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场景与幻象:反思革命          ──对勃洛克《十二个》的重新阐释                 ·匡宇·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象征 主义诗歌最杰出的代表,20世纪俄语诗歌中卓越的抒情歌手之一。理解勃洛克, 如同理解所有大诗人那样,如果我们在对其代表作《十二个》进行解读时,“不 考虑这种交融于心的整体,不考虑勃洛克的‘理论’,不联系他的具体哲学”, 那么就“意味着没有读懂勃洛克,意味着将他肢解为可怜的审美修辞手法和他称 之为‘侯爵洼地’的政治上的党性”。   创作于1918年1月的《十二个》,一般被认为是勃洛克最杰出的作品, 并且诗人自己也这样说,“《十二个》──不管它怎么样──这是我所写的最好 的一首诗。因为当时我是和时代同生活的”。然而,一旦将这首长诗与他的优美 抒情的早期作品《美妇人之歌》或稍晚一些的《白雪的假面具》等诗作比较,就 会发现,似乎抒情性有所减弱,勃洛克那种特有的舒缓、忧郁、疑惑的语调被十 二个赤卫队员有力而强悍的步调所取代,在强烈音乐节奏的作用下的戏剧化叙事 所造成的紧张气氛又增加了诗歌语言形式的速度感和内在叙事结构的压迫感。   然而,实现文本叙事可能的,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人物的活动情节──即“行 动”并未作为叙事对象来推动情节的发展。高潮得以实现,是由于对人物的内在 情感与心理活动的细致描写所导致的,如第4、5节彼得鲁哈的内心独白。就上 文所分析的全诗的戏剧性因素(尤其是第1、6、12节内在的关联)而言,对 叙事结构或戏剧性起引导作用的似乎并非“呈现”──即并非叙事诗所关注的以 时间流动的方式加以呈现的事件的过程,而更多的是关注在这一过程中的人的因 素,以及这一过程所蕴涵的意义。   因此,在这首叙事与戏剧性紧密结合的诗中,他所掩盖的仍然是诗歌的抒情 性(或曰叙事诗的内在抒情背景)。《十二个》采取的,不是诗人与诗的抒情主 人公同一的直接同步抒情,而是使叙事成为可能的抒情主人公的人物的抒情和作 为叙事者的潜在抒情。   勃洛克始终是一个抒情诗人,是浪漫精神的又一产儿。如同他早期对美妇人 热烈的歌颂与追慕,在本质上,他的浪漫主义是建立在超越性情怀和终极幻想的 基础上的,是历史震变的预觉。革命前的勃洛克悲哀呻吟,徘徊迷惑,革命来临 时,他则变得精神焕发、生机勃勃。是革命,是时代给勃洛克带来巨大的神秘感 觉,让他全身心聆听革命。他感受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且用这种复杂的感受能 力改造物质性,使事件或世界真正归顺于自己的心灵与意志,用诗的形式加以表 现,在这一过程中,他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奥秘。诗歌的人物、事件、冲突,只是 现实的局部,只是观察表达无限的窗口。无限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革命,而革命 就是与“暴风雪”和“夜”统一的宇宙。革命就是艺术。现实中的革命越激烈, 其包容性越广大,则它越能引起诗人心灵的共鸣。革命是行动,勃洛克就是幻想, 革命所趋向的正符合勃洛克所要求的:对旧的、腐朽的世界在瞬间的推翻;对建 立一个美好世界的承诺,更重要的,是革命所饱有的巨大激情让勃洛克情绪激动、 心灵震颤。作为勃洛克早期预感的现实化存在(“这些早期预感现已世界末日的 色彩,并且同关于取代全部旧东西──文化、生活方式甚至‘人种’的思想紧紧 融和在一起”),他在欢欣喜悦的同时,也有一种似乎美好事物会失败的预感, 尽管“它健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为崇高正义而斗争的呼唤”,这也就是在十月革 命这段时间,他谈起在腾飞时丧命的浮士德的儿子欧福良的原因。因此,这种对 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物可能会失败的推想或猜测,又引起诗人心中崇高而壮烈的 悲剧感,而这一悲剧感又让勃洛克在革命中听到了对自己从前信念的响应:   “只应这样生活,向生活提出无止境的要求: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等待意外的东西;不相信‘世上没有的东西’,而相信世上应有的东西;哪怕这 东西暂时还没有也不会很快到来。