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楼梦游 ·何葆国· 1 在这个情欲横流的夏季,不断有坏消息混同骚气骚味骚汗和骚女人从四面八 方向我凶猛袭击。许多个夜晚,我呆坐于城市北部的一幢大楼的一只小房间,满 脸凄惶。遥远的土楼乡村正在发生着一些事情,我无可奈何,只有通过一封又皱 又脏的信件参与它们。信是本山写来的,他的字迹肮脏而且错误百出纷繁复杂, 犹如他所身处的那座土楼,不过我还是很熟门熟路地一头走了进去:老宁……其 芬死了,四公也死了……我呢,谁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多保重……我 的眼睛在字里行间疾走如飞,踢起一阵呛人的灰尘。我满怀疲惫地回想起土楼乡 村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土路,我正是从那条土路一路风尘走出来的。这时候,我 的灵魂徐徐挣出躯壳,踉踉跄跄从走出来的路走回去,然而土楼乡村真实而又飘 渺,我始终无法抵达,我的灵魂象一束风中的炊烟,在朝向土楼乡村的天空中飘 动不安…… 宁,你怎么了?香以及她的香气同时出现,好象两重障碍把我拦住。香满脸 脂粉在白炽的灯光里纷纷剥落,犹如灰尘呛得我咳嗽。我的灵魂终于从那条土路 上收敛回来。 你怎么了,宁? 你说什么?没什么。 你心怀杂念,看你魔魔怔怔的。 香的眼光一针见血,我浑身上下立即有了无数伤口,鲜血如注,语言们落荒 而逃。 香逐步分解了衣裙,在我眼里凹凹凸凸地裸体着。你不上床,等下你就睡地 板。啪,灯熄了。床上一条起伏的曲线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香,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一趟吧? 就你那破土楼。 嗯。 嘻嘻嘻。 香的笑声意味深长。我顺着余音上了床,随即陷入香双手拢成的陷井,在一 片香气缭绕之中恍恍惚惚而浑身松软。 时间在我们颗粒细腻的肌肤上静静流泻,抑或时间如窗外的夜色一般凝固了。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象猫一样起了床,全身上下带着裸露的晶莹的光亮,房 门在这种光亮的逼近之下,似乎自动地敞开,家乡的方向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磁石 将我一步一步地吸引过去。 2 开基祖在一千多年前的氏族迁徙时是一个木讷少言、神情怪异的青年。有一 天夜里,他梦中听到一缕神秘的呼唤,耳朵在那如风飒飒的呼唤声里不安地抖动, 他爬起身,循那声音走去。就这样他离开了氏族宿营地,进入恒久的梦游状态。 他爬山涉水,以野果山泉充饥,终日精力充沛。那神秘的呼唤始终在前方诱惑他, 使他的梦游状态欲罢不能,反而从中体验到生命的奇趣。他走过许多土著蛮夷的 村寨,许多次绝路逃生时,那神秘的声音总在紧要关头为他引导一条生路。最后, 他走到闽西南崇山峻岭的一处山坳,他感到疲惫了,便在这里搭建草棚住了下来, 开荒捕猎,过着简单而平静的日子。后来,另一支南迁氏族被冲散的一帮妇女儿 童丧家犬一般逃到这里。他收留了她们,一口气娶下全部的三个女人,后来生下 的孩子便全部和逃来的儿童婚配,后来人丁兴旺,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注定有 了这些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人及其子孙。在击退本地土著和猛兽的多次骚扰之后, 开基祖趺坐新垦的土地,伟大而智慧的思想从皓月疏星的天空朝他俯冲而下,在 他眼前如一光环忽高忽低地闪烁。