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光照耀木栅门               ·周蓬桦·   有许多年了,苍凉的月光像水一样泼洒下来,照耀着我居住的那幢茅舍,以 及茅舍外的木头围栏。   远远望去,会看到围栏上装着一个连羊也关不住的木栅门。门栏旁边堆着一 片冷冷的积雪。春天,积雪溶化后会变成一条小溪,把道路弄脏。如今,它们成 了我回忆那个地方时最耀眼的一个标记。是的,如果没有那扇木栅门,我大概就 会把那儿忘得一干二净。像对待某种不快,我尽量不去想它。现在,我平静多了, 不妨和我沿着记忆的小路,去那里看看吧:   一道忽闪的光线,你看到早晨和黄昏,有一个影子从木栅门里或进或出,那 是我孤苦伶仃的样子被风吹着,风把头发吹乱把衣袖吹大。一条狗在我身边,呜 呜叫,盯住不远处的铁路,狗看到火车就会叫上一阵,好象火车掳走了它的情人。 有一次,它追着远去的火车跑了一里多路,累得满身是水。我在后面追它,口里 叫着它的名字:小黑。我也累得满身是水。   狗东西,你为什么要追火车啊?小黑忧伤地望我一眼,垂头丧气,却不回答。 冬天刚刚到来的一天,我的小黑一听见火车的声音,就抢先扑到了钢轨上,它企 图用自己的身体拦住这列破旧的货车,结果,我少年时代里最惨痛的一幕发生了。 接下来,夕阳的残照里,你会看到我抹着眼泪,从铁路上趔趔趄趄地走下来,怀 里抱着一张残忍的狗皮。那个冷冽的黄昏,狗腥四溢,在压抑的空气中久久不肯 消散。自此以后,狂奔的火车成我了仇视的目标。   一直到现在,我也弄不太清,那条狗究竟渴望什么?一想到它拦车的勇敢和 无畏,我就心酸得想哭一场。后来,我把小黑的皮仔细修补,用钉子钉在了土墙 上。读书累了的时候,我会盯着它看一会儿,脑子里会涌现一汪清凉的狗尿,月 亮从天空落下来,在狗尿里荡开,被风揉碎。   在那幢铁道旁边的房子里,我独自一人,一住就是几年过去。我甚至迫不得 已地要忍受这样一个事实:也许要一辈子住下来,一直住到它倒塌的一天。我要 看着它像一片美丽的旧风景,倒塌在一汪凄惨的月光里,像一个人短暂又漫长的 一生,轰轰烈烈又无声无息。或者,看着它的屋顶上长满荒草,变成一座真正的 草屋。那一刻,我坐在院子的石礅上,已经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静静地回 忆一大堆不愉快的往事。我的一生,将由无数不愉快的往事组成。   其实,那时候我还十分年轻,才十六岁多一点,在那个贫寒的只有一条街道 的小城,充斥着一群无聊之徒。他们甚至对我随手扔掉的垃圾也感兴趣,从中捡 起一只三毛钱一袋的方便面外包装,冷笑道:这小鸡巴孩子,吃的不孬呀。为此, 我常常祈祷:老天,让我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吧,到远方去做一件事。奇怪的是, 当我这样祈祷时,耳边滚动着隆隆的远雷,像是一种暗示与召唤。   做什么事呢?心下却是模糊不清。反正要离开这扇木栅门。最大的愿望当然 是去遥远的城市读书,毕业后有个好工作,然后将自己暗恋的姑娘娶到手。呵, 暗恋的滋味像一味毒药,在胸腔里翻滚。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打十五岁起就暗 恋一个姑娘,她的家就在铁路附近。我每天看着她背着书包去上学,从我身边经 过。她知道我是谁,见了我轻轻地笑一下,但从不和我说话,哪怕一句也不说。 她长得很美,像一部朝鲜老电影里的女主角银姬。那时候,凡看了那部电影的人 没有不流泪的。有时,我把银姬受过的苦统统假想发生在她的身上,就在心里愈 发可怜我的“恋人”。有时因为她无意中飞来的一个眼神,而彻夜难眠,会在凄 凉的月光下徜佯一个整夜。有一次,是一年的除夕之夜,天上下着零星的小雪, 我在难捺的寂寥里走向野地,脚下的一溜麦苗被我踩平,后来我踏入一条结冰的 河流,那条河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我一踏入就响起了冰凌开裂的声音,而我 竟没有一丝胆怯,因为我觉得她似乎就在我的身边,用微笑的目光测试我的勇气。 类似的感觉真是多不胜数。   不久前的秋天,当我回到那座小城,在与同学朋友的一次聚会中,我忍了忍 没有忍住,十分小心地打听她的下落,是的,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在那一刹那, 我的心仍然会为那个梦中的名字而狂跳不已。仿佛回到十年以前,生怕被人窥破 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没想到,我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你是说马苹?她下 岗了,现在大街上摆小摊卖烧鸡。怎么?想见见她么。”