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软弱             ·路离·   林漪先天不足,这是她的母亲林风茵反复强调的事实。在林漪刚刚对语言有 模糊的感知的幼年期,她就听到母亲对所有的人说这句话。   幼年的林漪很白很瘦,这可以解释为苍白和孱弱。每当林风茵的朋友同事聚 拢在林漪周围,用慈爱的眼神打量她时,林漪感到一片片芜杂鲜艳的色彩在周围 晃动,继而从人们身后响起林风茵略带哀怨的声音,这孩子先天不足。于是人们 的眼神里顿时饱含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当林漪长大后,她明白了这种感情叫做同 情。在林漪还不知道同情这个词时,她其实已经懂得了其中的含义。这种含义是 颇值得玩味的,叔叔阿姨对她倾注了多一分的疼爱,他们为她带来洋娃娃,并指 着洋娃娃告诉她,小林漪,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啊。林漪抱着洋娃娃犹如抱着自 己。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洋娃娃放在被窝里。她凝视着洋娃娃会眨的眼睛,模 仿林风茵的语气,哎,这孩子先天不足啊。有时候,她做梦的时候会梦见洋娃娃, 或者说是她自己。她长着洋娃娃的身体和脸蛋,稍一低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林漪 梦见自己穿着单薄的裙子,只身站在一个高耸的舞台的顶端,月光的影子拖在她 身后,无法摆脱。周围是一片旷野,寒风吹过,人一般高的野草发出哗哗的声响, 挟带着林风茵飘忽的缓慢的声音,林漪这孩子先天不足,先天不足。林风茵的声 音连绵不绝,一阵强似一阵,最后竟如排山倒海似的涌过来。林漪往往在这时候 惊醒,她伸手去摸洋娃娃,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尽管林漪从小体弱多病,她还是顽强地长大了。少女时代的林漪经常被林风 茵带着逛商店。其实最开始是林漪央求着林风茵要去的,她对橱窗里的裙子衬衫 和牛仔裤无限向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由林风茵的旧衣服改制的兰色外套, 说妈妈带我去吧,我想陪你。我想陪你这四个字触动了林风茵的敏感的神经,由 此她发现了女儿的成长,林漪不再是一个只与疾病抗争的弱小生命,她的生命具 有了利他的意义,她超越了生死挣扎的阶段,即将成为林风茵的一个最好的伴侣。 想到这儿,林风茵不由得一阵激动。你是要陪妈妈去吗?林风茵问。妈妈,我真 的想陪你。林漪乖乖地说。林风茵忘记自己曾说过小孩逛街心野了会耽误功课的 说法,她高兴地拉起女儿的手。从此林风茵觉得逛街再也离不开林漪了。林漪和 她在橱窗面前指指点点,还学会了像她一样煞有介事地捏捏衣服料子,说这是化 纤的,还卖这么贵。   购买的衣服总是和逛街的次数成一定的比例,林漪有了几件廉价的新衣服后 没忘了洋娃娃。那个金发会眨眼的洋娃娃历经了几次搬家,陪伴林漪从幼年到少 女时代。如今,洋娃娃的头发失却了光泽,衣衫也有些褴褛了。林漪用林风茵做 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给洋娃娃做了一条简洁的裙子和一条内裤。她还是和洋娃娃睡 在一起,她从小就是自己一张床,但是她的梦境改变了,那个持续不断骚扰她的 孤立在舞台中央的梦不再出现,她的梦的背景转换到了漂亮的花园。她看过无数 遍《英俊少年》,她的梦中花园和电影中相差无几。花朵缤纷点缀的草地正对着 她卧室的敞亮窗户,卧室的墙壁是淡粉色的,窗帘床罩也与此配套。她有七条裙 子,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中都调入了水粉画颜料的白色。所有的颜色都柔和, 宁静。她觉得在梦中她过着仙女一般的生活。   除了做梦和陪母亲逛街,林漪的生活单调而无趣。有时,林漪爬在窗口看楼 下的孩子打羽毛球。小羽和小毛的父亲下班后总是陪他们一起打。听说小羽和小 毛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进过市羽毛球队,快要出成绩时因为伤病退了下来。但不管 怎样小羽小毛的父亲身体健壮,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是苍白孱弱的林漪极其羡 慕的。小羽小毛的父亲被被人叫做老张。林漪和母亲说过,我想让老张当我的爸 爸。林风茵本能地因为这句话举起手掌,当目光触到林漪惊恐而不解的眼神时,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林漪的稀黄的头发上,说小孩子,不要乱说。   母亲的瞬间的变化在林漪心里引起了一波三折。她想起有一天邻居谢阿姨在 门口剥豆子,她路过她身边,谢阿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林漪小心翼翼地走过 去,走出很远了,还是被谢阿姨招手叫了回去。林漪,过来呀,过来呀。谢阿姨 是景德福食品店的,小时侯常常给她大白兔奶糖吃。林漪只好走回去。她看到谢 阿姨的手象一只老鹰的爪子在空中摇啊摇,而她象一只小鸡毫无办法地走过去。 谢阿姨说你在门口等一会儿我给你拿丹麦曲奇吃,就扭头进屋了。那时正是炎热 夏日的午后,上班的上班,午睡的午睡,居民区里阒寂无人,蝉声在远处似有似 无。林漪又一次恐惧地感到自己站在一个高耸起的舞台的顶端,她无法退场无法 谢幕。谢阿姨过了好久才重新出现,她捧着一个蓝色的铁盒,小心地揭开盒盖, 金黄色的曲奇饼便呈现在林漪面前了。林漪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放在嘴里,细 致地品味着。但令她不敢相信的是她的感觉无法都集中在曲奇饼上,谢阿姨慈祥 的面孔不断在眼前摇摆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谢阿姨叹了口气说,林漪,你真可怜 啊。