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飘一代鼻祖——三毛十年祭 ·杨文凯· 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萧瑟的冬日,宽敞的教室里正疏疏落落地坐着十几个无精 打采的中文系学生,新闻写作课的期终考试就要举行。学生们赶来考试只是为了 敷衍学分,因为我们从来没想在新闻与写作之间划起等号。真正让这些年轻人惊 醒于刹那的是最后一道题目,老师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了这样的试题:“三毛之 死(新闻评论)”。就在几天前,这个热爱生活的性情中人,这个以流浪为人生 标签的潇洒才女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里用一条细细的丝袜可怜而怪异地结束了自己 的生命,给世界,特别给整个八十年代读着她的书,唱着她的歌成长起来的一代 人留下了永恒的谜,永久的痛。 可以估计,那种限时限刻的急就章式的命题作文出不了多少精彩的语言,但 我敢说,关于“三毛之死”,当时在座的十几个人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那 几天,很多宿舍的床头正摆着《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或其它什么 的。三毛的死是如此地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我们只能以重读作品的方式来重新 感知她的世界,也为生与死建立起牵强的、尽可能让自己信服的必要联系。记得 我当时写下的主要意思是:自杀如果是确实的,那么三毛用行动收回了她关于世 界的语言,撤销了她对于生命的承诺。自杀瓦解了人生的姿态,生活颠覆了美丽 的文学。 尔来十年又匆匆,红尘滚滚、熙熙攘攘,许多人又以各种方式走上了与三毛 不尽相同的人生道路,除了生活飘泊,更有精神流浪,但我的看法没有什么改变。 三毛及其文字渐被遗忘,即使是三毛十周年冥祭,也没有太多人觉得有话要说。 或许已经没有必要了,是三毛留给了我们一个阴冷的冬天,一个晦黯的结尾。 后来无意间读到李敖指责港台两大作家金庸和三毛代表着某种伪善。在不避 尊者或死者讳的前提下,我也隐隐感到了作为三毛人生背景音乐的流浪和飘泊并 不美妙。三毛那种潇洒的文字,对人生的拥抱,对爱情的执着,均给人美好的表 象,但背后却是无根的悲哀、孤寂和痛苦。三毛的流浪和死亡,出于同一个生命 版本,是无奈的自我放逐,是寻安定求归巢而最终不可得的人生幻灭。 去年,广东《新周刊》把当今社会里前卫的一代人归结为“飘一代”,并用 “飘”来形象描述新生代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履历,似乎获得不少社会共鸣。“飘” 一族以自己居无定所,人生无向为自豪;四海为家,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世纪末上 升为“酷”的标志。在《新周刊》不无自得的行为举荐和言论鼓聒中,我不由地 又一次想起了已经默默无言的三毛。其实,30年前的三毛早已是“飘一代”的 先驱了。如今感觉良好的新生代们,无论是面对生活动荡的勇气,还是感受精神 流浪的自觉,有几个人“飘”得过三毛?以“飘”为时髦的人群,不过是追寻安 定不可得而将错就错罢了。在本质上,无奈失落是真实的,乐在其中是虚假的。 三毛是世纪末“飘一代”的先驱,更是鼻祖。但三毛在十年前又向世界揭示 了关于飘泊与流浪最恶劣的结果——人生无根无据。失去根的感觉不仅在于生活 基盘的瓦解,更在于支撑生命的许多感情和理念在这尘世上依赖无着,诸如爱情、 亲情、友谊、关怀。不要以为自己会坚强无比,所谓坚强,只是上帝透支给人类 的一个毫不负责的美丽谎言,对于个人更是一个陷阱。飘泊和流浪在提供虚假经 验的同时,真实的结局只能是一无所有。即使走遍万水千山,看透人生百相而潇 洒如三毛者,在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人会问她从哪里来之后,也显出 了焦虑和压抑。在临终前一两年,三毛匆匆赶回大陆认《三毛流浪记》的作者、 著名漫画大师张乐平作父亲,并在媒体的簇拥下奔赴新疆,与年纪可以当她父亲 的民间歌王王洛宾热情会面,且投寄某些难以名状的情愫,三毛还急托知己,频 频与陕西作家贾平凹通信,倾吐心声里曲……这些蛛丝马迹若是真情多于表演, 则让我怀疑长久的流浪和飘泊是否已使三毛与台湾文坛甚至亲友处于疏离状态。 三毛急欲在大陆寻回她所需要的情感、友谊和关怀,不免病急乱投医,暴露出行 为上的异常。 三毛在48岁时彻底崩溃了,这是一个流浪一生的“飘”一族的真实的悲剧。 后来浮现的“因病厌世”说、“红尘压力”说、“江郎才尽”说甚至“阴谋杀害” 说,都是扰人耳目,搅乱视听的借口。三毛真正的死因,在她背起行囊真正开飘 的第一天起就已种下了。 三毛是永远的,源于她观察生活的眼神,她描述世界的笔调,她交给人间的 真情,也出于她总结命运时坦率得惊人的方式。流浪,使三毛失去了积累和拥有 的可能;飘泊,使三毛没有了再出发的基础。文字可以浪迹天涯,生活却不是空 中楼阁,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三毛是唯一的。 (寄自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