他猛然悟到他应该完成的使命,这就是用粘土 夯成一座象中原宅院那样的圆形土楼,把外面的世界排斥在土楼之外,在土楼里 自成一个世界。第一座土楼在农耕闲时和抵抗骚扰过程中崛起了。竣工之日,本 地土著又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开基祖指挥大家撤入楼里,亲自关上大门, 轰然一声,异族的恶意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这时候,他从多年的梦游状 态中恍然猛醒了,那终日在耳边隐约萦绕的神秘声音刹时消失,一瞬间连外面土 著们的叫嚷声也溶解在空气中,新土楼静寂得使他的耳朵一阵灼痛。他马上明白 自己远离氏族队伍,而且新创了一脉族裔,人生就这么奇妙而不可解释。 开基祖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呢?我在少年时代许多次这样追问 四公。本山也这样追问过。其芬也这样追问过。 如果开基祖不梦游,如果开基祖继续朝前走去,那么事情将会怎样呢?我知 道历史是没有所谓“如果”的。我们常常说,历史过去了,可是这个“过去”的 过程绵绵不绝。 所以,土楼乡村的现代故事在久远的年代里便已经开始。 冬日傍晚的土楼乡村,沉重的暮霭犹如一双年迈不便的腿脚蹒跚着,最后一 缕霞光嵌在西天上顽强地燃烧,在暮霭里摇晃出忽长忽短的五彩斑谰。 牛声从坡下升上来,接着是牛角、牛头以及肥硕的牛肚子,本山和牛的前蹄 一起登上坡岭,他看见那两座浑圆阔大的土楼了,在山坳里一如既往地坚守命运 的安排,炊烟从厚厚的土墙里穿透而出,一丝一缕溶解在暮霭之中,天空由淡灰 而黯然。本山感觉到夜晚已经真实地降临,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栗,整日劳动的 疲惫此时犹如一块熟透的痂脱离身体不复存在,莫可名状的渴念布满全身上下的 各个毛孔。 在牛晃晃荡荡的后面,本山下坡的脚步更快了。 将牛赶进改做牛栏的老土楼的一楼灶间里,天已黑成锅底,一楼和二楼、三 楼的屋顶,也黑成一体辩认不出了,只有牛们的眼睛是亮的。本山丢了赶牛的嫩 树枝,转身走出老土楼,一头投入浑厚的黑暗之中。 黑暗密布在他身体四周,仿佛牙齿一般咬住了他,但是本山眼光所及之处, 是一条疏朗、明亮的路,黑暗被他眼光之刃劈开了。本山在黑暗中总有这样奇异 的感觉。 富贵楼里灯影幢幢,这座曾经多次重修的土楼浑圆阔大,环环相连的灶间们 透出一点一点的煤油灯火,共同渲染了土楼夜晚的疲惫和不安。走到自家灶间的 半截腰门前,本山一眼就看见满脸油光滑亮的四公。老爸正欠着身,恭恭敬敬给 他倒酒。鲜红如血的米酒从酒瓮里瀑布一样垂挂下来,酒香在空气里四处窜动。 本山掉头走了。沿着廊台走到楼门厅,在碓子上把整个人和满怀的困惑安置 下来。四公为什么总是活得这么好呢?本山总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越不明白越 想,越想越不明白。 此时,从天井上方望去,月亮已经爬上土楼的屋顶,竖起一面神奇的圆镜似 的。天井里淌满了鲜嫩、皎洁的月光,而本山心里一片漆黑、荒凉。 四公的咳嗽从灶间咳到他的耳边,和肠胃叽哩咕噜的鸣叫声相呼应。 不知是什么时候,本山蹬掉铁板似的小被子,从床上爬下来,抓起外衫搭在 肩头上,打开小卧室的门,走到门口一块凹进去的栏板前面,对准尿桶叮叮咚咚 地小便。只有小便发出声响,本山其余的动作一概悄然无声。他的眼睛似乎从未 闭合过似的自然而然地睁开着,甚至比白天更加精神和美丽,神色却显出沉睡般 的淡泊和无知。本山又开始梦游了。 从门口出发,在环形的走马廊上走一圈,恰好又回到门口。本山伸了伸两臂, 有条有理地穿上外衣,然后也没忘记把自己卧室的门带上。不知为什么,门竟然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本山轻如鸿毛地从楼梯走下楼了。 