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刀 ·訾 非· 1 眉间尺揭开锅盖,朝锅里望去;他看见仅有的半块贴饼已从锅沿剥落,泡在 锅底的冷水里,像一匹黑里透白的死鼠。 眉间尺叹着气又把锅盖合上了。 窗外的天空开始透亮,似一口冷森森的深蓝色大锅;几只乌鸦在院子里的树 梢上打架,把老泡桐树的枝桠扑得噼啪作响。 眉间尺转身来到灶房门后的柴堆前,从里面摸出一把青色长刀,对着天光照 了照,提刀推门。 四面漏风的灶房尽管挡不住料峭的春寒,出了门,眉间尺还是冷得打了一个 哆嗦。 乌鸦们瞧见了眉间尺和他的青刀,一时间忘了争吵,皆缩起漆黑的脖子怔怔 地盯住眉间尺。 眉间尺由院中央的井里提了桶水,浇在井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坐在上头一心 一意地磨刀。 “哇--哇,”鸦们见眉间尺单调地磨着刀,不耐烦起来,在枝头又是一阵 厮打。 眉间尺朝树上瞥了一眼,焦躁地停了手:“磨刀磨刀,即使这刀磨成影子那 般锋利,又有什么用!” 眉间尺丢了刀,愤愤立起身,朝娘的房走过去了。那刀“当”地一声磕在青 石上,吓走了树上正在和解下来的乌鸦们。 “娘!”眉间尺慌忙跪下--门开着,娘正站在门内,浸在黑暗中;眉间尺 在远处竟未得见。 “尺儿!你果真以为,你的刀足以报仇了吗!” 2 眉间尺从土炕上爬起来,披上青衣,打开通往灶房的门。昨晚娘焚烧松针留 下的辛辣烟气扑面而来。眉间尺抑住咳嗽,把门开得更大,径直走向柴推,抽出 他的长刀。 乌鸦们又在泡桐树上厮打,看见眉间尺出门,遽尔沉寂下来;眉间尺听到夜 繁花凋在青砖上发出“突、突”的声响。 这些天,天气越来越热,白昼也来得特别早。眉间尺打水上来,抬头望时, 泡桐树干的疤痕已经历历在目。看来明天要早起了。 眉间尺将半桶水浇在青石上,把刀头伸进桶里搅动,而后把刀朝天举起,刀 尖朝上,让刀尖上的水顺势流下,涂遍刀身。眉间尺伏身磨刀,院子里又响起 “哧--哧--哧--哧”的声音。 天光大亮,夜繁花全都合起了花瓣,像许多粉色的小拳头,举在渐渐热起来 的空气里。 眉间尺住了手,用衣袖擦了擦刀,又用拇指肚试了试刀刃:“磨刀磨刀,就 是这刀磨成影子一样薄,那又有什么用呢?” “娘!就是这刀磨成影子般的薄,那又有什么用!”眉间尺冲着正房大声喊。 娘在她的屋里,门并没有开,声音从窗户缝里传出来:“尺儿!你的刀,的 确锋利得可以报仇了吗!” “哇--哇,”树上乌鸦又惊叫起来,淹没了娘的诘问。 3 眉间尺打开门,一阵秋风将湿漉漉的霜叶送进灶房,他的青刀上立刻镀了一 层霜。 院子里漆黑一片,乌鸦们还没有来。间尺小心翼翼地摸到院中央,用脚磕着 了青石和水桶,把刀搁在青石上,伸右手从桶里抽出结霜的绳子,左手扶住桶沿, 将木桶轻轻顺入井底。眉间尺猛地抖动井绳,木桶倾倒在水面上。木桶与井水撞 击的钝音涌出井口。 虽然井口黑得叫人旋晕,虽然绳子松软无力,眉间尺仍旧能感到清澈的井水 徐徐注入木桶,并且在井绳突然收紧前的一瞬间及时握紧手掌。 泡桐树的衰叶铺得满院都是,并且仍在往下掉。眉间尺由井里拎出木桶,有 一片大叶子刚好落了进去,浮在水面;另一片掉在青石上,遮住了刀身的中部, 使那刀看起来仿佛断成两节,刀头刀尾孤自闪着寒光。 青石泼了水,青刀也润湿了;娘在屋里又听到“哧--哧”的磨刀声,直震 得窗纸簌簌地响。 娘穿衣下炕,套上黑布鞋,又从炕头探着了榆木拐杖,哆哆地来到门后。娘 打开门,扶住冰凉的门框,瞧着尺儿。 眉间尺、青石、水桶、和泡桐树由朦胧曙色中徐徐凸显出来。那刀,随着 “哧--哧”的节奏而青光闪烁,似一只晨起的大鸟在有力地拍击翅膀。 眉间尺又在那里自言自语:“磨刀磨刀,就算这刀磨得影子似的飘渺,那, 又有什么用!” “尺儿!你的刀,果真配得上一次复仇吗?” “是的,娘!不用等了!告诉我,俺父亲是谁!