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部史诗一段传奇                ·泽 熙· “复仇”   公元2000年,爱尔兰诗人希尼的新译本《贝奥武甫》(Beowulf) 获得了1971年设立的英国惠特布雷德第29届年度最佳图书奖,一票险胜畅 销儿童小说《哈利·波特》,震动了西方文坛。   早在1999年,该译本一出版就在英国令人振奋地畅销了5万册,被《泰 晤士报文学副刊》评为“本千年超越国界的书”之一。这本来是文学的事,文坛 的热闹自不必说,各大英文报刊的评论、报导也纷至沓来。一份纯商业性的杂志 《福布斯》,1999年11月29日也发布消息,称它是一部可读很强的译本, 是“来自《贝奥武甫》的领导课程”,高级主管可以从中学到功课,等等。新译 本2000年在美国发行也不负众望,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上,占据了第 13位,说明它拥有广泛的读者。   不少人评论到,这是《贝奥武甫》的“复仇”,一部寂寞了千年的英雄史诗 终于引起了轰动。   这似乎透露出了一个强烈的信息,一部英国古代最伟大的史诗,一个几乎丢 失了千年的手抄孤本,正从小圈子里谮越出来,不由得令人想起它的一段传奇。 科顿馆藏大火   《贝奥武甫》一向是寂寞的。从11世纪初英国遭诺曼人征服,到17世纪 初古文物收藏家的发现,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沉睡了700多年以后,170 5年它突然出现在一份古英语手抄本的目录上。到了20世纪英国开设的文学课 程中,《贝奥武甫》已经成为不可舍弃的一部份,在为数不多的古英语(盎格鲁 -撒克逊语)诗歌中,代表了最高的文学成就。据说,它也是欧洲最早用地方方 言完成的诗稿。   这位收藏家就是伊丽莎白时代的罗伯特·科顿爵士(Sir Robert Cotton,1571-1631年),他至少在1612年以前获得了《贝 奥武甫》的手抄本。在他以前,手稿的主人是劳伦塞·诺韦尔(Laurenc e Bruce Nowell),因为1563年他在第一页留下了自己的签 名。诺韦尔是历史名城利奇菲尔德(Lichfield)的一名主持牧师,但 是没有文献记录他从哪里得到这部手抄本。   16世纪30年代,由于权力和宗教的纷争,与罗马教会分庭抗礼的亨利八 世曾经拆毁或没收过修道院的图书馆,手抄本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流失出来(《 贝奥武甫手抄本的来源》,《ANQ》2000年冬刊)。科顿也许是那个时代 以后最了不起的藏书家,如果没有他的收藏,这首八世纪流传于民间的盎格鲁- 撒克逊史诗也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自1585年从学院毕业,科顿就开始终 生收集手稿、书籍和硬币。他的住处成为有学问的人聚集的地方,他们允许自由 地使用科顿创立的图书馆。最终,科顿收集的历史资料成为1753年英国博物 馆成立的基础。   1700年,科顿图书馆的收藏捐献给了英国政府,1722年由科顿居所 迁到伦敦的埃塞克斯公馆,1730年英国政府再一次迁移科顿图书馆到一个“ 更安全”的新地址,威斯敏斯特的艾希伯纳姆公馆,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17 3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一场火灾几乎吞噬了这部编号为“Coton Vit ellius A XV”的11世纪手稿,因为大火几乎全部烧毁了科顿新图 书馆的印刷书籍,在958部手抄本中,近200部或者烧毁或者烧伤。   幸运的是,仆人在手忙脚乱之中把《贝奥武甫》也抛出了窗外,火苗只是舔 伤了它的边缘。但是已有少量的字词丢失,据说有2000个字母,也许永远无 法复原。今天,如果没有机会去大英图书馆一览真迹,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这部 书的损伤状况。作为大英图书馆“存取倡议计划”(Initiatives  for Access)的一部份,1994年两位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专家, 肯塔基大学的凯文·基尔南(Kevin Kiernan)和纽约大学宾汉顿 分校的保罗·斯扎马奇(Paul Szarmach)对它进行了数码化。   公元1000年前,欧洲的文稿并不是记录在纸上,有的是记录在羊皮纸上。 《贝奥武甫》就是保存在鞣制羊皮上的作品,也是唯一的手稿。大火虽然没有烧 毁书稿,却使羊皮纸变得干脆,手稿处于逐步裂碎的趋势,而19世纪的恢复尝 试更使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   1845年,英国博物馆开始对手稿采取保护措施;1931年,原始的羊 皮手稿在大英图书馆进行了重新装订,保护在玻璃罩下。