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祈求仪典与风俗                  --读希尼诗感言                ·刘自立·   近读希尼译诗几首。读后颇有感想,在此一表,望诗歌读者指正之。   希尼诗本来读过的,只是几乎没有读懂。世间的书,无论大小,都有读之而 其实没有读懂的,也就是说,读之,是你碰撞了他,而他却岿然不动也。这种情 形恐怕有几种原因。一是我们所处的文化大环境太差,太肤浅,而你对面的读物, 却是深深如海,你无法将自己的漂浮型身体沉下去,以捞取他的真谛。如在文革 里我们也读书,也读禁书,但是能够拨开那时的意识形态的铁障而直取其本意者, 却是极少数。二是文化的地理分隔。如,我们和希尼之间,就是。还有就是时间 的分隔。今天来谈过去的感言,见解,多有超时间移植的,就不是真实的态度了。   读希尼,今天的感想简单来说,是他焕发出我们对于他的在诗歌中还原历史 与超越时间的艺术处理手法的大惊叹!这样的大惊叹,好久没有在我们的近代与 现代文本中被发现了。我们对历史的中断感,在现实的与文化的层面上比比出现, 以至我们已经习以为然。甚而言之,我们的历史,在那些所谓的戏谈学人的蹂躏 之下,早已史不将史,而人不将人了;这里的人,自然是历史人物。我们的环境, 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城市的历史感,我们的乡村的自然的本色,在非自然的, 非历史的膺品文化,假文化的摧残之下,已经几乎魅力散尽,历史的审美感散尽。 忘记历史,当然是有其复杂的因素。如加入到官方的记忆中去;对记忆加以筛选 和编辑,等等。在一系列所谓的历史整合当中,一代代的人们,正在失去或者 大部分失去我们作为一个古老民族的,几乎是先验的历史审美财富。于是,当我 们来到希尼的文本当中,我们被他所援用的,爱尔兰民族的,几乎保持至今的大 自然场券,和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历史真确性,感到大为惊叹。其实,我们在欧 洲许许多多的城市里,同样看到了这些诗意的原型。   进而言之,我们在法国的卢浮宫和荷兰的国家博物馆,以及与之毗邻的凡高 展览馆里见到的绘画,起码,在我们的记忆里,注入了对于了解比如说希尼之作 品的内在因素。   我们可以从西欧的人文地理环境中,看到他们的诗人的创作源泉。如果我们 还比较熟悉他们的那些伟大的绘画的话;如果我们还记得,比如普鲁斯特笔下的, 那些将人物与绘画交织于一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文字叙述和描写的话,我们对于希 尼的理解,就会不那么费力了。   我在这里只是引用极为有限的近译几首。大部分选自朱朱所译之他的诗选 《北方》。在《阳光》一首当中,希尼为我们托出了一个明明是在他们的古典绘 画里见到过的人文风俗画。他的细节描写,让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完美的大师般 的用色与擘划原则。在这样的原则里,今天的和昨天的艺术记忆,在今天和历史 的高度对比中,在诗歌读者的面前展尽其风。诗人笔下在“阳光”里工作的厨娘, 她的一举一动,和他们的绘画的光线,是灵通的,是光辉的;虽然,这样的光辉, 在更多的内在涵义中,是让我们作为读者,进入历史和现实,这两个有限或者说 是无限的时空。我们并不否认其现代诗歌手法的运用。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类的 手法。但是,其源于历史的,源于古典绘画的,那种几乎可以说与米勒一类画家 的风格一脉相承的风格,成为我们异乡人阅读其作品的第一乐趣。   也许,希尼的细节处理,在很大的意义上,是由他的近代观念规定的。他为 做面包的厨娘制造的“道具”,也就是他的这首诗的具体的意象,都是可以作为 今天的诗歌意象而存在,而不朽的。比如,他所谓的“阳光中的空无,……激动 了它的铁”,等等。但是,在很大的范围之内,其特有的阳光的阳光(从古迄今 的阳光),还是原来的阳光。这一点,难道还有怀疑吗!因为,在我看来。今天 的阳光,只有在昨天的阳光的照耀下,才可能继续发光。而其所谓的铁的特征, 铁的情绪和铁的生活,也是原来的,铁的存在的继续和发展;这,当然是一种笑 谈;但是,如果我们没有降到消灭其历史存在的心理结构中的话,我们是不会排 除这一类复调阅读的习惯的。布吕盖尔,是他具体提到的荷兰画家。在他的笔下, 所有今天山之石生活的延续性,是由一场葬礼来加以复现和追忆的。一切手法都 差不多。在巨大的古典背景之前,他们的伟大的诗人,在极为熟捻地运用他的技 巧。 “肩负一种男子的气概     我走进来扛起     亡亲们的棺材。     他们呈列在     腐臭的房间,     眼睑闪着光,     生面团般惨白的手     被念珠缠绕。     他们肿胀的指关节     不再有皱痕,指甲     乌黑,手腕     柔顺地耷拉下来。     红皮藻式棕红的寿衣,     被盖上的光滑如缎的小床:     我恭敬地跪下     为这场面惊心     同时蜡熔化下来     变成了烛泪,     烛光盘绕着     女子们盘绕着     在我身后,     一直地,在角落,     棺材盖,     它的钉头都锲上了     小而闪光的十字架。     