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虚中的祖父                ·沈方·   国庆节放假前,单位里同事闲聊,谈到长长的假期去哪里。小陆说约好要去 石门湾,那边有相熟的朋友接待。遇到主要节日放长假,近年似乎成拉动消费的 重大措施。一般双休日,喜欢四处跑的人也只能就地取材,在附近走走。六、七 天的假期,那个活动空间显然是一下子扩大了几倍。节日一临近,电视、报纸开 始到处传播各地旅游行情,出名的旅游城市准备迎接几十万游客,无疑是商家的 利好消息。据说上海、杭州等地将是人满为患。聪明的人则反其道而行之,选择 不大出名、鲜有人去的地点安排假期活动。小陆说石门湾恰好是这样的地方,向 朋友借一部车子,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既了却了外出走走的心愿,又避 开了人头攒动的喧嚣。   听小陆一说石门,我也起了兴致。很久以来,我隐隐有一个去石门湾看看的 愿头,却一直没有能去。因为从来没有到过石门湾,我只知道一个大体的方位, 对石门湾的印象全部来自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一书。丰先生对石门湾的 介绍精确到位,已经不需要他人插嘴罗嗦。他说石门湾“位于浙江北部的大平原, 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 从石门湾搭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 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 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 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侯,转一个大弯。 石门湾因此得名”。   丰先生说的运河,就是隋炀帝征集大量人力物力,费时六年开发的京杭大运 河。直到现在这个高速公路时代,运河仍然是江南重要的水路运输通道。至于丰 先生在《辞缘缘堂》一文中谈到的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三五元的船价,以及 船上可以摆开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酒壶、菜碟的诗意旅行, 在讲究快速便捷的今天,当然是不复存在了。曾经十分庞大的内河航运公司,在 与火车、汽车的竞争中几乎全军覆没,起先是客运的衰落,后来是贷运的不景气, 航运公司的工人大多面临失业。江南为数不少的城镇,在过去依赖于紧靠水路要 道,成为繁华的商业重镇,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江南小镇文化。现代交通工具的发 展,水路运输渐渐被陆路交通替代,这些江南小镇也失去了原有的商业地位,变 成冷清的次要城镇。与之相反,一些临近公路、铁路的小镇迅速发达,集散功能 转移到这些新兴城镇。只有很少一部份城镇被旅游业看中,江南小镇残剩的廊檐 街、水阁楼、石拱桥、旧时大户人家的故居花园中间,出现了来自大城市的游客。 喝茶聊天,推开旧小镇富家小姐闺房的雕花木窗,想像往昔生活的情景,兴致勃 勃。石门湾这个江南小镇文化的经典,我猜想不可能逃避时代变迁的过程,当下 的境况应该是如此。   我想去石门湾看看的另一个理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的祖父曾在那里行 医,作为基督的信徒,他还在行医之余传教。祖父的老家是与太湖相去不远的乡 村,从父辈那里听说曾祖的姓名是沈芝生,从祖居仅剩的一把陶瓷茶壶题款上得 到印证,确实如此。祖父名叫沈知道,他是一个不安于蛰居乡间的人,他经人保 荐湖州上家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复音医院”学西医,曾祖竭力反对,执意要让 他在家掌管田产。据说那天祖父是爬楼窗离家的,学成之后,他独自来到石门湾。 1937年,祖父自己生了一场重病,由于那时缺少良药,一直没能治愈。同年 11月6日下午,侵华日军的轰炸机对石门湾狂轰乱炸,祖父拖着病体,率全家 仓猝逃出石门湾,避难于乡间。石门湾的家产全部毁于日寇轰炸。不料祖父经此 打击后,一病不起,不幸故世。祖母没有他法,只好拖儿带女,回到老家靠变卖 家产度日。一个女儿那时尚年幼,祖母怕子女多,养育不了,就送给了桐乡县乡 间的避难处一户也是沈姓的人家。