你母亲怀孕的时候你爸爸背叛了她,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你母亲连气带 病早产生下了你。先天不足。真可怜。多吃点吧。曲奇饼被林漪嚼得粉碎,饼干 的粉末呛进了气管,林漪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她想把曲奇饼都吐掉,但吐不出来。 她痛苦地弯着腰小手扶在胸口上,听凭谢阿姨的鹰爪般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的 背上。   漂亮女人这个词以这种方式进入了林漪的头脑,这和母亲常常斥责的那类女 人合并成一个含义,即带来灾难的。林漪有一点不太明白,就是为什么母亲在父 亲这件事上欺骗了她。母亲只是简单地说你的父亲死了,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 父亲的具体形像在林漪心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她的父亲死了,这是一个合理的解 释。林漪并没有想太多。看到别人的父亲时,林漪想的是别人的父亲还没死,但 早晚要死,象自己的父亲一样。可是谢阿姨的话使她意识到她的父亲还活着,并 且活得很好,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而她却被忽视了。因为她父亲的忽视,她 与众不同,倍受孤立。说想让老张当自己的父亲只是林漪一个模糊的愿望,她期 望嬴弱的体质和形像得到弥补,但她忽略了父亲和母亲是不可分割的,他们具有 一种奇妙的关系。母亲不愿意随便和什么人具有这种关系。母亲因此竟差一点打 了她。母亲想要打她,但母亲改变了注意,母亲落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掌是如此地 宽容而无力,林漪的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泛起了叫做同情的感情,正如她曾经大 量得到的那样。   一般孩子总是要比父母个子高一些,林漪却不是,长到十七岁时比林风茵还 差半个头,这使她内心黯然。她知道女人长到十七八岁就定了型,而成年人到了 一定年龄身体会萎缩。她看看天边惨淡的太阳,再看看林风茵高出自己许多的肩 膀,长高的希望就此破灭了。林风茵安慰林漪的话无非是,没办法,你先天不足。 她看林漪的目光是由上至下的,温柔的,轻轻掠过,如同每次说这句话时一样。 林漪曾经有一个重大发现,许多杂志的封三上不约而同地登了增高鞋垫的广告。 林漪一度跃跃欲试,她暗暗积攒下零花钱,希望钱凑足后,可以邮购鞋垫。后来 听人说了几次邮购的骗局和鞋垫的不可信任后,她的想法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年 她始终笼罩在母亲的高大身材下,即使是在逛街时。林漪的注视漂亮店堂的服装 的视线总会被林风茵遮挡,她因此感到烦躁不安。如果有朝一日离开林风茵,她 就会轻松自在许多,她就是这么想的。当然,要离开林风茵还需要很长时间,这 点林漪也是知道的。   林漪的学习并不好,小时侯她常常请病假。开始老师还要看假条,后来当林 漪健康活泼地走入教室,老师反倒惊讶了,咦,你今天上学来啦?林漪不需要病 假条,即使是靠开病假条旷课的同学也认可这点而不感到老师的宽容有失偏颇。 因为生病,林漪的学上得断断续续的,去医院成为一种例行公事。时间长了,林 漪自己都知道什么症状是什么病,应该吃什么药。林风茵当然更知道。上初中后, 林漪病了不去医院就呆在家里休息。   林风茵的单位离家很远,她一般前一天晚上多做一些饭菜,多出来的一半带 到单位,一半留给林漪。林漪不喜欢吃剩菜,在家没事就试着自己做,第一次炒 两个鸡蛋,第二次炒一个青菜,林风茵尝过后,大赞不错。她爱抚地看着苍白的 林漪,与此同时她回想起女儿第一次象一个大人陪她逛街的情景,她说你可真能 干,妈妈没有白吃这么多年苦。林漪很得意地笑了。笑完她也意识到从此做饭成 了她的事。谁让妈妈每天这么辛苦,这么忙,又要照顾多病的她呢。林风茵向来 不喜欢做饭,她没有天天带着林漪去饭馆吃饭是因为她实在没有这种经济能力, 她希望有一个男人帮她摆脱这种困境,但是男人们听说她拖着不仅要花费生活费 还要花费大量医疗费的林漪都摇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女儿慢慢长大了。尝到 女儿第一次做的菜她也尝到了一点点希望。   林风茵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怀了林漪,怀孕的前五个月,男人还时常来看她。 林漪的父亲是一家电子元件厂的厂长,年轻有为。林风茵的腹部平平的时候,他 非常忙,腾不出时间来结婚,他说,要结婚就得结得象个样子,纯情少女的林风 茵羞涩地答应了。怀孕对她来说意味着已经做了这个男人的妻子,年轻的她远离 父母,她轻信了男人的话。到腹部隆起得无法再遮人耳目时,林风茵不好再提结 婚的话,她暗示周围所有人除了父母,她暗示他们早就结婚了。孩子五个月时, 林风茵的脚肿了起来,男人却不再来看她。她把脚塞进一双四十号的棉鞋里,一 步一步地挪到电子元件厂的厂长办公室。男人正在开会,他坐在长桌子的一头, 边说边做着孔武有力的手势,始终没有朝她瞥一眼。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时不常 给男人的杯子里蓄水。会开完了,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干部走出来,他们都装做不 认识林风茵的样子低头匆匆走过。林风茵再朝办公室里看时,女秘书的手已经攥 在厂长的手里了。   男人回来过一次,带着一千块钱,他说这是我想办法跟厂里借的,你拿去吧, 我对不起你。这种场景和若干年后许多国产电影里的场景很相象,但在那个年代 是很有些新意的。林风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人等了林风茵两分钟,看她呆滞 的样子略感惊奇,然后迈着有力的步子噔噔地走远了。林风茵只觉得男人锃亮的 黑皮鞋直直地跺在自己的心口上。   