整座土楼默默沐浴在月光下,一切声息象游丝一样不知去向。本山赤裸的脚 底板有一种神奇力量,仿佛是一双眼睛,仿佛又是一个脑子,它们指挥着,运载 着他的前进。 向外拉开半截腰门,然后向内推开灶间的门,本山幽灵般皇帝般光临灶间。 四方饭桌以及三张的长凳悄然无声,四公和老爸他们早已撤退,整个灶间充满了 剩余饭菜的冰凉而酸甜的气味。本山拉开壁橱,端起一盆剩菜汤便往嘴里倒去。 拉直绷紧的脖胫正常下来时,一盆菜汤已荡然无存。本山抹抹嘴,再拿出一盆剩 菜,手抓着源源不断地塞进嘴里。很快,嘴巴里膨胀得没有一丝缝隙。本山拉上 壁橱的门,在长凳上四公常坐的那个位置坐下来,他说四公我们走吧。 本山早期梦游的前半部份内容便是消灭剩菜剩汤和说一句永不变更的话。四 公,我们走吧。本山总是这样说,本山说完,便离开灶间,开始后半部份的梦游。 他在廊台上站住,隔了天井的对面祖堂在昏黄的烛火里肃穆庄严,开基祖在 画像镜框里无所不知地注视着他的子孙后代。本山从廊台走到楼门厅。高大的土 楼大门象一面墙壁,门闩犹如水桶一般粗硕,然而他似乎没有费多大劲,它就被 搬了下来。三块砖头那般厚而且外包铁皮的大门徐徐打开,土楼外面新鲜、湿润 的空气一波接一波地迎面涌来,本山的鼻头一阵阵发痒,整个人象是从死亡的沉 睡中复活了,眼里迸出一份惊奇和一份欣喜。外面的世界一片灰灰蒙蒙,失去了 白日的严酷,显出一派温柔。一条小路象一只美丽的花蛇,从石门槛下蜿蜿蜒蜒 地爬去,爬上山坡然后消失在山坡那边。本山整个人在鲜美的空气中颤栗,发光 的小路深情地诱惑他走出土楼、走下石门槛。本山赤裸的脚底板和被踩成脚背一 样厚实的路面接触了,路面上有一种先行者留下的不可名状的气温针灸一般渗入 他的脚底。本山就这么得到鞭策和力量,他脚下生风地在小路上蜿蜒起来。土楼 离他越来越远了。在山坡上他看到了一抹晃动的血黑色,那便是神秘的远方。本 山在血黑色的映照下,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眼里的光芒演变为浑浊。那便是 远方?本山的眼睛被两团浑浊扩大了,在他挂住剩菜根的嘴角边,涎水窸窣地伸 缩。本山终于用手使劲地在嘴角边抹了一把,他赤裸的脚底板开始发冷了。土楼 在他身后庞大着一团阴影,他承受到了那阴影所发出的寒气。四公,我们走吧。 本山说。本山说完,默默转过身子,从走出来的小路上步履沉重地走回去。 土楼敞开着大门,象一只巨兽张大嘴巴,等待它注定的猎物。本山跨过石门 槛,大门便把他吞噬了。梦游也就到此为止。 爸,让我去上学吧。 老爸的巴掌在他脸上做了旗帜鲜明的回答。本山摸着麻辣的脸颊,眼里晶莹 闪烁出仇恨和委曲。 一担粪便的扁担压上他的肩头。去。老爸踢了他一脚。两桶粪便便在本山身 前身后晃荡起来,恶臭的气味更加强化了他的悲哀。 在窄窄的田岸路上,本山远远看到了我,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黄瘦的 脸上立即涂抹了一层酱色。 本山,你为什么又不上学了?我大声地问。我走到了他面前,吸紧鼻孔,但 是那股臭味依旧袭击着我。本山,我今年五年级,明年考乡里的中学,我就要到 外面去了。我说着,用手在他身后指着。那是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外面的世界 就在它们的那一边。我说,我就要到那一边去了。 本山没有放下粪担,他艰难地转了一下头,那道山脉的影子在他眼里灰黄着。 本山想说什么,但是他寂然地开步走了。两只粪桶在他身子前后晃动着,渐渐的, 整条田岸路上便都是那秋千般晃动的粪桶。 十四岁的本山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提水、砍柴、喂猪、饲鸭、放牛、浇粪、 锄草、烤烟、剪茶枝、做茶叶……或者单干,或者当下手,整个白天他都象一只 性能优良的机器,不停地转着,不知转出多少个土楼一样的圆圈来。 