但生活回给我们的因为──它是美好的。”   《十二个》是作者在叙事为表象的形式下,对十月革命(或历史、时代)的 一次抒情,在这种意义上,诗人所持的革命观显然是理想主义的、激进主义的、 浪漫主义的、乌托邦式的革命观。   在浪漫主义的追求极端生活态度的勃洛克看来,不管在革命过程中有多么丑 陋粗暴的行为,革命始终是伟大的。如同他自己在1918年5月31日写给吉 皮乌斯的信中所说,“我不知道(或者──我知道),为什么你不能在十月的丑 相后面看见十月的伟大,这些丑相是很少的──它还可以更多一些”。即是说, 在诗人看来──而且在《十二个》中也表现了──伟大的革命必定有一些丑相, 但是这些丑相并不足以掩盖革命的正义性和合理性,而且,为了实现革命的历史 目的,为了通向美好的未来,采取何种手段并不重要,过程还应该更加暴力些。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勃洛克想象的那样好。“理性主义和道德意义上 地谈论革命,是毫无意义的”。之所以说革命是进步的,这不是站在道德主义或 审美的角度上来评价的,而是从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个立场上而言的勃洛 克的“伟大”和对“伟大”笼罩下的丑相的认同,是由于他先验地、抒情地、象 征性地假设了一种超越现实的永恒性,而实际上并不存在永恒的道德与正义,存 在的永远是具体的历史和永远在流变的历史中的人的价值。   从古至今,人类历史上的革命,有美好的许诺,有振奋人心的鼓动与煽情, 但是,“革命的结局总轮到暴君伪理统治人类,接下去,伪理猖獗,民不聊生, 再接下去,周期性的大规模又勃发”。在某种程度上,革命是具体的社会变革与 动荡,其本质是对原有权力的改造与颠覆──而且,如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和 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它们不仅仅是对原有政权的改变,而且更大范围地涉及到社 会体制、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等(后两者更是要改造人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革 命,从而成为社会革命。在对现实世界的具体改造过程中,革命对改造手段的运 用,反过来,又使革命自身与权力同化,成为新的现实、新的权力。革命之所以 能够继续,是因为它依靠着一个独立于它并为它提供本体意义(指导思想)的源 泉,和一个具有与这种意义相对立的(敌对)的意义的现实世界。但是,革命本 身并不具有本体意义,它的评判标准或曰价值需要被赋予。革命永远是行动的组 合,而非思想的凝结。革命永远是社会各方面这样或那样因素共同激发而出现的 结果,在这样或那样的因素与革命的关系中,或许会找出清晰的内部原因,但是, 为什么是这些因素的结合以及这些因素结合促成革命的偶然性,却并非思想或精 神的作用。因此,革命的悲剧性就在于,非理性的革命──正如同非理性力量在 历史中占统治地位一样──本身是通过凝聚人民的自发的非理性力量实现的,而 革命组织却总是想使革命的非理性自发本能理性化,而非理性自发本能的源头是 个人,理性化过程的承担者最终也会落实到个人。因此,革命的悲剧也就转化成 了个人的悲剧。所以,笔者认为,勃洛克在《十二个》中向我们反映出了革命时 代个人改造的悲剧进程。   然而,这并不是说,群体(集体)就一定是具有理性的。在长诗一开头,作 为群体形像出场的赤卫队员们(组织)仍然是旁若无人地胡乱开枪,嚷着肆无忌 惮的粗鲁语言:   我们要用子弹射击神圣的俄罗斯──     那坚强的,     那农村的,   大屁股的俄罗斯!   这里所体现出来的强烈性爱意识,正是来自于人的本能冲动。一旦革命来临, 革命本身所具备的破坏和征服功能与男性的性的潜在动机与欲望极其相似,所以 革命很容易引发人的本能的、自然的、非理性的力量。但同时,具体个人的具体 行动又隶属于群体(革命组织)的理性的意识形态,这样,破坏、暴力行为的发 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在概念性抽象性极强的标语口号或所谓的阶级意识与革命的 敌我观念的驱使下进行的。