自恃清高的林风茵接受了男人的钱。她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男人。那时,很少 人家里有电话,公用电话也不好找,林风茵向最要好的朋友坦白了全部,然后挺 着大肚子在朋友的单位给男人办公室打电话。她只打算说一句话,把钱拿回去。 一共三次,全是那个女人接的,林风茵只好认命。打电话是朋友的主意,林风茵 想的是事不过三,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要通过妥协来挽回一切。她所能做的也只 能到此为止。林风茵年轻知识分子的思维就是这样的。   等待林漪的出生是一段极为漫长的等待,男人离开林风茵是在冬季,林风茵 在震撼玻璃窗户的寒风声中无数遍重放过去点点滴滴的慢镜头,顽强的回忆并没 有毁灭她,而是帮助她等来了雪融冰消。林漪八个月就出生了,林漪的早产给林 风茵带来了片刻的兴奋,但是当林风茵明白早产的婴孩体弱多病,甚至可能半途 夭折时,她看见她的没有尽头的苦难才刚刚开头。林风茵生产时,很多朋友同事 表示了关切,送来了奶粉麦乳精和水果。林风茵无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她 坐在病床上,被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被子枕头包围,她想到自己是个没有人要的 女人,怀抱着一个孤苦伶仃的早产婴儿,她茫然,不知所措。她听见自己张开禁 闭的嘴唇,嘴唇分开时的轻微声响控制了安慰她的人群,她说,这个孩子先天不 足。她为此流下了眼泪。   林漪的先天不足时常提醒林风茵孩子的来历,她编了一套谎话来解释林漪没 有父亲的原因,因为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掉了。曾经一度林风茵自己对这个说法 也深信不疑,男人实际上是在林漪到来之前消失的,她从此再也没见过她,和一 个人永不相见,这难道不意味着他的死亡吗。他只是活在林风茵的记忆中,久而 久之,林风茵甚至对她与男人的关系产生了疑问。有一回和同事一起去郊游,她 躺在草地上,仰望苍穹,感怀自己是如此渺小,人的一生如此短暂,更何况一生 中的一个片段,那个片段早就如流星一般消逝了,这使她感到无限轻松。回家路 上,夫妻小刘小赵闹了点别扭,扰乱了大家一天来的好心境,惟独林风茵窃喜, 如今的婚姻都不牢固,就算当时和那男人结了婚,又能怎样,也许有更难看的事 情发生。一切都不得而知呢。   这样的想法在生活依然如旧的前提下是要遭受打击的。林风茵和林漪住在一 室一厅里已有很多年,所谓厅只是一个过道。林风茵的单位名气响当当,实际很 穷。单位有点钱都用来装门面,很少顾及职工的福利。林风茵在这个单位一呆十 几年,人也变得有些单位的做派了。有钱就买衣服,家里一团糟,反正很少有人 来。那回林风茵郊游归来,神清气爽,她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出钥匙,打开门。 门打开的刹那林风茵立即感到日积月累的浑浊气息和灰尘一同扑面而来,愉悦轻 盈的世界随着关门声被抛之脑后。家里和外面一样漆黑,停电了,打开水龙头要 洗手,水也停了。里屋传来女儿哼哼唧唧的声音,林漪,和那个男人生的孩子又 生病了。林风茵顿时感到生活象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她哑口无言。   林风茵情绪的反复无常如同一颗被飞鸟随意抛掷的种子在岩缝里顽强地生长, 在单位她把这种情绪尽量地克制,回家后她尽情挥发,她的理由是否则我会神经 失常。这种情绪没有固定的表达方式,如同没有形状的水四处蔓延,林漪则象一 块海绵,变得沉甸甸的。   林风茵烦躁的脚步声是林漪少年时代的节奏,林风茵时常感到十几平米的居 室无异于牢笼,当她反刍陈年的记忆时,她依靠沉滞的脚步声来遮掩混乱的心跳 和血液的冲动。她对旧时的放血疗法一度感到兴趣,她无数遍想象水蛭钻进自己 的胸口,随之滚烫的血液被释放,身体轻盈得象羽毛漂浮在空气中,她因此感到 安慰和舒畅。   在林风茵沉寂于放血的快感时,林漪编织另一种幻想,她牢记曾经出现过的 一种梦境,然后把它搀杂到现实的幻想中。在她生病的日子里,她放开学校作业 的纠缠,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屋角做她的白日梦。这是一个恐怖的梦境,总 是有一个男人从壁橱或者什么隐蔽的角落走出,恶狠狠地向她走来。她蜷缩在被 子里,肌肉紧张,浑身颤抖,甚至小腹痉挛,但她还是瞪大了眼睛注视那个男人。 男人是以一个强盗的面目出现,却总是在某一瞬间变成父亲。林漪在极度恐惧中 等待的就是那一瞬间,她渴望看到坏人和父亲之间的转换,那个瞬间比魔术还要 神奇,比闪电更刺眼更迅速,年少的林漪怎么能看清呢?   林漪身体好林风茵心情好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母女俩手牵着手在楼下散步, 她们想着各自的心事,有时交谈几句,遇见熟人时,她们一同点头微笑。林风茵 中年有些发福,她时常紧皱的眉头甚至舒展开,皮肤好像比以前更加光滑。即使 是在散步,她依然化了淡妆,穿着套裙,引来一些邋遢妇女的非议,没有男人要 还整天打扮。林风茵的苦心导致了负面的效果,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想说明她并 不是没人要的人,她分明看到男人们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林漪对母亲唯一领回家的男人十分难忘。那个男人很瘦,脸上有刀刻般的皱 纹。林漪觉得在哪里依稀见过他。后来知道他就住在前面的楼里。男人的出现让 林漪紧张,她预感到生活将要出现一些变化,那种变化是对她不利的,但她知道 她无力反抗这一点,她只得表现了顺从。男人进门后,她象一个低三下四的保姆 为他找来一双拖鞋。那是林风茵买大了弃置不穿的鞋,林风茵惊讶林漪居然记得。 男人细瘦的脚正好放进去。林漪看清了林风茵比她还要不知所措,她自己先坐下, 既忘了招呼男人坐,又没有行往常的待客之道叮嘱林漪端两杯茶来。