图书馆1993年与美 国的大学合作,现在已经把它灌进了光碟,叫“电子《贝奥武甫》”。 炮火下的哥本哈根   幸好,大火36年以后的1787年,一名在丹麦任职的冰岛学者旅行到英 国博物馆,名字叫托克林(Grimus Jonsson Thorkeli n)。他成为第一个《贝奥武甫》手稿的现代发现者、研究者和出版者。   托克林到达英格兰的时间是1786年,受丹麦皇家的任命,决心尽可能多 地收集与丹麦和丹麦人有关的历史文件,也许是什么文物目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贝奥武甫》手稿产生了兴趣。   托克林显然知道手稿的价值,他在科顿图书馆请英国博物馆的一名雇员叫詹 姆士·马修斯(James Matthews)抄写了第一个抄本,被命名为 “托克林A”。此时,托克林十分繁忙,云游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收集其他 资料。   原始手稿留给马修斯的是一大堆难题,他既没有古英语知识,也不了解这种 古代的笔迹。于是他经常把古英语的北欧字母误读为罗马字母,不知道长串字母 如何连续、分断,等等。于是,他采取了“临摹”的方式,尽可能精确地依葫芦 画勺,有时画出来的根本不是字母,少量的干脆留下空白,因为他完全看不懂文 稿,抄写对他来讲只是画符号。   不过,后来的结论却出乎意料,由于马修斯忠实地抄写了他所看见的东西, 没有编辑,没有修改,是十分可靠的抄本,而且错误之处也很容易被估计出来。   但是,对于懂得古英语的托克林来讲,那些空白和一目了然的错误是不可以 接受的,于是他亲手抄写了一份文本,命名为“托克林B”。不过,托克林显然 不满足于做一个简单的抄写手,而是做了一些编辑的小手术,改正了一些自己假 定是他人抄写的错误,并加进了自己的理解。   这两份抄本为以后的学者留下了参考的珍本,在羊皮纸进一步恶化以前,他 们记录的文字有的后来在羊皮纸上已经辨别不清。尽管托克林认为“托克林B” 抄本“更加正确”。   1807年以后,托克林带着抄本回到哥本哈根,这可能是他最大的收获, 没有辱没使命。不过,此时的英国海军几乎把哥本哈根轰炸成为一片废墟,它在 拿破仑战争后一直被法国人占领。托克林的住宿不幸起火,翻译稿被大火化为灰 烬,这是他刚刚完成的《贝奥武甫》第一份现代翻译稿。好在两份珍贵的托克林 抄本完好无损,至今依然保存在哥本哈根的皇家图书馆里。   炮火使托克林推迟了8年重新翻译和出版这部史诗,在“托克林A”和“托 克林B”的基础上,千年史诗《贝奥武甫》揭开了它的现代史,于1815年第 一次呈现在公众面前。当然,这一版不是英语,而是丹麦语。英语的第一版是1 833年。   美国《文雅疯狂》一书的作者巴斯班埃斯曾经说道:“我们了解如此多的历 史、文学和文化,也许它们早已永远丢失了,如果没有那些推动灵魂的(对书籍 的)热情与奉献。”科顿爵士和学者托克林大概都具有这样的“热情与奉献”。 英雄的悲歌   许多人都知道,《贝奥武甫》讲述的是瑞典的一个王子贝奥武甫奋战三个怪 物的故事:格伦德尔(Grendel),一种体格强壮呼吸像狗的怪兽。航行 而来的贝奥武甫受丹麦国王的重托在搏斗中将它杀死;格伦德尔的母亲闻讯后勃 然大怒,前来复仇。她是一种水下的怪兽,原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称她为“海 中的母狼”(brimwylf)或“被诅咒的深处母怪”(grundwyr gen)。贝奥武甫将她引诱出了洞穴而把她杀死。当她脖子被杀时,血液中的 毒融化了贝奥武甫的剑。贝奥武甫回国继位50年后,老年与一条火龙搏斗并同 归于尽,最后是英雄的火葬和悲叹的部落妇女。那份手稿就是这个故事的唯一来 源。   人们猜测,这个故事与公元6世纪初的事件有关,公元700至750年之 间被编撰成故事,以后通过许多古英语方言口头传送,直到10或11世纪才被 文字记录下来。原来的手稿并没有标题,1815年第一版的名字是依照斯堪的 纳维亚的英雄“贝奥武甫”命名。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历史上有贝奥武甫其人, 但是诗歌中的一些人物、地点和事件可以得到历史的证实。   在人类早期的史诗中常常有超人的勇士在文明的边沿以外探险,贝奥武甫与 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Odysseus)、西亚苏美尔人史诗中的吉尔加美什 (Gilgamesh)一样,都历险过魔法般的境地与怪兽搏斗,最后回到文 明的家园。史诗中的贝奥武甫的对手都是怪兽,他的结局不免英勇地一死,诗篇 对他充满了悲挽的情调。   对于《贝奥武甫》哀歌式的结局,希尼说道:书中的人物提供了“恶梦般地 瞥入那些从创伤、甚至可怕事件中幸存的人们的大脑,并且他们面对着并无安慰 的未来。”