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孔子相遇在东京 ·杨文凯· 东京的汤岛圣堂是一个寂寞的去处。 隔着窄窄的神田川,御茶水车站的终日熙熙攘攘和周遭建筑物的鳞次栉比, 构成了现代都市的经典场景,也无意间映衬着一桥之隔的汤岛圣堂长年的寂静和 清冷。但在这一方难能可贵的城市山林里,奉祀的却是中华民族乃至整个汉语文 化圈的至圣先师──孔子。每年4月的第4个周日,汤岛圣堂都会举行盛大的祭 孔会,让人感慨往圣先贤遗泽千年,流响浩荡。 黄金周应是出游的好日子,但汤岛圣堂依然保持清寂本色。除了间或有几个 行人为抄近路前进后出以外,人们少有耐心在此驻足沉思,与往圣进行须臾的心 灵对话。的确,这里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喧腾的商贩,只有重门紧锁的大成殿 和堪为世界第一的巨型孔子青铜塑像在朝雨之后沐浴着清冷的淡阳。几位美术院 校的女学生在孔子塑像下支起了画架,俯仰之间已用熟练的专业笔触勾勒出孔子 的脸型,铺陈出明暗的块面。我站在她们身后,无声地仰视着天地之间伟岸的孔 子,总觉得她们的写实笔调与心中的印象并不相符。对于孔子而言,追摹风神, 镌刻心灵最适宜的应该是中国的毛笔和水墨。 我对汤岛圣堂的了解不出于印在宣传品上的扼要介绍。宽永9年(1632) 冬,德川慕府的儒臣林罗山在上野忍冈邸内建造了孔庙。元禄3年(1690), 五代将军纲吉将孔庙移址神田台(即今天的汤岛),建大成殿,与附属建筑物一 起统称圣堂。德川幕府奉儒学为国学,汤岛圣堂贵为官学府邸,每日开讲儒学教 义,且向庶民开放,蔚为大观。此后圣堂几经江户大火之灾,屡建屡毁,再毁再 建。明治40年(1907)开始,汤岛圣堂举行了近代第一回祭孔大会,延续 至今,成为传统,也是儒学精神在日本不灭的象征。现存圣堂大成殿建成于19 35年。值得提及的是,大正11年(1922),汤岛圣堂被日本指定为国家 史迹,并于当年10月29日举行了孔子故世2400年大祭。昭和24年(1 949)年,超过1000名的有志人士齐集圣堂,参加了孔子诞生2500年 祭典。昭和50年(1975),在神州大地掀起“批林批孔”狂飙的同时,由 台北“狮子会”捐赠铸筑,在东瀛日本的汤岛圣堂树起了青铜孔子塑像,迄今已 逾四分之一个世纪,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孔子塑像,让人凭吊瞻仰,催人思古叹 今。 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儒学都曾贵为国教,几经兴衰沉浮。但与历代统治者 尊奉孔子为王道先师相比,我毋宁更愿意确信孔子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长 明灯。这是一种真实而素朴的民间的视点。作为与此对应的物化存在,虽然“打 倒孔家店”喊了近一个世纪,但建成2000年也热闹了2000年的山东曲阜 的孔府、孔庙和孔林,依然是王道先师的乐土和祭场,至今无数试图沾附孔子圣 灵的官宦商贾趋之若鹜,不绝如尘;而作为读书人心中长明灯的寄所,倒不如托 付给汤岛圣堂这样的清静之处。这里不热衷浩大的排场,也不聚集各种贪婪和攫 取的目光。圣堂身处都会闹市,只有会心者才甘于远路而来,无意者纵然近在咫 尺,也只能习焉不察,惘然无知。这样其实不坏,汤岛圣堂已经赢得了一种理想 的存在状态。我想,面对着世界上最大的孔子像,只有能够深刻理解其身后一片 青天的两三素心人,才堪与其高远而深邃的目光作历史的对接。 在被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2500多年前,与释迦、苏格拉底、耶稣 并称“四圣”的孔子即已洞悉了人与人的关系状态。作为一名本质意义上的伟大 教育家,孔子全部学说的中心“仁”寓意深刻。“仁”可以拆解为“二人”。独 木不成林,有两个人才会发生关系互动,并进而扩展为社会存在。从汉字会意的 角度来看,“二人”又可合而为“天”。在这个意义上,“仁”即为“天”,是 充满包容性和扩张性的无限概念。这种语义置换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由“仁” 而发生出来的“仁义礼智信”,不仅是个人之间,也应该放大为民族之间、国家 之间关系互动的借镜。费孝通晚年在回顾自己一生的社会学研究时,曾多次提及 孔子学说之于人际关系处理上的先知先觉。他在1992年的《孔林片思》一文 中更强调了对人的研究不能止于生态,更要上升至心态。我想,任何历史时空里, 这都是孔子为后人预设的巨大命题。无论孔子的“仁”是否如“天”一样已是终 极答案,只要岁月无尽,孔子的伟大理想就不会泯灭。 也许,由孔子所代表的原始儒学的教义和命运,恰与清静无为的汤岛圣堂一 样,经过岁月久远的洗刷和历练,已进入了自足自为的境界。追捧无足增辉,漠 视不为损益。在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里,在这个你来我往的都会中,他们只是自 在地散发着一方幽香,吐纳着生命的真谛。 为此,我这个从荒唐的“批林批孔”年代里起步成长的迟到的后学,愿意在 无人朝圣的日子里,来到静谧的圣堂,良久地站立在夫子的脚下,用心去聆听回 荡了2000多年的先人的教诲。 (寄自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