只有夜晚,本山疲惫的身体在沉睡中得到松驰和抚慰。然而,睡眠无法持久。 因为,疲惫消除了,心灵便活跃起来,它敏感地接收到来自土楼外面的一种神秘 的气息。走吧,走吧,走出土楼。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本山真切地听到许多细微 而深情的声音。 就这样本山开始梦游了。 3 我在第一次梦游时便和本山相遇。 那是我从土楼乡回来的第二天夜晚。 我读完六年中学,一共考了两次大学,第二次还是没有考上,我只好回来了。 当我走下坡岭,沿着曲折的田岸路向富贵楼走去,我看见楼门厅上,四公威仪地 坐在藤椅里。他一直看着我的走近,我愧羞难当。看来,你也不是读书命,回来 也好,我们土楼也是养人的地方。四公说。四公的声音很平缓。我知道,我能够 在学校呆这么多年,仗的全是四公,因为他从我的面相和手纹看出我能够金榜题 名光宗耀祖,可是我竟然又落榜了。 那天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当时我不知道我已经开始梦游了。 土楼的夜晚与众不同,许多声息在空气中来去飞掠。我站在栏板前俯瞰二楼、 一楼以及天井,我听到整条走马廊走动起来的声音了。走廊在走动,而不是我, 我始终处于同一位置。环形的走马廊一环一环地走动。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实 际上也不是走马廊,而是我的神思在走动。土楼虽然历尽沧桑,但是坚固而且静 止不动。 我在三楼走马廊上走了一圈。三楼全是卧室,一个个斧头形状的大小相等的 环环相连的卧室,四公、爸妈以及所有族人都在里边安睡,他们在做梦吗?我如 履平地地下到二楼,在二楼廓上走了一圈,二楼全是储物室,各家各户的储物室, 它收贮着土楼的一部农耕史,种类齐全的农具以及稻谷。一楼全是灶间,我下到 一楼时,一间灶间开着门,传出喝菜汤的一泻千里的声音。 就这样我和本山相遇了。 本山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已洞察一切。他指着隔着天 井的对面祖堂对我说,你看开基祖,他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 祖堂供桌上的两支烛火忽闪着,好象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实际上,这可能 就是开基祖的眼睛。 假设开基祖继续往前走下去,会怎么样呢?本山说。我看到他神色里的严肃 和正经了。本山说,你说会怎么样呢? 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也苦苦思索着这一问题。我说,走吧。 走吧。本山也说。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楼门厅。土楼大门巍然耸立,和廊柱和土墙浑然一体, 但是依旧可以凭借颜色的深浅认出它来。它是整座土楼唯一的出入口,这样也就 能够理解它为什么那么厚而且外包铁皮,外面的世界在门外冲撞、骚扰,徒唤奈 何!可是,本山从里面轻轻地、轻轻地就把门闩搬下来了。大门徐徐打开了。 外面的夜晚博大而美丽。 每次,我们走上坡岭,站在坡岭上看着铁兽一般的远处,然后从走出来的路 上走回土楼,重新进入中断的睡眠,然后明日便又到来了。 我的痛苦和失望在白天淋漓尽致,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夜晚。只有夜晚,我的 梦想才有再度得到实现的可能。 从大石门槛下开始的那条小路,多少先祖先辈一步一步地一代一代地把它踏 得坚硬厚实。我每次想到,开基祖从外面的世界走来,而现在,他的子孙渴盼从 这里走向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难于说清楚的问题。 