柔的,边说边从吧台后走了出 来。我的眼光落在她肩上挎的小巧精致的坤包上。付了帐,走出小木屋,迎面一 股寒气袭来,我倒抽了口冷气,双手不由地抱住肩膀。   突然我的视线模糊了,透过蒙蒙的雨雾,我望见了小言的那把红雨伞。我不 由自主地跑了过去,躲进了那把红雨伞,搂住了小言那早已被淋透的绵软的身躯。 小言湿湿的粘着我,她的脸也湿湿的。   我紧紧地搂住她,一股火辣辣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小言在我腋下幽幽怨怨 地说:“你真坏!”我的眼前突然闪过那一身玄色的她,随即溶入了夜色中。黑 夜的尽头,太阳正水淋淋地睁开了眼。   雨夜里,两个潮湿的心碰撞在一起,擦出了火花,烤炙着我和她。恍然间, 我明白了那道玄而又玄的阴阳图。第二天早晨,透过宿舍那扇矮矮的窗,我望见 那轮走了一夜的红酥酥的太阳,两颊热辣辣的:这世界又多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