贵重的皂石面具,     吻着它们拱形的额头,     面具要凑齐     在钉子打下去     每次葬礼的     黑色冰河     被推远之前。”   诗人们都会看出希尼的古典派和现代派熔为一炉的做法。是的,只有在这个 多重复合的写作背景当中,做为一位欧洲诗人的存在,才是合理的。他们的葬礼 是历史的追忆;他们的葬礼,是在他们的安魂曲中行进的;而安魂曲,现在到处 都在演奏着,从一个地域,到另一个地域。巴哈的,伯辽兹的,威尔第的……他 们的心,在他们没有死掉的上帝的怀腹中,得到安息。他们的尼采,却躺在远处 的一个墓穴里,看着他的超人在一个又一个地死去;而“棺材盖,/它的钉头都 契上了/小而闪光的十字架”;“寿衣……”飘来的,几乎是一种巴罗克式的气 味和氛围。难道我们可以不去记忆和再欣赏他们的中世纪的巴罗克艺术吗!他们 的所有的城市和建筑,几乎都是在十二、三世纪里完成其雏形的;从而在对上帝 的颂扬声中,屹立于世。死亡的气息,在今天的,他们的共和军的枪弹袭击和爆 炸声里,呈现了一点点毫无新意的现代政治色彩。这其实是古代械斗和宗教崇拜 的变形了的延续?   而对于我们读诗者最为可贵的,是希尼作为一位诗人的安静的心灵。他的所 有的诗句,在他的本民族和欧洲的地域精神的规定和创建当中,安稳地行进着, 类似他描写的葬礼。他们的女子和男人,既然是现代和今天的两重组合,他们当 然就会产生诗意,就会自然地进入诗句。这是一个民族的诗歌赖以存在的基石和 骨骼!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文化的和人文的历史,没有结束,也没有必要结 束。难道巴黎圣母院,贝多芬和库尔倍,需要结束吗?!   反之,当我们需要结束一些什么不必要的历史和文化的时候,我们是否在愚 蠢而野蛮地,试图要结束我们的必要的历史和文化?我们的诗歌,在根本不懂得 如何建构和解构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恶性循环当中,还自以为抛弃了我们似乎应 该抛弃的我们的原有之“道”!我们在阅读老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反思吗? 这是我们应该必须进行反思的时刻。过了这个时期,我们对于历史的记忆,将会 随着在新世纪的更大的异化而堕落。因为我们在挽救历史的时候,在挽救历史文 化感的时候,历史本身,并不会怜悯我们。   看吧!我们的人们!我们的诗歌!   我们的阳光,是有人写过的。我们的阳光,在新月的西方的虚拟的太阳的泯 灭中,暗暗无光。我们在凤凰的飞翔中,看到的东西南北方的极大黑暗,为我们 激发了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决心,我们对于光明的追求,带来了光明的反面。正 如那位老黑格尔所言,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我们的太阳,是红太阳。 我们的月亮,有一段时间,是一条怪怪的牛奶路。我们歌唱着相信未来而堕入什 么也不相信。我们甚至看到了下乡时的一个厨娘,一座村落,一头牛,也完全失 去了对于他们的历史持续性的思考和审美。我们在完全没有宗教感的城市和农村 里生活,或者一度在那里生活。我们在金光大道中,看到了它们的几乎覆没的命 运。   我们在结束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诗歌。   我们的诗歌中的退隐山林和爆发于世的嚎叫,完全成为嚎哭;我们在东方和 西方的文本中跌撞来去,没有目标;我们中的一些人,在希尼的欧洲,飘荡如幽 魂……凡此种种,我们对于我们的模仿希尼们的风格之写作,又能说些什么!!   是的,一百年前,由胡适和梅光迪等人发起的那次关于新诗的大论战,迄今 未果于我们的诗界。不谈其关于语言和形式的探索。只是在摸索如何界定其本位 文化一方面,我们就几乎莫言其是,直到今天。在我们奢谈文化全球化的时候, 新诗中的西化派和国粹派中,又有几人,能和老希一样,在历史和今天的两条河 里,同时滔滔而行乎?   我们还看到老希在奢谈他以外之世界的诗事,如他谈论郭路生的诗。在这时, 他的文化定位却大大偏离了他应有的轨迹。他,把一个正在毁灭历史的诗歌文本, 说成是历史的应有的文本,而显得不伦不类……   我们极为怀疑的正是这样的一些虚假的东西方文化和诗歌交流。   不要重复吴宓先生说的关于诗是不能翻译的--这一定是吧!只是在重温他 的关于如何汲取东西文化之主流此一点上,我们后来人,是迄今无言应对的。而 他的主流观点,恰恰是,不要把西方诗歌中的膺品,当作了极品,而加以模仿。 “现在当每次周边谋杀的     新闻传来     我们祈求仪典,     风俗的再现:     一个队列温和的     脚步,蜿蜒经过     每座盲眼的住宅。     ……”   这就是大诗人希尼,对于我们大家的启示。   只是,我们当如何祈求仪典?!如何再现风俗?!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