林漪自觉地 走进厨房,烧开水沏茶,同时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干涩而艰难, 和谈话的内容恰恰相反。他们在聊家常的事,可是林漪分明感觉到那是一场生死 较量的谈判。男人喝了几杯茶就站起来告辞,林风茵什么都没说,林漪却上来热 情地挽留男人在家吃饭,她一再表示他们可以慢慢聊,自己来做菜。男人笑了笑, 对林风茵说,你的女儿很可爱。男人走后,林漪松了一口气。   那年林漪十七岁,她记得母亲把男人送走回家后青紫色的脸膛。林风茵说, 你捣什么乱啊。林漪本能地感到委屈,淡淡的,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已经可以 隐约地分辨内心的不同层次。她明白有一种欺骗是最阴险的,即自己对自己的欺 骗。   林漪时常想起那个男人,那是唯一一个以暧昧的身份走入她家的男人,他身 上飘着淡淡的香烟味,讨厌一切不良嗜好的母亲不会闻不出来。那个男人把母亲 牢牢地抓住了,母亲表现得比林漪还要幼稚,仿佛一个小女孩不安和期待地坐在 一块巨大岩石的前面。岩石挡住了她的未来,她不要再寻觅没有尽头的终点,只 需要一块岩石依靠。面对岩石的坚硬她的一点微小的抵御七零八落,她只想跪在 岩石的前面,俯首帖耳。林漪对母亲的变化十分惊讶,她模糊地意识到那种击碎 一切的岩石的力量早晚有一天会将她征服。   母女两个人的生活就象一件上衣和一条裙子,无论如何总可以搭配在一起, 但翻不出任何花样,时间久了,不要说旁的人,连上衣和裙子自己都腻了。林风 茵和林漪深刻地感到这点。面对过去的阴影笼罩的生活,面对长夜无尽的未来, 她们免不了暴露出焦虑,不耐烦和反抗,但她们的方式不同,林风茵是外向的, 林漪是内向的。   林风茵的脚步声是很有特点的,林漪父亲离她而去的印象最后在她脑海里只 留下了脚步远去的声音,黑皮鞋如同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林风茵的心上,使林风茵 很多个夜晚彻夜难眠。她对付自己的武器就是模仿这种声音,直至自己完全麻木, 忘却痛苦。她的脚步声中包含了扭曲和疼痛,包含了对自己的无情,仿佛一出悲 剧的吟颂,林漪在经年的岁月里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每当母亲晚饭后在斗室困兽 般的走来走去,林漪就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   林漪寄托感情的方式是生病。她从生病中得到了许多好处,她也看不出她还 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这些。多年来,她恍如一根小草在恐慌中成长,任何风雨都 可能摧毁她。她被林风茵关在家里,出去也只是陪林风茵逛街。起初她从做饭中 得到一些乐趣,但林风茵把她的乐趣转化成一种无休止的劳作。她好像母亲鞋底 的口香糖,被林风茵一脚一脚地踩踏着,林风茵巴不得丢掉她,但她不想用一种 明显的方式──抬起脚来用手去除她,这是林风茵的道德观念里没有的。只有当 林漪生病时,林风茵才好像摆脱了附体的魔鬼,感到这个幼小衰弱的身体随时可 能离去,摆脱她,然后给她一个更大的阴影。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漪的身体渐渐壮硕起来,她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心情 却越来越糟,她迫切需要另一种东西替代生病来取得母女感情的平衡。她侧耳倾 听林风茵晚饭后内容逐渐空洞的脚步声,领悟到她的母亲老了,令母亲激情澎湃 的神秘事物转移到另外一个躯体,必然的,她想到自己。   和吴泽豪的会面看似平凡却令林漪觉得惊心动魄。那时林漪已经上班快两年 了,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好久不见,非常想念,大家不妨聚一聚。他们十个 人聚集在绿杨村酒家。坐下好久后,林漪才发现她只认识其中八个人,一个留着 小平头的高个子男生她从未见过,就不免多看了几眼,吃菜的时候也在琢磨这件 事。   同学们都兴高采烈,上高中的事情一笔带过,大谈毕业后的感受。几个上了 大学的滔滔不绝地说学校里的趣闻逸事,林漪听了很动心。相比之下她的天地是 如此狭小,毕业后分到商场当了售货员,川流不息的顾客全长着一个面孔,说有 限的几句话:小姐,给我看看那个。小姐,要这个。不用了,我再转转。谢谢。 林漪就象一个机器人一样对不同指令做出不同反应。她倒喜欢麻烦的顾客,就算 只看不买,劳驾她一溜够,让她有发泄身体能量的机会也好。她很羡慕做销售小 姐的打工大学生,穿着漂漂亮亮的旗袍,站在柜台外面,嗲声嗲气地招呼顾客, 顾客总是对她们多看两眼,甚至没事找她们搭话。林漪空有一个好看的躯壳却奈 何不得,她的身份不够,只配呆在柜台后面。这是林风茵说的。林风茵为林漪没 考上大学的事很是气恼,她鼓励林漪再复读一年。林漪想想被林风茵监管的日子 实在不好过,即使上了大学还是在林风茵熟悉的领域里,她想离林风茵远一点再 远一点,最好是连林风茵的想象都无法达到的地方,因此,她参加了刚刚开业的 时代商场的售货员招聘。算她运气好,凭着乖巧秀丽的模样找到一份工作。听说 大多数人是靠关系进来的。林漪的挣脱牢笼奔向自由的幻想在一个星期无聊的工 作后遭到了另一种打击。她尽可以要一份她母亲无法想象和容忍的工作,但是挣 脱开枷锁的同时,她不得不考虑她自己的身份。第一次,林漪走出林风茵的无处 不在的影响考虑自己的事情,她看到家毕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有时安全比舒适 更重要,但她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不想再回头。她希望时间能理清思绪,她灵敏 的直觉也看到前方有一丝灯火在闪光,她要坚持走到那里。   林漪没见过的那个男生和大家都非常熟,他高谈阔论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林漪听出他是某名牌大学的,不太热衷学习,因为他津津乐道于一些诸如麻将打 牌之类的事情。