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娜拉出走以后               ·马焕明·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娜拉摔门而出。   迎面吹来一阵风,差点儿把娜拉的帽子掀掉,娜拉打了个寒噤:天真冷!何 处是归宿?脚步缓了下来。托伐真的有勇气重新做人吗?若他此时过来揽住我、 吻我、求我,或许──“奇迹中的奇迹”就算出现了。迟疑了一会儿不见海尔茂 的动静,娜拉不禁既为自己短暂的动摇也为丈夫的执拗、绝情感到羞恼:“好个 没良心的,挨千刀的!你就没有寂寞、无聊的时候?哼!”遂义无反顾地走了。   平时娜拉不大出门,朋友不多,回娘家怕让老父觉得没面子,思忖再三,先 去了丈夫的朋友易卜生家借住。初时女主人见来了个陪着唠闲嗑的伴儿,还满心 欢喜。但日子久了,话头尽了,新鲜劲儿也过了。见这个年青貌美的贵夫人老在 家里晃来晃去,且一直不作走的打算,易太太心里就有点儿烦,几次撺掇先生: “娜拉还不是吃饱了撑的?老茂儿对她哪点儿不好?争的么劳什子‘女权’?倒 好,家也没了,跑到人家这里蹭饭!早早打发出去拉倒!”只因海尔茂暗地里曾 多次请易先生善待娜拉,碍于情面,易卜生对太太的话总是推推拖拖,顾左右而 言他。易太太失去了耐心,便没有了好脸色。虽然女主人还没下逐客令,寄人篱 下的娜拉怎会一点儿不觉?出来日子确实不短了,无奈听说自她出走后,海尔茂 在外面养的“二奶”丽莎旋即过来捡漏补缺!回头路断了,娜拉终日以泪洗面, 好不伤感。   值双休日,易太太决定全家搞一次野炊,一来散散心,二来想再给丈夫紧紧 弦。娜拉孤身一人呆在易家客厅,百无聊赖,随手扯过一张报纸,只见上面有条 大字标题:震撼世界的革命。原来在半岛那边对面的俄国出了件大事,昔日达官 贵人都被贬为庶民,也该!娜拉恨恨地想。接下来说在今日之苏俄,男女平等, 人人当家作主。娜拉动了心思:此地不正是我苦苦追觅的去处吗?!   娜拉去意已决,易太太自是高兴,竟还帮她筹了盘缠、办了护照,送她上 路。娜拉取道瑞典、芬兰,辗转来到了莫斯科。果然,这里到处莺歌燕舞,人们 热情洋溢、激情澎湃,男女老少唱着同一首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娜拉顿如小鸟儿入林,尽情呼吸新鲜空气,一时烦恼全无。耳濡目染,娜拉心潮 澎湃,脱口捅出一句豪言壮语:“俄罗斯,我的第二故乡!”乐不思挪威,海尔 茂也被抛到了爪哇。   好日子过得快。约摸过了半年,至次年春夏之交,风云突变,国内白军卷土 重来,域外敌国大兵压境,新生政权面临灭顶之灾。为打败强敌,站稳脚跟,党 与政府号召新社会公民节衣缩食,以保证子弟兵军需用品供应。为此,粮食专控, 居民限量供给,外宾也不得优惠。这日,娜拉来到“工人食堂”,领得一碗稀粥, 三口两口喝下,仍觉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赶紧偎到路边石凳上歇息,不由得想 起过去。在海尔茂家里,花瓶儿归花瓶儿,玩偶归玩偶,却何曾这般辛苦?肉体 之不存,自由将焉附?越思越想心越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早知今日,何必……”   “怎么啦?女公民?”原来是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扛着铲雪的铁锹从此路 过。听了娜拉的诉说,保尔虽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位冬妮娅一样的外国娇小姐,但 见她摇摇晃晃且很不开心的样子,无产阶级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还是决定带她去 见列宁,边走边开导她:“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欢迎你弃暗投明!”