于是,非理性的具体个人进入了非理性的个人的集合 ──群体,群体的非理性的本能冲动找到了使其合理化和目的性的借口:   我们要叫所有的资产阶级吃吃苦,   我们要煽起世界的大火   那血中的世界的大火──     主啊,求你庇护!   什么是“所有的资产阶级”?这一类概念是很容易与反抗、颠覆等字眼所具 有的激情联系上,因为它只是作为一个符号被革命的赤卫队员们所接受,可这个 概念的真正的承担者又并非是通过分析而得出的理论,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个具体 的人。因此,对“所有资产阶级”的仇恨其实就转化为对在现实生活中具体个人 的仇恨,而对个人的仇恨或由此而引发的报复又被对“资产阶级的仇恨”这一标 语式口号加以合理化,赋予崇高意义。第2节末尾:   坚持着革命的步伐吧!   永不休息的敌人不会打瞌睡!   天寒地冻,十二个在巡逻,可是他们却看到了卡奇卡和万尼卡坐在暖和的酒 馆里(第2、4节),心中不免嫉妒、怨恨。而万尼卡此时的身份也成为他们仇 恨的对象:   ──万纽什卡现在也发财了……   ──万纽什卡从前是我们的人,现在变成大兵啦!   ──喏,万尼卡,你这个狗崽,资产阶级,     试一试,你敢和我的情人接吻!   对于彼得鲁哈而言,卡奇卡是过去的一段记忆,尽管这段记忆尚且美好(第 5节),可是,现在,她却与敌对阶级的大兵在一起,因此,她也是敌人,也是 一个被仇恨的对象。在冲突高潮的第6节,卡奇卡被打死之后,出现的是第2节 末尾句子的重复。这里,暴力行为、对没有直接冲突的个人的射杀,仍然被革命 者当作是革命行为。革命本体意义的源泉,也许是对实现自由、正义、平等与博 爱的计划,但是在现实中,仇恨、本能的冲动及一切非理性的因素使这种意义失 去了价值,反而让理性的概念成为非理性暴力行为的托词与借口。在革命的行为 中,目的与过程相混淆,“这时的逻辑是革命寻找胜利→胜利给予力量→力量即 暴力”。革命本身的非理性特征,在具体的事件或场景中必定会将希望指导革命、 引导革命的理性力量掩盖。因此,在第7节才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彼得鲁哈放慢了   急速的脚步……   他抬起头,   他又快活起来了……     唉,唉,   今后寻乐并没有罪呀!   关上楼房吧,   马上就有抢掠!   打开地窖吧──   穷人们现在要进来游逛!   这几行诗出现在战友们用革命的“负担还更重”教育彼得鲁哈之后,显得极 具讽刺意味。另外,要注意到这一段诗是在第7节的最后,而第7节是高潮的第 6节之后的过渡,其平缓的情绪是建立在彼得鲁哈深情的追忆之上的:   ──哦,同志们,亲爱的,   我爱过这个姑娘……   我和这个姑娘度过了   多少个暗黑的、醉人的夜……   ──因为她火般的眼睛里   那放胆的勇敢,   因为她右肩膀   那颗鲜红的痣,   我这个糊涂的人就杀死了她,   我一时心急就杀死了她……唉!   在这几行诗里,有着一个人对自身美好情感的怀念。对于这一个人而言,此 时的他是独立于十二个之外的另一个人……因为彼得鲁哈的懊恼、悔恨和心底深 处对卡奇卡的爱,使他在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这个角度而言,思考着的彼得鲁 哈(个人)是理性的、静观的。个人的自觉,内心向善方面的苏醒,匹夫之勇背 后的刻骨柔情,这些都与革命队伍、信念、手段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在这样 的情况下,理性的个人与以理性的指导思想为借口而本质上是非理性行动的群体 产生了不和谐。于是,彼得鲁哈的队友们开始教育他了:   ──咦,你这个无用货,还颠三倒四地讲废话,   彼得卡,难道你是个娘儿们?   ──真想把心翻出来   给人家瞧?请!   ──维持你自己的尊严!   ──约束约束你自己吧!   ──要来安慰你,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的负担还要更重。   亲爱的同志!   在组织(群体)看来,个人一旦进入组织,那么个人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分子, 个人应该而且必须服从于群体。