他还在席间显示了他豪爽的酒量,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干杯,要 求大家与他同醉。林漪受到了感染,抿了一小口葡萄酒,冰凉的液体在嗓子眼突 然爆发出火山一般的能量,象岩浆流淌,奔涌和沸腾。   吴泽豪一直在注意林漪,他在口若悬河的同时寻找与林漪搭话的机会,他慢 慢地思索着,看林漪一颦一笑。这个女孩说起话来轻声绵语,因为一小口葡萄酒, 两颊飞红。她坐在一堆同学中间,认真地倾听他们的谈话,显得安详而满足。有 时她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表情随着趣闻逸事的发展而发展。当她期待地张大了 双眼时,你意识到事情将会出现一个小高潮;当她呆在那里连菜都不吃时,事情 已经快要发展到轰轰烈烈的顶端。吴泽豪觉得第一次有人给予他名厨般的身份─ ─你在做一道菜,食客们知道你是名厨,早早坐在桌边等着,手里举着筷子,嘴 里的口水逐渐增多。你和食客中间隔着单方向的玻璃(只有你能看到他们),你 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做着,因为他们的期待感到满足,因而你也更喜欢吊他们 的胃口。   吴泽豪谈笑风生,因为有了看客或者说食客,妙嘴生花,筷子几乎没怎么动。 坐在旁边的一位女生笑问,你怎么不吃呀。吴泽豪口吐真言,秀色可餐啊。旁边 的女生掩着嘴笑。原来是班长的孙维同说,老吴,你这就不对了。参加我们班的 聚会,不仅风头出足,还顺手牵羊牵走女生。旁边的女生笑得更加高兴。林漪脱 口道,原来你不是我们班的。众人大笑,笑林漪糊涂。林漪觉出了自己的直接, 脸上又蒙上了一层红晕。吴泽豪心头暗喜。原来他的眼光不得已均匀地从每个人 身上扫过,这下他总算找到了盯着林漪的机会,他说你是不是看我眼熟,好像我 们一起上过学,做过作业。林漪不知怎么回答。吴泽豪接下去说,我推崇主观唯 心主义,认为事物的本质是由想象决定的,怎么想就是怎么样的,你说呢?众人 又大笑,林漪还是找不到应答的话,也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玉似的牙齿。林漪 的一片笑声中努力辨别自己的,那笑声空虚,无力,做作,这笑本来是应该由一 句话来代替的,不只一起上过学,我们好像上辈子见过呢。想到这儿,林漪的笑 声变得轻快和活泼起来。不知不觉的,林漪从一个旁听者转换到中心,她受到鼓 舞,讲了一些商场里趣事,这些故事并不比大学校园里的黯然失色,而且林漪的 同学里还是没考上大学的居多,这部份人就跟着林漪他们渐渐成为饭桌上的主角。 林漪觉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她体内增长,她又喝了不少酒,甚至好几种酒混着 喝,产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有一刹那她想到林风茵,她看到林风茵在后面 穷追不舍,而她脚底下好像踩了风火轮,林风茵越来越远,象一个小黑点,最后 视线的那头什么都没有了。林漪甚至怀疑林风茵是否曾经追过她。   林漪活跃起来,吴泽豪却销声匿迹了。他终于有时间品尝佳肴,也以此来遮 掩心中的慌乱。他反复回想刚才说的话,觉得过于轻浮。林漪对他的话完全置之 不理,这是一种鄙视,并且大家也对他不再感到兴趣,转移了注意力。吴泽豪闷 闷不乐。这于他是十分反常的。他最喜欢凑热闹,连大学同学孙维同的高中同学 聚会也来参加,这已经是第二次,和大部份人混得很熟。那个看似虚弱文静的林 漪反倒代替他说笑起来。明明看到她刚才被葡萄酒呛了一口,现在她却一口接一 口的,喝白开水一样。脸上的红晕也逐渐褪去。吴泽豪弄不懂这个女孩了。   那天林漪被吴泽豪送回家。在饭馆门口,男生们分配送女生回家的任务,林 漪故意站在离吴泽豪近的地方,尽管没有同他说一句话。所以当孙维同的眼光看 到这里时,顺理成章地问吴泽豪,你离林漪家近不近?林漪报出了家庭地址,吴 泽豪答应下来。   他们一同乘74路公共汽车。林漪只有十块钱的大票,吴泽豪要替她买票, 林漪执意不肯。他们的争执引来了售票员的冷言冷语,真够累的,就五毛钱的事 儿,还差点儿出人命。我没零钱了,小姑娘,就让他买吧,让人买次票你也缺不 了什么。林漪白了售票员一眼,走到后面,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   车厢里有两对情人,都坐在双排坐的椅子上,一模一样的姿势,男的伸出长 长的胳膊环绕在女人脖子上,女人歪倒在男人怀里。行道树的阴影滑过他们的静 止的脸颊,他们仿佛陷入沉睡之中。这种场面使得吴泽豪和林漪拘谨。如果不是 碍于面子,林漪简直想坐到单人的座位上。现在,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中间隔着 一定距离,如果汽车晃动的幅度大的话,很难保证他们的肩头不会轻轻相撞。吴 泽豪彻底没了话,他还在为刚才在饭桌上说的愚蠢的话懊悔不已。林漪努力调节 沉闷的气氛,她惊讶于今天她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而且得体──句句空洞无物却 填补空虚紧张,把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遮掩得好像平静的地下暗流。她即为自己的 进步感到高兴,又为欲盖弥彰的微妙氛围沉醉不已。   吴泽豪把林漪送到楼下,林漪表示一个人爬楼梯太害怕,又让吴泽豪陪了一 程。林漪家楼层很高,开放式的走廊对着外面,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隐约感 到英雄的豪迈气概。那时,吴泽豪已经走了,她让自己的凉风中清醒,她明白一 旦踏入那扇门,生活又恢复原样,没有生气,没有魔力,离未来也很遥远。但此 刻,她好像站在通向未来的门口,尽管她不能够立时迈步进去,她也怀有希望就 在咫尺之遥的幻想。   林漪恍如刚刚从王子的舞会归来的灰姑娘,她的梦境总会被残酷的东西打击, 那就是在家里坐立不安的林风茵。林风茵劈头盖脸地问,怎么这么晚回来?林漪 恍惚的面庞激怒了林风茵,你喝酒了。刚刚工作,就学坏了。林漪轻描淡写地说, 同学聚会,他们非逼着我喝,我有什么办法?