假如开基祖继续往前走下去,会怎么样呢?本山回头对我说。我们站在坡岭 上,想着这样遥远而沉重的事情。 走吧,我说,我们朝前走。 我们便走下坡岭,穿过一片小林子,淌过一汪陈年积水,然后我们就撞到了 一堵石壁了。我们根本没用眼睛看路,只是一种感觉在前方引导我们。它把我们 引导到石壁上。狰狞的石壁把我们撞倒在地。 没有路了,本山说。 走吧,我说,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本山说,走吧,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没有路了,我说。 我们爬起身,只是拍拍手,便从走来的路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额头上相 同位置的肿块受到了严厉的质疑,我们竟茫然不知。 四公拄手杖从祖堂那边走过来。四公身体健壮,手杖实际上是他打人的手。 我家和本山家的灶间相邻,我们正坐在直棂窗下的养畜橱上吃饭。四公的手 杖声由远而近,为我们扒饭的动作伴奏。四公。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恭敬地 又喊了一声,四公。 四公的眼光只往我们额头上一瞥,便有一种力量把我们里里外外穿透了。我 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好好去干活,不要胡思乱想太多。四公淡淡地说。 又到夜晚了。 我们几乎同时从各自的卧室走出来,眼光之间有片刻默契的交流,然后一前 一后朝下走去。 土楼在我们的脚下毫无声响。我们从三楼下到二楼,走一段廊子,再转另一 部楼梯下到一楼。一楼廊台的青石板在月光里水一般平坦和光滑。 我们走到了楼门厅。这时候,我们发现大门门闩下坐着四公,四公坐在他的 藤椅里,头歪在一边肩上,他显然已经睡着了。但是他依旧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坐势。 我们站住了,没有惊讶,似乎这早已是意料中事。我们慢慢回转身,然后沿 着廊台一前一后向祖堂走去。 祖堂的烛火永不熄灭。开基祖在烛火里摇晃,他的眼睛深潭般神秘莫测,他 看到了什么? 四公怎么会这样呢?本山回头对我说。 怎么会这样呢?我说。 四公有没有过年轻时代?我又说。 假如开基祖往前走下去就好了。我接着说。 假如开基祖往前走下去就好了。本山说。 那我们今天就不用走了。我说。 那我们今天就不用走了。本山说。 其芬走出去了。我说。 其芬走出去了。本山说。 我们说完,便上楼,然后上床睡觉。 同样的情况重复了许多次。四公门神一样把在门闩下,我们无法逾越。许多 次之后,我们上了床,但是无法入睡,便又起床走到廊上,眼光的交流里透出焦 灼。 怎么办?本山说。 怎么办?我说。 四公挡在门口。本山说。 我们走不出去。我说。 本山抱住了廊柱。本山说,我要从这里爬上屋顶,本山说爬吧。屋顶这时白 花花一片月光。我似乎只眨了一下眼,本山便已上了屋顶,赤裸的双脚把屋顶的 月光踢得零碎。这时候我听到整座土楼在他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象月光一样 悠扬和清纯。 走吧。本山在屋顶上对我说。 走吧。我说。 4 其芬不知从哪里回来了。 几年前,我的堂姐、本山的表姐其芬和城里来的一个照像师私奔,从此杳无 音信。不用说,这是氏族的耻辱,但我和本山却时常牵挂着她,想象着她在一个 陌生的地方过着和土楼不一样的生活。 一个城里人打扮的少妇晚饭时分走进土楼,大家立即认出来这就是其芬,但 已不是记忆里的其芬了。她的身材比先前丰满了许多,脂粉遮掩了人们所熟悉的 鼻翼两侧的雀斑。她的衣着鲜艳夺目,然而她的脸色苍白憔悴。 你回来做什么?你死到外面去吧!