俺的仇人是谁!” “……” 4 眉间尺穿过通向灶房的门,在灶台前站定,伸手去摸一只碗。碗里有馍;眉 间尺拿起一只--石头似的又冷又硬,他惘然搁回碗里,转身来到柴堆前。眉间尺 蹲下身抽刀。抽了几次,那青刀竟抽不出来。 那哪里是刀,分明是一块冰!伸手触去,马上冻住了血脉,寒气沿着胳膊冷 遍周身。 眉间尺用袄襟裹住刀柄,再抽刀时,那刀滑溜溜地斩断柴草,鱼似地跃将出 来。青刀通体是寒。 院子里堆着雪,借着蒙蒙的天光,眉间尺只见黑洞洞井口,其余全被大雪厚 厚地覆盖着,一片灰白。 眉间尺用青刀拂去青石上的积雪,蹲在石头上磨将起来。青刀磨化了石上残 留的雪粉,有白气从石上刀上冉冉升起。刀身也逐渐热得发烫。间尺挥刀插入身 旁的雪堆,抽刀再看,那雪堆上分明有个扁圆幽深的黑洞,也冒着幽幽的白气。 眉间尺回刀正欲再磨,却发现融化的雪水已凝成光溜溜的冰,紧裹住青石, 就像一件陶器上了釉。 眉间尺用刀背敲碎石上的冰壳,“镗--镗--镗,”震落了泡桐树上的雪。 几团雪块掉下来陷进地面的积雪之中,“噗苏、噗苏……” 乌鸦们已经不来,只有几只麻雀在院墙上蹦跳。一只雀儿失足跌下院墙,由 半空惊骇地起飞。其余的麻雀以为凶险忽至,便一哄而散,仓皇遁去。 “磨刀磨刀,这刀已磨得像影子一样寒冷了,那又怎么样呢!” “尺儿!那刀,果然磨得像影子一样寒冷了吗?” “是的,娘!不用等了!告诉我,俺父亲是谁!俺的仇人是谁!” “那刀,果然像影子一样寒冷了吗?” “……”娘只听到院中许久的沉默。 “算了吧,尺儿!你看这冬天,这雪,哪儿像报仇的天气。” 眉间尺一阵释然。是啊,这冬天,这雪,哪儿像报仇的天气! 5 眉间尺从灶房里出来,提着他的青刀。他瞧见一只乌鸦定定地立在老泡桐最 低的那根枝桠上,昏暗中如同一块木瘤;而另一只,立在井沿,把乌黑的大嘴伸 入井口妄图喝水。明明喝不着,那只鸦却时不时仰起头来装出痛饮的样子。惹得 树杈上的鸦飞身而下,也落在井沿;两只鸦在井沿上激烈交锋,险些双双坠入井 底。 “呆鸟!”眉间尺挥刀赶走它们,仍旧打水、浇石、磨刀。 昨夜的细雨已将青石洇透;仲春的杨柳风吹面不寒;眉间尺的血脉筋骨也顺 畅舒展;正是磨刀的大好时节,岂敢荒废。 哧--哧--哧--哧 青石因经年的磨砺,早已浑圆平滑,宛若一只横卧于地的巨大蚕茧。眉间尺 骑在青石上,恍如骑上了一匹好马的温热脊背;他分明听得马蹄轻快奔驰的得得 声,见得马鼻喷出的纯白热气! 哧--哧--哧--哧 这磨刀声,多么得意,多么爽亮。娘由炕上起身,忧心忡忡,茫然听见一只 公鸡正嘹亮地司晨。 娘在门口出神地伫立良久。 “尺儿!你且过来,问问你的仇人是谁吧!” “娘,且慢,我要把这青刀,磨得影子一般光洁!” 6 眉间尺由柴堆里抽刀;那刀顺溜溜地毫无阻滞,就像是从水里抽出来的。柴 堆里搁的也仿佛不是松枝和桐木,而是一堆嫩葱。 夜繁花又蓬蓬勃勃地开满了院子;老泡桐又蓊蓊郁郁地生满了大叶子;青石 下的苔藓又如青草般旺盛了;院外的野牵牛花也攀过了墙,在墙头招摇地吹开蓝 紫色的喇叭。 磨刀磨刀,娘在屋里又听到磨刀声;和着这声音,间尺吟道: 磨刀磨刀兮,其为何! 哧--哧 磨刀磨刀兮,斩仇雠! 哧--哧 仇雠未斩兮,空磨刀! 哧--哧 空磨刀兮,空磨刀! 哧--哧 空磨刀兮,亦如何? 哧--哧 亦如何兮,青石伴我! 哧--哧 青石伴我兮,且磨且歌! 哧--哧 眉间尺朝滚烫的刀锋浇了些井水,把生满厚茧的粗糙巴掌没进水桶里降温, 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指搔了搔自己的光脊背,打了个寒噤,依旧埋头磨刀。 “尺儿!你且过来,听听谁是你的仇人吧!听听你的父亲是谁!” 眉间尺心头一慌,乱了节奏,差点儿割破一根食指:“娘!且慢,这刀-- 这刀,还不曾磨得影子似的诡谲!”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