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寒夜忆 ·村夫· 平平村的秋来得特别早。农历七月,火辣辣的阳光仅中午一阵子,早晚间便 嗖嗖地凉,夜间去马草坪得穿夹袄。 马草坪连坡连岙种着番莳,那藤蔓已长过数尺,根部开裂出一道道口子。野 猪最爱奔它而来,性起时,一个晚上可以拱翻一大片。倘若再过一段时间,山玉 米结苞了,它又宁肯啃那甜甜的玉米棒了;即使番莳,根块膨大得拳头大小,一 个肚皮也装不下几块,损失就小。所以,初秋是预防野猪的最要紧季节。 记得那是1962年,那一夜我和二喜同去。马草坪的番莳全是各家各户的, 粗算一下,总有三四十家,每晚两家,轮流看顾。这地,说饲料地也好,说扩大 地也成(1),其实便是生产队,除了水田外,基本上都分开耕种。当然,队里 也做了一本帐,不过那仅仅是给公社干部看的。平平村小,林子不大,也有各种 鸟,也有积极分子,但却不敢去公社报告。毕竟大家都想吃饱肚子,触犯众怒,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便是公社干部也不是死人,心里明白,嘴上不说,装糊涂罢 了。二喜比我大好几岁,自小得哮喘病。他二哥在村剧团,很受人称道,后来因 “贩卖粮票”坐了牢。二喜也喜爱文艺,只是因为毛病,吹不得笛子,只能拉胡 琴。他拉的是婺剧曲调,那是村人都能哼的。他读书不多,只能读“工尺谱” (2),而现在通行简谱。他不懂简谱,时调就没法学。我读书比他多些,认得 简谱,他便有些羡慕,好几次拿曲调让我教他,终因基础太差,一二次是掌握不 了的。我们上山都带了手电,他还拿了胡琴,我拿了笛子,野兽大约也要坐下来 听的。可惜我们的技艺不行,也只能吸引蠢猪猡听。当然它们不敢就近来听,这 就好了,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 草铺子搭在一个高岗上。秋夜草虫唧唧,萤火飞舞,那阴阴的光让人想起鬼 火来。我问他鬼怕不怕,他说不怕。他又问我怕不怕,我也说不怕。远处山间有 潺潺的流水声,我说我们怎么没想到造一架木杓碓呢?利用山间流水冲击竹梆, 它整日整夜托托地敲着,野猪不就不敢来了吗?他说不行,木杓椎只能骗它几个 晚上,后来就不灵了。如此说来,野猪并不笨,它比家猪聪明。家猪是圈养笨了 吗?隔一会,我们走出草铺外,手圈喇叭,“嗬呵呵——嗬呵呵——”吆喝起来。 随即,四周群山也“嗬呵呵——嗬呵呵——”回应着。 回到铺内,他有些气喘吁吁。我问他这毛病,他有些伤神,说这辈子就吃它 的亏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挣一笔钱,治好这毛病。他说他曾去金华求 过医,但是没有成功。金华地方太大,那一回找不到宿店,就躺在街边一家屋檐 下过夜。那家门头写有“旅社”字样,第二天问人,方知旅社就是宿店。 “唉唉唉!”他懊恼不迭。 夜越来越深,寒气越来越重,在铺内坐着都有些簌簌发抖了。我说我们该到 各个地块去转一转,否则野猪来了也不知道,万一出了问题,不好向大家交代。 他迟疑着,问:“你真不怕?”我也迟疑着,答:“冷着呢。”他接着道:“我 是有点怕,但不是怕鬼,是怕蛇。”他说转不转是一样的,无非是让野猪知道, 今晚这里有人守夜就成:“来,我们合奏一遍吧。” 于是,我们又来一曲《小过场》。 谁说大山不语?我说大山多情。先前一声“嗬呵呵”,它也跟着“嗬呵呵”; 此时一曲《小过场》,又山山岙岙都清音袅袅了呢! 1964年,我又去读书了。读书毕业了便教书,先在外县教,以后又回本 县教。“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因为参加一派群众组织吃了亏,后 来便不热心,只管教自己的书,星期了就回家看看父母亲。 那一次回家,母亲对我说;“二喜早几天走了。” 我感到突然,问;“这是怎么回事?” “在山上吃了野兽的亏了。” 母亲告诉我,那天雾很大,没有风,但到底是深秋了,早间便一阵阵地冷。 半上午他出的门,午饭也没带,也没告诉爷娘个准事儿,只说是去马草坪后,那 已经是仙居县地界了。缙(云)仙(居)毗连,交界村庄,凡砍柴,割草,放牧, 历来不分彼此。但他大约是去砍硬木棍,也可能是打树的主意,这就不能声张了。 老天爷不保佑,半下午便起了风,漫天大雾变成密密细雨。他连个箬帽也没带, 毛毛细雨湿衣裳,他可是有哮喘病呀!他娘只是担心着,爷已过古稀,也没有办 法。其实别说古稀老人,就是精壮后生又能怎么办?没有确切地点,茫茫林海, 你上哪儿找去?这种事儿,又不能象守夜那样大呼大喊呀! 雨越下越真,牛毛儿变成麻线儿。 他娘早早将晚饭做好了,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 晚饭后,他大哥来了。他大哥早就分开过日子了,知道这事,一来就问: “二喜上山了?” “唔。” “有伴吗?” “没。” 大哥呆呆地看天:屋檐水滴滴嗒嗒,滴嘀嗒嗒…… 他唰啦调转头:“我去看看!” 他爷也一道去,大哥不让,但拦不住。 娘问:“要不要再叫儿个人?” “这事能张扬吗?”爷道。 父子俩急急消失在夜空中。山道弯弯,黄茅过膝,尽管穿着蓑衣,可没有走 出多远,全身就湿淋淋了。山风呼啸,雨点斜飞,打得面颊直发麻,上下牙更止 不住打架,心里也越来越慌。没办法,只能原路返回。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这一夜,全家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公鸡头啼时,雨渐渐停下来了。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央及左邻 右舍上山去找,还将一面大锣也带上,当当当敲起来。黎明时分,终于在一个山 岙发现了他。他俯身卧着,待人们将他翻过身来,便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看 四周茅草乱成一片,人兽脚迹混杂,重迭不清,显然不久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 激烈的搏斗。至于是虎?是狼?却又难以分辨。据说埋葬以后,一连三天,坟头 还发现野兽足迹。这么说来,他们是前世冤家了。 但母亲对这件事却有自己的见解,她说:“要我说,还是那天晚上太冷了。 你不知道那风,那雨,整整一夜呢,在家里都要烤火笼,他一个哮喘病人在山上, 怎么受得了?” 我同意母亲的话。但我不知道他上山是否为挣一笔钱治病。人们只知道冬夜 难耐,却不道山僻之乡,秋寒漫漫,也是很难熬的呢! 2001年4月稿 注: (1)当时为了度荒,公社放宽政策,社员除自留地外,还可以有饲料地、扩大 地。 (2)一种古老的记谱方法,上、尺、工,相当于简谱1、2、3。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