其芬的老爸猛兽一样咆哮,我没你这个女 儿! 四公来了。他没有象人们想象的那样对其芬举起手杖,而是用手抚摸了一下 她的肩头,以一种长辈怜爱的口吻说,阿芬,你回来就对了,这就对了。 还有脸回来,不如死在外面!其芬的老爸又吼了一声。四公盯他一眼,他才 没了话。 孩子回来了就好,你不要多嘴。四公说,你再多嘴,我跟你算帐。 四公,其芬叫了一声,扑到四公手上,哭出一片嘤嘤嗡嗡。 这一天晚上,我和本山都没有梦游,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四公把我们叫到他的卧室,犀利的眼光象刀子一样在我们脸上剜着。 我知道,就你们两人心里最不安分,四公说,其芬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还想出去? 我们终于明白四公宽容其芬的用意。但是这天夜里,我们又继续梦游了。 我们看见其芬走到栏板前,便停下步子,并且把眼光转向一楼的祖堂。每个 卧室门口的栏板前都有一只尿桶,我们以为其芬要方便,实际上她也象我们一样, 只是靠着栏板,把眼光投向一楼的祖堂。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的眼光在开基祖脸 上重叠了,把开基祖的脸照射得发亮。 其芬把眼光从开基祖那里移到我们脸上,我们立即看见两束热烈的、无法拗 断的光线。 土楼在沉睡中,而我们如梦如幻地走动着,清醒着。 其芬,你为什么回来?本山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其芬?我说。 你们应该走出去。其芬说。 走出去。本山说。 走出去。我说。 其芬,你走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本山说。 为什么又回来?我说。 其芬说,我不知道。 其芬又说,我出去了,我又回来了。 其芬接着说,你们要走出去看一看。 看一看。本山说。 看一看。我说。 我们走下二楼走到一楼,走到了楼门厅。那里已经没有了四公。我们便开了 大门。 你们走出去吧。其芬说,我已经出去过了,你们走出去吧。 走吧,其芬。我说。 走吧,其芬。本山说。 你们走吧。其芬扑到门脸的铁皮上,用脸摩挲着铁皮。 其芬说,你们走吧。 我们站在石门槛下,一动也不动。 你们走吧,其芬说,其芬转过身,径直往回走了。 其芬怎么啦?我说。 其芬怎么啦?本山说。 我们又一次从这条开基祖远道走来的小路上向前方走去。 许多时日之后,我回想起自己的梦游经历,恍然如梦。可我知道那又不是梦, 而是不安的灵魂的夜游。 其芬不曾告诉我她离开土楼之后的点滴情形,她把一切埋藏得很深。我想, 那一定不是一次梦游,而是一段我所未曾生活过的、真真实实的生活。其芬为什 么要放弃那种生活呢? 自然而然,其芬有着比我们多得多的活,因为她是女人,她至少还要煮饭、 洗衣服、洗灶间等等,而且她似乎带着一种赎罪心理,总是不停地忙着,不肯歇 下一阵子。晚上,其芬和我们一起梦游,可是她每次只是走到大门口,便回头去 了,难道她的回来就是因为不想走出去?我自始至终没有弄明白。后来,其芬把 她积蓄的钱全部捐献给我,我在一片反对声中跑回土楼乡中学,补习了三个月, 竟让我考上了建筑工程专科学校,再后来,我分配在城里工作…… 5 够了吧? 你说什么? 你的补习费和生活费。 不,不要。我急忙地说,眼光避开了桌上一叠厚厚的钞票。我原以为其芬叫 我到她卧室有其它的事。我坚决地说,不,不要。 阿宁,你听着,你一定要去补习,快要高考了,你一定要考上去,这样你就 能离开土楼了。其芬说。 你不听我的话,我明天就去死。其芬说。 我看到其芬的眼里充满一种恐怖的光…… 其芬的钱当然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可是具体从何而来,这已永远无法知道。 本山在信上说,其芬死了。 