林漪停了一下,紧接着快速而模糊 地说,我可不想跟怪物似的。说完,连脸都没洗,就上床睡了。林风茵意识到事 情的严重性,她的女儿不再是整天躺在家里需要照顾的孩子了,她喝酒,不以此 为耻,反以此为荣。她的翅膀硬了,准备飞出去了。   商场的工作平凡,单调,日复一日,需要幻想来打发。林漪无数次想象一个 人向她走来,最好是碰巧路过,这样他们不至于太尴尬。她还是希望一种水到渠 成的场面,把她从过去的生活中合理地缓缓地引出,没有必要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留下一丝明显的裂痕。   她看到吴泽豪从商场的正门走进来,直直地朝正对面的滚梯走去。滚梯在一 个金光闪烁的大圆柱子后面,不在林漪的视线范围之内。林漪镇定自若地把目光 投向下一个走进商场的人。今天她对顾客格外热情和耐心,她的柜台前面始终有 人,听她介绍着商品,示范着商品的用途。商场正在举行微笑服务的活动,林漪 让每一位顾客都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因此当吴泽豪从商场的五层开始对商场的 每一寸土地进行地毯式搜索,扫荡到林漪的柜台前时,林漪的行为也坚定了他假 装偶遇,充当顾客的愿望。他低着头观看柜台里的商品,眼睛也不抬地说,小姐, 拿那个给我看看。当他抬起头来时,彼此都惊讶万分地打招呼,感叹世界太小。 吴泽豪以一名顾客的身份站在柜台外面和林漪聊了许久,他还问林漪,要不要我 给你写封表扬信?林漪说,当然。谢谢吴哥啦。吴泽豪说,什么吴哥,叫我泽豪 好了。孙维同他们都这么叫。林漪问,最近,你们到哪儿玩去了?下回带上我。 吴泽豪说,一定,一定。   林漪和吴泽豪的交往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主要因为林漪非常矜持,让吴泽 豪近不得身。他们同在林漪的高中同学聚会中露面。为了保持聚会的频率,吴泽 豪很多次充当了聚会的发起人,好在吴泽豪和谁都是见面熟,性格又热情洋溢, 社会上也有些关系,时常以孙维同的朋友身份帮同学们一些小忙,大家也就不以 为怪。时间长了,吴泽豪甚至参与进林漪高中同学忆旧的谈话,帮他们修整每一 次记忆的误差,提醒他们即将遗忘的趣闻,并兴致勃勃,津津乐道。没有人追究 吴泽豪瞎凑热闹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次聚会结束,吴泽豪 都充当林漪的护花使者。一来他们确实顺路;二来这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惯例, 谁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和好奇。   林漪和吴泽豪除了第一次见面有过针锋相对的对话外,他们没有找到另一次 机会。彼此觉得好像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和对方接近了,又在咫尺之遥互相呆 呆地望着,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纵然心有灵犀,但总是美中不足,差了一点点火 候,所以一切还需等待。本来,吴泽豪是个勇往直前的人,但是林漪的前面好似 挡了一道玻璃幕墙,冲破围墙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弄一身碎玻璃渣,没准还 头破血流总不太好看。林漪也并不表示对他的疏远,相反吴泽豪体会到很多暗示, 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要有耐心。   很多次,林漪晚上回家都是吴泽豪来送。他们看上去象一对熟稔的恋人,没 有卿卿我我。吴泽豪送林漪到十层,在远处目送林漪走到家门前,拿出钥匙。林 漪在拿出钥匙以后总是要发一会儿呆,那一刻她是完全忘我的。她的头脑变成了 一间空洞的房间,徐徐的风从中间穿过。吴泽豪明白自己在场会让林漪感到不适, 有些时候又克制不住好奇心,假装离去却在黑暗中偷偷观看。林漪拿着钥匙的手 垂在身体两侧,头微微向上扬起,似乎在企求什么。有时她闭上双眼,眉头微蹙, 令吴泽豪响起她被酒呛后的表情。吴泽豪深深地被此打动。他不再惧怕等待。   这是林漪的初恋。她无数次地幻想过爱情的来临,少年时代她渴望纯情,若 有若无,无需牵挂,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渴望的爱情逐渐狂热起来,最好如狂风 骤雨,来去无踪又将她深深浇透。当然当现实中的爱情突然出现时,她又免不了 顾虑重重,而且她也恐怕重蹈林风茵的覆辙。她希望的其实和她同龄的少女一样 ──热烈和永恒,这具体到一种撕心裂肺并且绵延不绝的感受。和吴泽豪的若即 若离使得这种感受得以实现。多少次见面之后她躲在被子里战栗,这竟然可以和 梦见父亲突然变成强人的刺激性媲美。林漪深深陶醉于此。按照她的理解,她的 矜持──微仰的头颅,保持距离的身体以她特有的姿态向吴泽豪传达着信息,我 需要一种仰视的欣赏角度,只有我感到大量的满足时,我才会把自己交付给你。 吴泽豪不懂这些。他本性中有对神秘的追求,他将锋芒毕露的峥嵘头角收起,一 心等待着这个得之不易的女孩。   吴泽豪一如既往地组织着林漪的同学聚会。和林漪的相识到了第三个年头。 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到了一定的阶段。林漪的作风一如往昔,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因此渐渐魅力衰退。吴泽豪一度想放弃林漪,在心理上他不能承受朋友的取笑, 在生理上他年轻的身体比他的思想更焦急地想背叛林漪。有时他甚至暗自庆幸, 他从来没有林漪这个女朋友,也不需要向她做任何解释。只要他不再出席聚会, 他们就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殆尽。他反复下了几次决心,然后又想,和林漪的关 系陶冶情操,有益无害,他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同时又不失却林漪这样一个 朋友。   