于是,往往会造成这样一种状况:群体的组织性 与纪律性不仅成为约束和规范个人行为并使之与群体保持一致的准绳,也成为了 取消个人选择、个人道德诉求甚至内心情感的有力工具。而“当纪律一旦摧毁个 体人的意识与良心,它也就成了集体的杀手”。另一方面,身处大动荡时期的俄 罗斯,个人的渺小感与恐惧感又增强了个人与群体的趋同,因为只有依靠集体, 个人才能获得改善自身地位和生活的力量。这样,个人的个体意识与判断就会受 到群体情绪和判断的控制、限制,进而奴役。正如上文已经分析过的群体的精神 统一性倾向,使他们“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 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 并且倾向于把十分复杂的问题转化为口号式的简单观念。非理性群体对“这个时 刻”的理性的个人改造,就采取了这种手段。   这种改造的后果就是,约束个人的道德和社会机制在群体的非理性行为中失 去了效力,“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 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 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 屈从于这种诱惑。出乎意料的障碍会狂暴地摧毁”。当然,在这样动荡的时代, 并不存在以个人责任为基础的法制,个人对自己行为的反思,更多的是良心上的 忏悔,可这种忏悔又被群体所认同的信仰所淹没──就算从法制的立场上说,在 群体中消失了个人利益与目的的人变成了一个无名氏,“法不责众”的经验使他 意识到,他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他抬起头,   他又快活起来了……     唉,唉,   今后寻乐也没有罪呀!   个人的悲剧又一次在历史中重演:个人在与群体的对立中,不是失败,就是 被群体所异化与奴役。尽管勃洛克在本意上并未对这样的状况有所不满,但他那 敏锐的诗人触觉,却又很自然地描写了渺小的彼得鲁哈的个人悲剧,“长诗从而 触及到了此后的苏联文学用了整整数十年苦苦探索(有时甚至走向极端和失之偏 颇)的主题之一:个人与革命的关系,个人为革命所作出的牺牲”。在这首诗里, 勃洛克将个人改造的悲剧进程最终指向了耶稣基督。   在谈到《十二个》中的耶稣形像时,勃洛克自己有一段话非常有趣,“我也 不喜欢《十二个》的结尾。我很希望这个结尾是另一种样子。当我写完时,我自 己也很惊讶:为什么是基督?但是我越是看下去就越加清楚地看见了基督。于是, 我当时这样写到:‘很遗憾,是基督’。”这表明,也许基督这一形像已深入到 俄国知识分子的潜意识内,“当它被某种不明原因的因素激活时,会违背诗人的 主观意愿呈现出来”。   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所独具的公民意识,逐渐使勃洛克从 早期对美妇人的崇拜和神圣化逐渐转变为反思和脱离,由永恒之美拯救世界变成 了相对具体的“俄罗斯灵魂的光和美是对民族生活进行社会改造和精神改造的源 泉”。渐渐的,基督开始出现在他的俄罗斯与革命的主题里。社会现实的越发黑 暗,俄罗斯面临的艰苦处境让勃洛克体会到一种“受难”的崇高情感与悲剧性, 在《俄罗斯》一诗中,他写道:   俄罗斯啊,赤贫的俄罗斯,   你灰色的茅屋,   你飘荡的歌声   是我初恋的泪!   我不会怜悯你,   我小心翼翼地背着自己的十字架……   这里基督形像与抒情主人公(等同于作者)化为一体,“受难”意识的背后 是拯救意识的加强。但是,如同勃洛克所理解的美妇人形像一样,基督形像不仅 是抒情意义上的,而且还是泛神论世界观意义上的。   同时,基督的形像并非是和平的,宽容的象征,而带有暴力的、复仇的倾向:   河流、湖泊、沼泽   由点点的水滴汇聚。   生在阴暗僻静处的   林间水滴 为惊恐的俄罗斯   带来基督之火的讯息。   “基督之火”,这与《十二个》里面的“四周围是──火,火,火……”形 成呼应。这火,是烧向“现在不快活”的神甫同志的火。神甫是教权的代表,对 旧社会、旧制度的革命,势必对与之相结合的教权进行颠覆。但是,在这一过程 中,革命的勇士们却是非理性的、情绪化的本能冲动,“自由”和“没有十字架” 只是狂欢的一种表达,这种宣泄的激情却有成为全诗指向基督的一个伏笔。   