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激情的短暂再现                ·沈 方·   更多的时候,激情就如倒入沙子的水,踪影全失,无迹可寻。谁都会有这样 的时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曾经有一位朋友,对我 提到过这种的心情,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绝望。在这样的时刻,任何责难同样 没有意义,生活是沸腾的呀,应该充满对生活的热望呀。轻松的、旁观者的言说, 教导式的劝告,恐怕连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因为我也有过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 心情,生存的意义成为疑问。象“少年不知愁滋味”、“老夫聊发少年狂”那样 反倒让人羡慕不已。如果在这样的黄昏,你打算听一遍贝多芬的《命运》,你会 发现急促的敲门声正好是一个个问题,抛在面前的桌子上,让你来不及收拾。   有一天,我遭遇了一场这样的灾难,幸运的是快速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刚刚 进入夏天的时候,经过数天的忙碌,我摆脱缠身的琐事,来到一片好久没有见过 的空地,我翻开一本书,恰好是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的《惶然录》,又 恰好随手翻到《我是无》这一篇:“今天,我突然找到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 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认识到自己是无,绝对的无。……我不知道如何 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仅仅从书中读到这些片言只语,至于佩索阿所 指称的是什么,点滴也不能理解。没有谁能够在无中生活下去,要么是抓住物质, 要么是找回激情来推进自己。在那天的暮色里,我所想到的是前些天,投入到股 市中的一笔小小的钱。虽然我是委托了一位朋友在操作,并不需要我费时费心, 但我却突然想知道这笔钱是不是达到了比原先大的数目。   随后,我就来到了朋友家,像一个潜伏的密探打听消息,又不好意思直截了 当地询问,生怕朋友怀疑我对他的信任。不料,朋友没有谈论到股市,整天出没 于股市,他不会再有兴趣在夜晚重提战斗的情形。他需要远离喧嚣,领略人生的 闲逸。他说到最近读过的书,谈论了听到的趣事。他说手头有一部电影,是讲述 西班牙诗人洛尔伽的故事。我随他从书房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看影片。   是一部美国电影,片名是《流氓帝国》,我怀疑翻译是否对头。不过,好莱 坞电影常常持有这样的观点,美国是民主世界,其他地方都是黑暗。片中说的是 一个南美的西班牙裔年轻人,少年时和小伙伴见过诗人,酷爱洛尔伽的诗歌,决 意要去西班牙查清诗人的死亡真相,写一部洛尔伽传记。调查过程中发现,在西 班牙内战时期,他的小伙伴的父亲是杀害诗人的直接凶手。小伙伴的父亲因儿子 死于一场混乱的枪战,而迁怒于洛尔伽,执意要消灭诗人。故事在影片中展开, 对于洛尔伽这样一个死因是否可信,我没有兴趣。影片所反映的人生的不可选择, 我同样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触。我看到了洛尔伽站在沉重墙壁下的朗诵:“在下午 五点钟。他的身体被太阳灼伤……在下午五点钟。乱民(影片字幕如此翻译)打 碎了玻璃窗……在下午五点钟。在下午五点钟。啊,在这个可怕的下午五点钟!” 影片最后,洛尔伽面对顶住胸膛的枪口,他看到深夜刑场的悲惨,他噙住泪水, 悲悯地说:“我的月亮呢?我的月亮在哪里?”   我感觉到了激情。“在远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齿,天是嘴唇。不安的少 女,你卖的是什么,要把你的乳房耸起?──先生,我卖的是大海的水。”(《 海水谣》)西班牙灿烂的阳光,马德里的街道,安达路西亚的风,洛尔伽诗歌的 音乐性和舞蹈般的想象力所特有快乐、悲哀,在阅读中扩散到我全身。我回到家, 找出《戴望舒译诗集》,重温洛尔伽的诗篇。“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 走的是蟋蟀的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我不是要它来说话,我 要把它做个指环,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哑孩子》)。没有 爱和同情,洛尔伽的热情不可能具有重量。洛尔伽知道诗歌的源泉,他在民谣中 注入了“狂放的想像和美妙的音调”,他同时也在“狂放的想像和美妙的音调” 中注入了激情。在影片中洛尔伽吟诵的是那首《伊湿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 歌》,没有巨大的爱,“斗牛不认识你了,无花果也不认识你了,马也不认识你 了,你家里的蚂蚁也不认识你,孩子也也不认识你了,黄昏也不认识你了,因为 你已经长逝。”这些奔涌的诗句,也只剩下陈述性的话语,不会发出撞击的声音。 而没有强烈的恨,洛尔伽不会写下暴力、死亡和血。“死的声音响起,在瓜达基 维河附近。古老的声音围绕着/雄健的紫罗兰的声音。”(《安东尼妥·艾尔· 风波里奥之死》),“我,一个人,和一个死亡,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小 的死亡。”(《小小的死亡之歌》)一个诗人,远离爱与恨,放下了激情,他的 诗歌还能表达什么?是词语的奇妙吗?是比喻的暗光吗?是惊人的象征吗?不是 不是。没有激情的诗歌,只是文字的分行排列,是没有电流发光的黑暗。站在纽 约的摩天大楼之间,洛尔伽写道:“在乘法底下,是一滴破产者的血。在除法底 下,一滴水手的血。在加法底下,一道柔和的血河。”在物质统治的疆域,我听 到了洛尔伽诗歌的心在跳动,“在鲜绿的清晨,我愿意做一颗心。”   在这个夜晚,我重读了魏尔伦、果尔蒙、耶麦、阿波里奈尔。“在应该到你 那儿去的时候,天主啊,请使那一天是欢庆的田野扬尘的日子吧。我愿意,正如 我在这尘世上一般,选择一条路走,如我的意愿,到那在白昼也布满星星的天 堂”。(耶麦《为带驴子上天堂而祈祷》)我不得不承认,从阅读中获得的激情 并非是属于我的,曾经有过许多次阅读,激情在短暂再现之后,很快就会消失。 在现实生存与诗歌之间,只是站在现实的立场上,没有洛尔伽那颗诗歌的心,将 始终远离诗歌。我手边的书籍只是书籍,词语只是整齐地排列在词典里。而我的 激情在哪里呢?这是一个遗忘太久的问题。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