石门湾并非是军事重镇,不过是一个运河边上 的商业码头,日军为什么要对其进行毁灭性轰炸,至今仍是一个历史之迷,没有 资料透露轰炸的真实意图。分析起来,大概只能算是作为一种打击士气威慑性行 动。   那天,突然其来的轰炸使石门湾的居民惊恐万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连 夜逃离满目疮痍的家园。祖父在那天夜晚也乘船逃往桐乡县与吴兴县交界处的乡 间,数月之后病死在那里。自我懂事,那段历史已过去三、四十年,时代完全是 另一个样子。家里很少有人提起当时的事,偶尔谈到也是寥寥数语,逃难的情形 已无从说起。还是丰子恺先生在《辞缘缘堂》中说到:“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 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 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天, 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 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时”。   祖父生前家中是一妻一妾,他死后祖母她们迁回老家,孤儿寡母无以为生, 依靠变卖田产养家。到1949年,田产变卖得所剩无几,土改的时侯幸运地评 了个下中农,光荣地列入贫下中农这个革命的队伍。而另外有一些地主分子,本 来也是省吃俭用的农户,好不容易购置了一定规模的田产,期待过一过小康生活, 到了以拥有生产资料多少划定家庭出身的时侯,自然就进入了地富反坏右的行列。 世事难料,祖父的不幸早逝,反而给家庭在新时代的生活带来了幸运。属于祖父 留下的遗产,我只看到过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大约三尺高的黑漆小柜,自上而下 是六个抽屉,两边是窄窄的长条扣板,板上有铜制的锁孔。这件奇怪的家俱不知 道究竟派什么用场的,许多年以后祖母也去世了,我突然想到问父亲,他想了想 说那是祖父诊所里用来放钱和帐簿的。事实上在石门湾时父亲尚年幼,他说的也 未必确实。只是我小时侯顽皮,翻箱倒柜曾在黑漆小柜的抽屉架板缝隙里发现过 一枚面值两角的银角子,或许是一个类似于保险箱的家俱吧。父亲还说这个小柜 是逃亡时从轰炸后的大火里抢出的,房屋及其他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   江南吴语地区,称祖母叫“娘姆”。父亲的亲生母亲,我称呼娘姆。还有一 位祖母因为年长几岁,我称呼大娘姆。娘姆来自乡村,没有文化,是目不识丁的 文盲。大娘姆则是近视眼,晚年患上沙眼,迎风落泪,乡间叫“风泪眼”。我后 来得知,大娘姆是教会育婴堂长大的孤儿,在教会学校念过书,据说有初中文化 程度。她时常要跑一里多路去那时的生产大队部拿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坐在灶 屋间里读报。她对报纸的习惯叫法是“申报”纸,其实都是人民日报、解放日报。 祖父一夫二妻的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是两个年老女人不时要为生活琐事吵架,而大 娘姆生育的两个女儿,一个逃亡时送了人,还有一个也出嫁在外。祖母生育两个 儿子,大儿子长到十多岁得病去世,父亲活了下来,是家中唯一的男劳力。旷日 持久的家庭争端,大娘姆始终是一种退让的姿态。家里的粗糙杂活也是大娘姆包 揽下来了,她时常拿个大号的竹篮出门打猪草,喂猪食。从她对母亲的客气态度, 可以看出她非常明白家庭关系的复杂,对她与母亲那种特殊的婆媳关系处理得恰 到好处。母亲也对她特别关心,每年给她置制一件新布衫,也不时买点吃食送她。 两人的关系,一直如同一对友好的宾客。   不知道祖父在世的时侯是如何处理家庭关系的,从唯一的祖父遗像看来,他 的神态是忧郁、平和的表情,没有令人敬畏的气度。民间画师用碳笔描摹的画像 上,祖父面容清瘦,头发稀少,眼眶深陷,眼神若有所思,身穿一件布长衫。与 其说是一个悲天悯人、悬壶济世的医生,祖父更像一个忧郁、压抑的传教士,站 在教友中间宣讲耶稣故事、教义。1995年,我出差去沈阳,在玫瑰大酒店附 近大街的夜市上,第二次购买了一本黑皮烫金的《圣经》,试图通过再次阅读想 像一下祖父在石门湾传教的心境。