在第4、5、6节中,诗所展现的是一个在非理性的革命过程中的暴力与血 的世界。第7节出现的彼得鲁哈个人的忏悔很快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群体节奏 明快有力的教育和彼得鲁哈被群体异化之后的粗野腔调。第8节中,由于群体的 庇护,消除了彼得鲁哈对自身罪行的忏悔,而将害死卡奇卡的罪恶算到了敌对阶 级的头上,但同时,他仍然能感觉到宗教的力量──“主啊,请你安慰你女奴的 灵魂吧……”当旧的政教合一体制被破坏之际,也是宗教复归个人心灵之时── 仅仅是应然态,而非现实态。所以,当彼得鲁哈看见“雪像漏斗在旋转”,“像 圆柱在升腾”而喊出“哦,多大的暴风雪,上帝保佑我!”时,群体马上又一次 压倒了他:   ──彼奇卡!唉,不要讲废话!   圣坛前的金帏   能庇护你什么?   你这个没有自觉性的人   应该正确地判断,健康地思想。   终于,在“前进、前进、前进”的歌声中,主人公消失了,成为了“二个没 有圣名的人”。在叙事的人称上,只有一个抽象的“我”──其实质是以十二个 为背景的“我们”。然而,在前几节所潜在蕴涵的基督形像却在这时显现出来, 与全诗的各个意象形成呼应。“基督手举的红旗不仅仅是红色的,而且是‘血红 的’。这个象征性的细节中,有卡奇卡无辜的血,也有导致卡奇卡被杀死的那块 红斑;晶莹的雪花则令人联想到卡奇卡的雪白的牙齿;白玫瑰的花环是彼得鲁哈 和卡奇卡肉体之爱的变体与升华”。十二个们看不见基督,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 这个形像的存在。而在勃洛克那里,这个非现实的存在是勃洛克精神理想、道德 理想、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的象征与最终结果。   笔者之所以认为基督的出场是一个幻象,并非是指就诗的具体内容而言的虚 幻形像,而恰恰指的是基督形像出场的过程和必然性以及勃洛克本人对基督的理 解,使他成为了一个幻象。   正如上文已经分析的,文本的叙事指向最终落在基督的身上,但这不足以弥 补其内在的矛盾。基督教的基础,“是无条件地承认作为上帝的形像和类似物的 所有人的个性价值,不容许把人的个性作为手段和武器”,“人的灵魂比全部世 界的帝国都宝贵;基督教永远注重所有个性的人并关注他的个人命运。人,永远 是个别的和不可复制的人……人比社会更为基本和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性”。也就 是说,拯救的对象,应该是独立的、自主的、具有个性的个人。而在革命的进程 中,在历史与时代的进程中(在诗的叙事进程中),个人已经在群体中消失,阶 级在革命的名义下掩盖和隐瞒了人和人之间的个体差异,彼得鲁哈不再是彼得鲁 哈,而是作为彼得堡街头无数多个巡逻队十二个中的一员。如果说基督的出现是 来拯救或赎罪的话,那么,无疑,拯救的承担者业已消失或者异化,使行为本身 失去了意义。也即是说,“革命时代的个性改造的悲剧进程”的最终表现,是无 视这一进程的来龙去脉和实际情形的。   另一方面,如果承认了基督形像在文本中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那么,笔者所 要论证的问题就是在这种艺术的合理性的基础上,诗人本人对基督形像理解的虚 幻性。   正如本文一开始所论证的,全诗在叙事性的掩盖下有一个更为深刻的抒情背 景:对革命的抒情。共产主义革命的激进性、对社会真理和人间上帝之国的探寻 以及对乌托邦的信仰和拯救精神让勃洛克在直觉上有了一种亲和力,这种仿佛类 似宗教的革命的精神吸引着他──如同很多文人那样,他对待革命并非冷静客观 的理智分析,而是情绪上的契合。这种浪漫主义的革命观又与一种古老的启示主 义结合在一起,即基督教关于太平盛世的预言──相信邪恶终会被消灭,一个纯 粹而美好的世界将取而代之。因此,把浪漫主义的冲决秩序规则、颠覆传统和习 俗的一面落实到社会实践行动上面,与摧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人间天 堂的冲动相结合,基督这一形像正符合革命的象征意义,并且成为联络宗教与革 命的纽带。再者,基督体现了勃洛克的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对世界整体性、泛 神论的认识,对生活非此即彼一元化的态度和要求,使得勃洛克对待革命持一种 激进主义的态度。