列宁紧握着娜拉纤弱的小手,“相信我们吧!无产阶 级定会得到整个世界!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随后,让瓦西里把娜拉安 置到对外联络处供职,并让宣传部牵头组织,让娜拉到全国作半年巡回演讲,现 身说法,对照苏维埃俄国之光明灿烂,揭露资本主义国家之黑暗腐朽。娜拉觉得, 辛苦是辛苦了些,可自己毕竟已成为一个对新社会有用的人了,倒也心安理得地 工作着、生活着、风光着。   可是,列宁的承诺尚未完全兑现,即英年早逝,斯大林领导苏联人民进入了 “如火如荼”的岁月,“肃反”开始了。这当口,便有不少的人在揣摩:听说这 位洋娜拉早年是一“款婆”,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缘何舍小灶而赶来吃大锅饭? 根本没道理么!很快,内务部长贝利亚接到了群众举报:据观察、猜测、判断, 娜拉乃“帝国主义间谍”,妄图与希特勒里应外合,亡我苏俄。虽言之凿凿,贝 利亚仍觉得这事儿挺棘手,暗想这娘们儿曾多次受到列宁、斯大林的接见,不止 一次共进晚餐,是二老面前的红人,且上过广播、报纸,属大腕级名人,便不敢 定夺,嗫嚅着向斯大林作了请示。斯大林正忙于抓大案要案的侦破,很有些不耐 烦:“贝利亚同志,忘了你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了吗?现在是非常时期,宁可错 抓、错杀一千,也不可使一人漏网!先抓起来再说,若真错了,到时给她平反就 是。”娜拉终于被戴上了镣铐。监狱、集中营住房吃紧的时候,有人提议将娜拉 与其他人犯一起清洗掉算了。贝利亚多了个心眼,生怕斯大林日后猛不丁儿记起 来,想见见她,如何是好?于是作出批示:留下活口,作反面教员。娜拉躲过一 劫,走出监狱,竟然活下来了。   娜拉恢复了自由,却已风光不再,还丢了铁饭碗。走投无路之际忽然记起, 出国前易卜生的朋友罗兰曾交给她一个信封,叮嘱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开启,多 年来或喜或忧,愣把这茬儿给忘了。如今虽已免除牢狱之苦,但也几近山穷水尽, 不知罗先生有何法宝相助?拆开一看,原来是让她遇到困难时去找他的老友高尔 基。娜拉悲喜交集,忙求人领她前去拜见。来到高邸附近,见一短须老头儿倒剪 着手在门前石径上来回溜达,领路的人告诉娜拉:“那人便是老高。”娜拉把信 递上,高尔基上下打量了打量娜拉,忽地把信塞回给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他 的深宅大院,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娜拉懵懵懂懂戳在那里一时没有回过 神儿来,不知从何处闪过一个黑衣男人,仔细盘问了娜拉一番,然后警告她立马 儿打哪来回哪去。娜拉似乎明白了:怨不得高先生只能“道路以目”,自己来得 确有些“不合时宜”,“海燕”已被折断了翅膀,飞不起来了。   别人指望不上,娜拉只得靠给几个孩子教些挪语会话之类勉强糊口度日。好 歹熬过了卫国战争,娜拉上了年纪,有些想家,获准去了离家稍近的彼得格勒。 当地政府为落实政策,安排娜拉担任了一个区的政协委员。虽说不过是个闲差, 却也衣食无虑。生活安顿了,娜拉反倒觉得有些无聊,想起柯察金的话,想找点 儿有意义的事儿来做,免得到了回忆往事时,只能为自己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 悔恨。好在年轻时结过诗社、玩过酒令,有老底火儿,娜拉开始试着写些小诗抒 怀自娱。娜拉的诗带有异国情调,自成风格,频频见诸报刊,渐渐小有名气。   