《马太福音》中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地上 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 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从精神到肉体,祖父始终与人生的痛苦打交道。我 想像不出他的日常生活是否快乐,最后他从精神、肉体两个方面彻底失败了,不 复存在于世上。   祖父学的是西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江南小镇尽管商业繁华,但也不大 可能获得足够的药片、注射液,他面对病人,拿起派克自来水笔书写处方时,所 能提供的药品必定贫乏,许多时侯处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像天父、耶稣不能消除 人世的痛苦,对日军突然轰炸中石门湾居民没有能庇护其安宁。逃亡到乡间的祖 父,看到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毁于一旦,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的天国。一次听姑 母回忆小时侯在石门湾的生活,她说当年也念过一段时期书,吃麦精鱼肝油。与 她后来出嫁在乡村农家的日子比较起来,早年的生活无疑是享福,向往之情在她 脸上流露无余。一天,姑母抱着我的小女儿唱道:“洋啊洋泾滨,依呀依顿俏 ……”。我不禁想到,祖父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里学医,会不会学得几句洋泾 滨英语,这些现在是不得而知了。   老家的祖屋是三开间的青瓦楼房,是那个自然村子唯一的楼房。朝东一个墙 门堂,围墙内有一棵千年不大的黄杨树。朝南三间厅屋。再进去,东西两间灶屋, 中间是一不大的天井,栽有一棵月季,东西由一条走廊贯通。后面就是三间楼房, 分东西两个楼梯。据老人们说,祖屋曾让“长毛”占领,在屋后杀过人。我估计 祖屋建于太平天国以前。到曾祖那一代,家族已分成三支,各支都是单传,三间 楼房正好分为三家居住。当年的建造者,似乎有点先知先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因为其中一支有两个儿子,需要在西侧扩建平房,商量的结果是拆掉厅屋,添些 砖瓦扩建。旧时的砖木结构使用大量木料,扩建工程设计比较简陋,不但未添木 料,还省下不少,三家平均分配制作了不少必备的家俱。学校放假,我通常要去 老家住几天,曾在自己家里和隔壁亲戚家楼上楼下,寻找新鲜的东西,除了看到 过一些有插图的线装书和石印章,一无所获。有不少器物是在“破四旧”运动中 烧毁了。至于祖父的遗物,当然是更不可能发现了。对我来说,祖父只存在于片 言只语的空虚之中,无法找到足于证明他生前事迹的有力物证,如果没有他的遗 像我几乎要怀疑祖父是否真正存在过。   1994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相信传教士兼医生的祖父存在确实性。 那年,祖父死后送人的小女儿──我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小姑母,几经周折终于找 到了我们。她现居于桐乡市河山乡,姑父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生有两个儿子 和两个女儿。由于姑母只记得生父是石门湾的医生沈先生,且已去世,不知道娘 家人现在何处,一直没有能联系寻找。当上桐乡市政协委员的表姐,向石门湾的 一些长者多方查询,从丰子恺先生的后代那里获悉祖父的老家详情,碾转找到我 家,两个姑母、父亲三人相见,老泪纵横,祖父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话语之间。家 人团聚的宴席上,表姐说祖父传教的基督教堂还在,做了食管所的仓库,已经改 建得面目全非。据说教堂也是祖父个人独自建造,父亲他们谁都没有看到有关房 产的任何证明文件,逃亡时的惊慌由此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此,我才重又萌生了去石门湾看看的念头。国庆节前那几天,我又 与另一位朋友说起打算去石门湾的事,约好结伴同去,朋友也可顺便去瞻仰一下 修复的丰子恺先生的故居缘缘堂。遗憾的是后来因为一件杂事,我不能如愿,最 终还是没有去成。去石门湾寻访祖父旧事,还是我此生想做又未做的一件事。存 在于空虚之中的祖父是如此遥远、模糊。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