吴泽豪追求小月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他把压抑了两年的激情通通释放出来。 小月因此感觉格外良好,觉得自己的美丽锐不可挡,性情天下第一温柔。吴泽豪 气爽神清,好似一匹被勒住缰绳的马,一直停在原地不得动弹,突然缰绳撒开, 发现天地如此广阔,一路欢歌笑语过去,竟忘记时日。拥有小月以后吴泽豪没有 再组织和参加聚会。   一天,吴泽豪收到孙维同的电话,邀请他出席聚会。他算算日子,已经五个 月了。孙维同开玩笑地说,他们同学的感情由于吴泽豪的渎职而冷淡,他这个班 长只好再次担负起责任。还有请他这个元老务必参加等等。吴泽豪想反正也推脱 不过去,不如去看看林漪。这并不违背自己双管齐下的原则。他把小月的约会推 了,一心一意等待聚会。   林漪这五个月中有一个月充满了期待,有四个月充满了悔恨不安和惊恐。她 度日如年,每天在心上划上一条刻痕。过去的日子,林风茵从她的生活中渐渐遁 去,她心中只有吴泽豪,林风茵的唠叨对于她仿佛窃窃私语,她木然地看着林风 茵的嘴唇蠕动,不知其所以然。这是林风茵最痛恨的。二十年来,她是这幢房子 的主人,统治着房子里的一切,家具和林漪。林漪和家具一样曾经是安静的存在, 现在却不驯服起来。林漪虚弱的身体原来使她非常发愁,但长此以往,她也发现 自己更乐于照顾病中的林漪。她对于林漪的先天不足从一种抱怨和悔恨的心态转 变到同情和爱怜──人对于弱小事物的无一例外的感情。当然,同情总是随着被 同情事物的强大而泯灭。自从林漪见到吴泽豪后,身体又有了明显的好转,最长 的一次,好几个月没有生病,这令林风茵足够惊讶。这几个月林漪又时常请假躺 在床上,她不去看医生,胡乱给自己吃些药,听林风茵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一次,林漪从床上爬起来吃晚饭,林风茵突然问她,你的那个男朋友怎么 样了,怎么不来找你了?   林漪心头一颤,林风茵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说过,含沙射影是有过,但从来 没说过什么男朋友。这三个字让林漪心惊肉跳。她其实一直把吴泽豪当成男朋友, 也以为吴对她脉脉情深,谁想到某一个夜晚分手后吴就黄鹤一去杳无踪影。她一 腔哀怨无处诉说,吃着吃着饭竟落下泪来。林风茵一看慌了神,都是女人,最懂 得彼此的苦楚。于是林风茵循循善诱,既劝女儿想开一些,又给女人讲了男人的 一些秉性和做女人的方法。讲得女儿破涕为笑,觉得男人虽好,世界上还是妈妈 最亲。当然,男人也不可不要,但绝不能象以往那般摆姿态,耍脾气,等得手后 一切好说。   接到同学聚会的邀请后,林漪一夜无眠,她仔细构想和推敲见面的各种可能 性和应对的细节,把要说的话语动作和表情默默地反复演练。她仿佛即是导演又 是演员,指挥着自己步入各种场景,每一幕场景中当然少不了吴泽豪。她先是佯 装冷淡,因为长期不见面而产生的距离感,然后表现热情,因为回忆起他们以往 的友谊,再然后……   来到聚会现场,林漪和吴泽豪都有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带了眼镜从寒冷的室 外走进室内,眼前蒙了一层雾气。他们很久没有见面,却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回到五个月以前,那时他们常常聚会,非常熟悉,林漪在吴泽豪讲笑话的 时候笑得很响。林漪自编自导的电影并不按想象的发展。她原想表现一种合情合 理循序渐进的姿态,可看到吴泽豪以后她的声音动作表情都变了形,对他时冷时 热,掌握不好分寸。林漪平时很文静,一紧张话就比较多,但是第一次和吴泽豪 见面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的勇气全消,只好和一旁的边艳艳大说特说。好像多说一 句话,自信就多一点。她能看到自己的话一句句被抛掷在空气中,越积越多,她 等着它们聚集成一颗炮弹,把她和吴泽豪之间的障碍打穿。边艳艳是个特别直爽 的人,她问,林漪,你怎么了?是不是有情况了。   吴泽豪的感觉自然也是奇异的。曾经挡在他和林漪之间的玻璃幕墙不见了, 也许那本来只是一道冰墙,天一热便化掉了。林漪此刻罩在一团水蒸气里,虚无 缥缈,变幻无穷。吴泽豪的好奇心又一次被激发了出来,他用心注视着水蒸气的 变化,揣想着蒸汽是不是会在瞬间还原成一块坚冰呢?   这天的聚会持续得晚了一些,等有人发现下雨了,大家才依依惜别。吴泽豪 也被林漪孙维同他们的同学情意感动。本来吴泽豪想找个借口推脱送林漪的责任, 但天不作美,他不得不又一次陪林漪坐上了74路公共汽车。灯光昏黄,树叶的 影子如同惊醒的鸟飞速地掠过。售票员昏昏欲睡,吴泽豪买票的请求遭到了她的 拒绝,她说,最后一班车,已经结账了。他们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看一个举着雨 伞的人单手扶把骑自行车和公车赛跑。外面十分安静,林漪开了一点窗户,她可 以听见雨脚齐刷刷落在地上,马路上凌乱的脚步,雨刷的橡胶皮机械地摩擦风挡, 还有自己的呼吸。林漪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的不均匀,沉重和刺耳,她放弃了其它 一切杂念控制呼吸。她的呼吸是微微颤动的,好像花瓣上的露珠,不是滑落就是 蒸发。同时她也从中听出了一种虚弱。她的身子歪了歪,顺势倒在吴泽豪的怀里。   林漪伏在吴泽豪的肩膀上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在吴泽豪用双臂搂住她之前 的岁月被无限地拉长,她一边体会男人胸怀的温暖,一边细细咀嚼过往:林风茵, 生病,上班,等待……终有一天,那些日子都会浓缩,被提炼成几个场景。她则 会升华到另外一个境界,离过去很远。林漪向吴泽豪娓娓讲述了自己的事,她的 开场白是我妈妈自小说我先天不足。   小月是个单纯的姑娘,自小倍受男人宠爱,吴泽豪更是将无处可施的泛滥激 情全部倾注到她身上,因此当她听吴泽豪讲述完一切后她不敢相信。