其芬重返土楼之后,因为她的能干,加上她人缘极好,大家对她的态度渐渐 恢复到从前。她在白天干活的时候,脸上也常常可以让人看见笑容,好象从来没 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四公非常高兴,他甚至寻思着在附近村寨的土楼里为她找 一个婆家。可是,其芬突然间自杀了。 本山站在栏板前,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祖堂,脸上笼罩着一层凄然,心中悲 凉如水,如月光。 一声开门声从熟知的那个地方传到他耳里。其芬,他叫了一声。 其芬回过头看了看他,这时月光照住她的半边,这半边是亮的,另外半边是 阴的,她的神情显出一种异样。 其芬。本山说。 老宁走出去了。本山说。 其芬没有说话,她缓缓转过身,缓缓朝前走去。月光从天井上空斜斜照下来, 在廊上铺了一半明晃晃的光亮,而另一半便暗淡着。其芬的双脚跨越明暗,一脚 在明里,一脚在暗中,这样她走动的身躯便有明暗交缠着、扭斗着。其芬沿着廊 上那条明暗分界线向前走去,消失在前边的楼梯口,廊上一明一暗依旧,天上月 光依旧。 本山在月光下想着,以前的月光是不是也象现在一样呢?那时开基祖在月光 下想着什么呢?四公在月光下又会想些什么?这是本山无法想清楚的问题。 他双手抄进裤袋,满怀这些无法想清楚的问题,一步动一个念头,一个念头 走一步地走下二楼,走下一楼。 本山看见其芬走到了楼门厅,本山没有看见她开门,然而似乎一瞬之间,门 已敞开了。其芬走进苍茫的夜色,和夜色融为一体,本山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灰 灰蒙蒙。 本山怎会想到,其芬走到小林子里,用长统袜吊死在一棵树上。 四公一夜之间的变化令人震惊。他脸上的红润如酒精一般挥发了,脸颊往下 塌下去,脚步也蹒跚起来了,咳嗽一声比一声尖锐。 没什么。四公逢人便说,配以几声咳嗽。没什么。四公说。 四公每夜搬来他的老藤椅,坐在门闩下,整夜地坐着咳着。没有谁能够阻止 他这一古怪的举动。 你们懂什么?四公说。 你们回去。四公说。 四公坐在老藤椅里,神思恍惚,好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他脸 上干皱的肌肤一丝一丝地颤动,眼里是定定的光,正与正对面祖堂里的开基祖遥 遥相对。 本山几个晚上没有出现在楼门厅。这一个晚上,他终于出现了。他看见门闩 下的四公象一尊石像,象一只大瓮。 过来,孩子。四公说。 本山缓缓地走到四公面前。 孩子,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四公说。四公坐在藤椅里纹丝不动,话声是从他 唇间轻轻流出来的。四公说,我没想到其芬会去死。四公说,我没想到你们后来 还一直梦游。 本山看见四公说话时两只眼睛是闭着的。本山静静地站住,仿佛灵魂已经远 远游走,只留下一截躯体。 我象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梦游,每个晚上都梦游到土楼外面,梦游到小林 子里。四公说。 我有一次也在梦游时上吊自杀,可是树枝受不住重,断了。四公说。 孩子,就是这样,你要认命。四公说。四公终于睁开眼睛,两束冷光爬上本 山的脸部。 本山的灵魂从远处游了回来,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许多年来一直在梦游。他 惊讶地睁大眼睛,久久和四公对视着。 6 第二天,四公猝死于祖堂。 本山的梦游症从此不治而愈。 从此,只有远离土楼乡村的我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梦游……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