这日,住在索契别墅的斯大林刚刚用过晚餐,翻开新出版的一期《月亮》杂 志,见到娜拉的新诗,不觉皱起了眉头:     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轻?     我思,故我在。     ……   什么玩意儿!酸不溜丢的,布尔乔亚自恋情结!我们的人民都在抒豪情、立 壮志,赞美祖国、歌颂党、歌唱伟大领袖、讴歌社会主义,迎接新时代,你竟躲 在一边玩儿深沉,臭美!一边歇着去吧您呐!斯大林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挂通了 专管“意识形态”工作的中央书记日丹诺夫的办公室。   几天后,联共(布)中央下达了红头文件──《关于〈月亮〉和〈彼得格勒〉 两杂志的决议》,同时下发的还有日丹诺夫同志的学习体会──《尼姑,还是荡 妇?》,逐级传达、层层贯彻,全国迅即掀起揭批高潮。人人觉得日书记的话很 是过瘾,这死不改悔的洋婆子不仅是“无思想的反动文学泥坑的代表”、“古老 文化世界的残渣余孽”,的确还“并不完全是尼姑,并不完全是荡妇,说得确切 一些,而是混合着淫秽和祷告的荡妇和尼姑”。娜拉一下子由名人变成牛鬼蛇神, 完全歇菜不算,还被剃了阴阳头,发配到了西伯利亚。   冬去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日,新任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听完各省中央委 员关于各地学习落实“秘密报告”情况的汇报,刚想和身边的工作人员打个哈哈, 放松一下,信访办打来电话,称有一个过气的老外女诗人想见她。赫书记本就是 热心肠,加之新官上任,精力充沛,当即答应接见。“我是受害者,我是冤枉 的!”刚一迈进腿来,娜拉就放声痛哭。赫书记扶她坐下,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 申诉,一边不住地安慰她:“娜拉同志,你受苦了!还好,我们快要进入共产主 义社会了!你会得到补偿的。”听了这话,娜拉心想:若果真那样好,不妨等等 看。   孰料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克里姆林宫的掌门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赫鲁晓夫描 绘的“共产主义”非但没有如期降临,娜拉反倒觉得那个诱人的蓝图已变得越来 越远,眼看自己是抓不住了。娜拉绝望了,逢人便直着眼睛,反复叙说她那日夜 不忘的悲惨故事:“我是受害者,真的,……”讲着讲着,就淌下眼泪来,声音 也呜咽了。起初,人们还踌躇,还陪她掉些眼泪。但不久,周围的人都听得烂熟 了,几乎能背诵她的话,一见她开口就觉厌烦,便很少有人肯去理会这个可怜的、 喋喋不休的老妇了。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世道剧变,一下子“公开化”、“自 由化”了。妙龄女郎亦个个换了“新思维”,傍大款、色相“寻租”成了时尚。 娜拉慢慢开了窃:都是我不明白,亏这世界变化快,原来玩偶并不坏。可惜老身 已是人老珠黄,没人愿玩了。既是如此,早早回家陪老托伐算了。一想至此,竟 然归心似箭,片刻也不愿再留。幸好国门打开,进出手续简化,交通便捷。娜拉 收拾停当,告别第二故乡,一日千里,飞回克立斯蒂阿尼遏,哦,已改名为“奥 斯陆”了。   轻轻推开家门,静悄悄的。蜷缩在沙发上的老波斯猫懒洋洋睁了睁眼,见是 女主人回来了,眼皮一耷拉,又兀自睡去。来到书房,新添了电脑,海尔茂正忙 着敲键盘,扭头一看是她,甩过话来:“Oh!小松鼠儿!这么久才回来。晚上 有个派对,早点儿准备一下,就穿那件红色的裙子吧!噢,先帮我冲杯咖啡来。”   娜拉信步走到了厨房,“还是‘雀巢’吗?打令?”   “当然。有什么不对吗?小鸟儿?”   娜拉一阵恍惚,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