不过,幸存者毕竟是幸存者,还会有希望,《贝奥武甫》历尽沧桑, 就是这样的一部幸存者。 “简单”与“乏味”   富有传奇色彩的《贝奥武甫》手抄本,是用古英语完成的最早诗篇,逃离了 世人的忽略、火灾的吞噬、炮弹的轰炸,终于幸存下来,但长期迎来的是“简单” 与“乏味”的评价。“简单”是对某些学者而言、“乏味”则是对某些学生与公 众而语。   一位在牛津教授了7年《贝奥武甫》古英语的教师说道,这不过是“浪费时 间”。实际上,《贝奥武甫》不过是“简单的素材”(simple stuf f)。当然,由于古董的原因,人们为它的幸存感到高兴,就象为一个大约千年 的粗糙石塔,或者面对用篱笆以及涂抹过的小屋一样而感伤,而且不禁后悔没有 去教授歌德的《浮士德》或但丁的《地狱》。   这位牛津的教师还认为,如果《贝奥武甫》手稿在1731年被烧毁,人类 几乎不失去什么,而但丁或歌德的杰作随烟而去,人类才将是永恒的贫困。《贝 奥武甫》不过是一个相当乏味的民间传说,用重复的诗句形式,叙述黑暗时代一 个铤而走险的人杀死了虚构的怪物。《贝奥武甫》被维多利亚和20世纪初的英 国学者“创造”出来,是为了显示“我们能比德国人造出更好的战舰,因为我们 能产生比《尼伯龙根之歌》(注:德意志古代英雄史诗Nibelungenl ied)更好的史诗”。   如果这些话不是英国人所说,不是刊登在英国的报刊上,我几乎是不会相信 的(见伦敦的《星期日电讯》,2000年1月30日,署名“A·N·威尔森” 《星期日评论:贝奥武甫?他浪费了我多年的生活》)。拿《贝奥武甫》与《尼 伯龙根之歌》比“优劣”,固然是18、19世纪英国民族主义者鼓噪的一种政 治游戏。我想,颂赞但丁或歌德是不必贬低《贝奥武甫》的,它的作者至今不为 世人所知。它们是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作品,怎么可以同日而语?这篇评论大 约是不满希尼的译文获惠特布雷德而发,文章后面部份不乏感情用事之语。   如果英国文学史缺少了《贝奥武甫》,大概要从14世纪中后期的乔叟开始, 晚了几个世纪。20世纪30年代的剑桥大学曾经把《贝奥武甫》列入大学生的 考试范围以外,因为“它不是一部伟大的著作,甚至不是用英语写成的”。有人 定义:“1066年诺曼人入侵以后,盎格鲁-撒克逊语就结束了(F·R·L eavis)。”牛津大学也忍痛砍下了这部诗篇。   由于《贝奥武甫》的记载过于遥远、过于生僻,足以让大学生打瞌睡,让公 众了无兴趣。一个英国作家也曾经抱怨它“不过是一部关于龙的无趣的书”。一 种古怪的观点受到认同,它是一部乏味的经典,为了文明的缘故而“假装喜欢它”。      最早,民俗学家对《贝奥武甫》离题的旁白惹怒了一些读者,第11版《大 不列颠百科全书》1910年的评论是“总的印象是令人困惑的”。美国大学曾 经长期拒绝这部作品,因为“它对于博士生来讲也过于艰难”。   好的翻译,也许是给这部学术圈的史诗注入新生命的一条途经,一个多世纪 以来,翻译不绝。 轰动的译本   至今,《贝奥武甫》至少有65个现代英语的翻译本,在互联网上可以找到 20多个片断译本。学校里主要使用的是弗朗西斯·格梅雷(Francis  Gummere)1910的版本,或格登(RK Gordon)1926年 的散文译本,此外还有连环画册。有的译文被认为是“不可信任的”,如Bur ton Raffel60年代的译本。经典的格梅雷译本,被认为在语法上有 生造的痕迹,用词也不可以完全称为现代英语。尽管它们整齐地摆在各式的书架 上,却似乎距离当代的读者很远。   《贝奥武甫》作为今天最古老的英语诗歌,文稿由两个抄写员完成,古英语 词汇常常使一些诗人和翻译家感到难以把握。就像白话翻译古汉语诗歌,始终是 一件困难的事情。《贝奥武甫》不仅仅要理解词语和概念,而且要挖掘那些早已 在过去1000年已经死去的语法。由于它是唯一的手稿,没有比较的线索,损 坏也给准确理解带来了困难。   至今,在所有的译本中,最受欢迎的只有1939年出生的爱尔兰诗人谢默 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新译本。它的轰动并不是因为希尼 的赫赫名声,他于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和1997年两次 获得惠特布雷德奖(Whitbread),以及在美国哈佛和英国牛津大学任 教,而是他翻译和再创作了这部3182行的英雄史诗,使之第一次获得了令人 晕眩的成功,《贝奥武甫》新译本激起了英语公众的热忱。   30年前,希尼就曾经尝试过翻译《贝奥武甫》,并一天翻译20行诗稿, 但不久便搁浅。直到突然有一天,他的北爱尔兰口音提醒他:“《贝奥武甫》是 我声音的一部份。”对儿童时候发音的回忆使他觉得那个“遥远的世界”也许并 非那么遥远,于是,他用北爱尔兰英语翻译了这部史诗。   希尼写作和教授英语长达40年,完成《贝奥武甫》译文前后历时15年。 (2001年1月24日于美国)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