最令她不能 忍受的是,她成了第三者,她无法想象远在天边的那个女孩有何种魔力让吴泽豪 一夜之间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和吴泽豪结婚后,林漪辞去了商场的工作。开始吴泽豪托人让林漪当上了站 在柜台外面、穿旗袍、化妆、风风光光的销售小姐。是林漪本人的请求。她羡慕 她们许久,等真当上了,却仍然觉得无聊。在柜台里站着可以偷懒,站相差点也 看不出来。站在外面,穿着裹得紧紧的旗袍,尖细的高跟鞋,必须挺胸收腹,笑 容满面,甜言蜜语。几个小时下来,林漪就受不了了。   这是林漪结婚后第一次得病。吴泽豪没有经验,只是陪她去看病,大夫说是 劳累过度,适当休息即可。吴泽豪征求了林漪的意见,替她把销售小姐的工作也 辞了。他感到老婆无限娇弱,需要他来爱护,他作为男人的自信又有所增长。吴 泽豪的事业很顺利,由于人际关系广泛,上下都吃得开,毕业后很快升职当上了 公司某部门经理,手下管着几个人,春风得意。他劝林漪以后干脆别工作了,在 钱上来说,她的那点工资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养得起她。她的身体又不好,完 全可以过一种闲适的太太的生活,也给他一个机会做好丈夫。   林漪正在病中,听得丈夫的一番话语喜出望外,热泪盈眶,病也好了一大半。 上班以来,她一直感到她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做毫无意义的抗争,出头之日遥遥 无期,现在她明白了那就是无聊的工作,她却不得不去做。结婚成了她的转折点, 吴泽豪为她卸下了包袱,使她的抗争只局限于和疾病的抗争,这是她自小熟悉的, 她并不畏惧。   从澄阳小区2区15栋8层最西面的窗户望进去,可以看见一个苍白瘦弱的 女人半倚在床上。她的手头放着一个饼干筒和几袋话梅,几本杂志。有时她拿起 一本杂志,眼睛快速地扫过;有时她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珠偶尔转 动一下,若有所思。房间里静悄悄的。   每天,只有吴泽豪回家以后,房间里才充满了响动。吴泽豪一开门,就叫林 漪。林漪答应。吴泽豪换上拖鞋,走到林漪的床边,亲她一下。林漪立刻象被注 入了无穷的能量,从床上爬起来,准备给吴泽豪做饭。吴泽豪照例问,身体怎么 样?林漪说,你一回家就好了。然后干劲十足地洗菜择菜。吴泽豪站在她身边, 讲单位里一天的事。林漪咯咯地笑几声。笑,让林漪舒筋活血,烦恼顿消。她就 喜欢吴泽豪这点,无时不刻活跃气氛。没有他,沉闷就好像灰尘累积,最后无孔 不入地钻进呼吸道。   小两口一起吃饭,继续由吴泽豪主说。林漪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生活在一 遍遍回想里,品味每一件事情,小时侯的洋娃娃,上学时的请假条,林风茵的跺 步声,商场的繁华和虚空,恋爱中两年多的煎熬和等待……辞职以后就是一片空 白。尽管她仔细倾听吴泽豪讲的每一个笑话,但听过就忘,想要津津乐道却又无 从张口。她每天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昨天的事情想起,那时侯通常是早上九 点,吴泽豪已经走了,他的身体一不在,他的气息话语就如同从来没有过一样, 一笔勾销了。越遥远的事在林漪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楚,经过她的无数遍小心翼翼 的擦拭,磨砺得如同铜镜一般闪闪发亮。   结婚后,林漪松了一口气,林风茵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吴泽豪单位里新分 了房子,她义无返顾地从家里搬了出来,心中沾沾自喜。她感到如影随形的林风 茵被婚姻的利剪留在那间阴暗的十几平米的小屋里,轻飘飘地如同一片真正的影 子倒在地上。有一次,林漪从睡梦中惊醒,在梦中林风茵仍然倒伏在地,痛苦地 呻吟,比一截折断的芦苇更不堪一击。林漪那天再也没有睡着。清晨时分,她估 计林风茵起床了往那边拨了一个电话,林风茵正在做早饭,匆忙接电话,又担心 煮在炉子上的牛奶要扑了,就让她过一会再打来。林漪感到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赌气一周内不再打了。   长期卧床使林漪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世界无非如此,只有几个人这么大。 从前是和妈妈,现在是和丈夫一起那么大。她很久没有见同学了。孙维同打了几 次电话,邀请她和吴泽豪同去,林漪总是借口身体不好推脱。她整天在怀想中往 复,在等待中度日。现在这种等待与以往有所不同,她等的东西太过具体了── 等吴泽豪回家。这如同洗盘子一样,盘子脏了要洗,洗好用过后又脏了,无休无 止,使人倦怠。她不再热衷于吴泽豪回家走到床跟前来叫她,她为丈夫下厨,心 满意足地看他吃饭,说笑。一切因为没有新意不再有趣。   林漪总是在渴望生活的变化,她自己也觉察到了。重复,无论是什么样的都 让她百无聊赖。她从来就是在摆脱什么,她的方法就是找到另外一个硬壳,把自 己从头到尾放在里面。她自己却长不出一个硬壳来。她从一个硬壳到另一个硬壳, 那么她的下一个硬壳在哪里呢?想到这儿林漪的思维阻塞了。吴泽豪的事业蒸蒸 日上,工作越来越忙,回家后常常没有闲情逸致讲笑话,匆匆拔两口饭就睡了。 吴泽豪的口头禅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挣钱才好讨老婆欢心。林漪一没有好的 身体,二越来越缺乏愉快的心情。这两句话让她闷闷不乐。童年时的梦境再次出 现了,她站在高耸的舞台顶端,略倾着身体向远处望去,四周是一片萧条肃杀的 旷野,风吹草低,如同海浪奔涌而来。林漪的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般黑黢黢的影子, 她忸怩地转动身体妄图摆脱它,但它顽固不去,林漪差点一不小心跌下舞台。林 漪定了定神。这是一个无人喝彩的舞台,轰隆隆海潮般的鸣响滚滚而来,而她只 听得见自己蚊子般的呓语,我先天不足,我先天不足……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