一时间,我的喉咙里涌 满了一团棉花:“哦……算了,我随便问问的”。   一个女同学凑过来:“嘻嘻,要不要买只她做的烧鸡给你尝尝?”   我几乎是厌恶地瞄了她一眼,说:不必了。   我心想你们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的么?只要靠劳动吃饭,做什么并不丢人。要 活下去,这四个字可以概括人世间的一切。但我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从宾馆里悄悄地溜出来,沿着城东的一条公路去找农贸市场, 一切都是神使鬼差似的,我要去寻找旧日的可怜的恋情。它们曾经像木栅门上空 的月亮,照耀过我生命里一段灰暗的岁月。尽管是暗恋,没有发生哪怕一点点实 际的接触,甚至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在我的内心,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如果那不是爱,那是什么呢。什么情感能比得过那种纯粹?   那时候,我仰视一切美丽的女性,羞怯得像《荒原》的作者艾略特,固执得 像写《当你老了》时期的叶芝,也许正是他们,让我对周围美丽的女性过分地美 化和神化,认为她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多年来,马苹这个名字就是这样 被我秘密地神化和珍藏着,在心灵悄悄的一隅,她与世俗背道而驰!她的名字和 风、诗篇、麦穗、春天的花蕊以及秋天的果实一道,成为我简朴茅舍上空的一轮 明月。   它们延续下来,美好的形象被我带到天涯带到海角,一直到这个秋天的农贸 市场才被破灭和中止。是的,初恋过的人都该知道,相隔十年的情人,最好不要 见面。   后来想了想:见面也行,但千万不要在乱糟糟的农贸市场。它把一个完美的 瓶子打碎了。   秋天的还乡之旅,我还见到了一位中学里的老师,有一度,我把他看作精神 上的父亲。他是那个年代小城里为数寥寥的穿牛仔裤、会背诵普希金、并且叼着 硕大的烟斗吸烟的人。他是那个小城的一个异数,阅历教会他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和评价。他让我第一次喝到煮开的咖啡,而在当时的商店里,还几乎买不到哪怕 是瓶装的速溶咖啡。“尝尝这个吧,我从上海搞来的。”他用小勺子慢慢地搅匀 着,并教我喝咖啡不要用勺子喝,勺子是用来搅拌和装饰的。   他讲话,声若铜钟:“你的事我都知道,会很快好起来的。”   “你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泄气是不对的。”   “你中秋节在野外的坟地里喝醉酒,是空虚和颓废。”   ……   那一日,当我面对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想着那些恍如昨日的话语,内 心悸动着人生的大悲咒和大虚无。心里明白: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他已经 无力再点燃我精神的丝丝微光。对于过去以及他曾有的一腔豪情,他比我忘得还 干净和彻底。他甚至把一个曾经给他命运带来过巨大伤害的女人的名字都忘掉了。 经我反复提示,他才表情漠然地嘟嚷道:“对,对,她是个四川人……嗯,想起 来了。”见他打起了呼噜,我鼻子一酸,悄悄地退出了屋子。屋外的月光下,蛐 蛐在浓重的露水里吱吱鸣叫,把人心揪得生疼。我在想这难道就是时间么,它可 真会改写事实。   令人尤为可气的是,它改写了许多原有的感觉……   而我清晰地记得茅舍上空,命运的鞭子般飘过贫寒的炊烟,月光像一只活蹦 乱跳的兔子,被某一只残酷的手剥下皮来,碎片一点点跌落,嗦嗦有声。它跌落 到我简朴的生命里,把木栅门照亮。  没有爱与被爱只有孤单的暗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即便是生病了,发摄氏四 十一度的高烧,也没有人送来一口水和一碗面。   后来,那样的日子,我又过了将近整整一年的时光。一直等到春天降临,母 亲从远方来接我了,刚刚一见面,我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把她盯得哭湿了一条手 绢。她说:孩子,往后就好了,妈带你走。我已经买好了去k城的车票了,是卧 铺。   不,我不坐火车。她一脸诧异,问为什么,不坐火车坐什么?我说什么都行, 就是不坐火车。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从小黑死后,狂奔的火车一度成了我仇视的目标。它碾 碎它像碾碎浩荡的月光,扑灭了我夜里唯一的温暖。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