“世界和谐”这一美学思想又与索洛维约夫的“世界性灵”, 尼采的“音乐精神”,叔本华的“世界意志”等结合在一起,成为勃洛克美学思 想的最高理想。这一理想所具有的超越性和具体化为尘世的实在性与基督“神── 人”双重本质相对应。基督形像成为勃洛克在革命的过程中,通过现实而趋向未 来与完满的一个中介。这一理想化的中介又成为勃洛克社会理想的象征:不仅仅 是指人间天国的实现,而且还是指社会、精神生活(重铸性灵)甚至新的人种的 改造的过程。这正如同在《十二个》中所体现出来的基督带领着赤卫队员们前进。 新人种即是这样既富有宗教情怀,又在最高理性的指引下行动着人。   但是,由于在倾向革命时是以一种情绪化的方式而非理性思考的方式,这就 注定了勃洛克不能分清革命与宗教的本质区别。尽管无产阶级革命使用了“造神 说”,“利用和激化在人们心中业已存在的宗教情绪,使它转化为无产阶级革命 的激情”但这不足以掩盖共产主义无神论、反宗教的特征,在改造社会的方式上, 共产主义革命采取的是极端的暴力破坏方式而非宗教救赎的温和方式。就目的而 言,宗教向往天国,是来自彼岸的安慰,而共产主义革命则是要将天国世间化、 现实化。因此,勃洛克所理解的基督形像就只是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主观臆想, 只存在于他自己的世界。   此外,就美学理想与社会理想而言,以一种绝对的、理想化的社会观念来指 导社会、人种的改造,而不是基于现实的、经验主义的立场,那么,这种对最高 理性的崇拜和信仰势必会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的进程中显得高远而不切实际。需 要提防的是,勃洛克的在这种信仰支持下所要求实现的社会改造和人种改造的思 想,一旦逾越了艺术的领域与政治权力结合,而作用于社会,就会流于对社会的 破坏,从而使这一理想丧失了意义。   综上所述,基督形像作为勃洛克的理想形像的出场,只具备了艺术上的审美 价值。一旦将这个形像与勃洛克对时代、革命、社会的理解结合在一起考察,一 旦意识到这一形像不但是文学意义上的象征,而且还是勃洛克的理想作用于现实 的寄托,就会明白,在真实的历史与革命场景中,耶稣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   对待革命的抒情态度,浪漫主义、激进主义的倾向,一元化的价值标准以及 理想主义,构成了勃洛克面对现实、并将这种现实观改造为创作的基础。在社会 大转型(1789法国大革命、1917俄国十月革命、1949中国共产主义 革命),有相当一部份知识分子都是富于激情地追求终极目的与至善结果,希图 在变革中彻底地改变社会、改造人民,创造一个乌托邦──体现在勃洛克的《十 二个》和他的思想观念中,就是努力寻找一个完美形像所象征的无限的整体的世 界。象征主义的通过象征形像观察无限世界的思想,对终极目的之探求是以唯理 主义(理性至上主义)作为认识论基础的。极力夸大人的理性认知能力,认为人 能够认识绝对真理。这种思想基础不仅仅在诗人身上有所体现,并且反映在极具 诗人气质的人文知识分子身上。   理性至上主义的历史渊源,来自于古希腊哲学与基督教神学,尤其是柏拉图 的所谓“第一原因”、“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通过理性分析综合实在世界 而达到的,这是一种神赋予人的能力,所以理性的渊源应该上溯及于一个全能的 超人的力量,一神教的上帝就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候补人”。(这也是《十二个》 中基督形像的潜在基础)唯理主义所信奉的真理的整体不可分性与真理的一元主 义,是一元的、排他的的真理观,而不是多元开放的真理观。在现实中实现这一 真理的此岸性,实现审美理想、哲学思维与现实的同一,也就是用这种理想与思 维作为改造社会和个人的手段,并且创造历史。为了实现一个符合理想标准的完 美的人间天堂,一切“丑相”都被神圣化──实际的情形却是“一切建造人间天 堂的实践在现实中总是不可避免地导致人间地狱”。勃洛克并未意识到,对社会、 历史甚至人种的改造,其思想根基正是这种唯理主义所导致的理想主义。自持掌 握了绝对真理和完美思想的知识分子对“改造”的热衷,若一旦与政治权力相结 合并针对全社会以及个人实施,势必将社会思想趋于统一的轨迹,而这种与政权 相结合的思想又拥有了霸权──在理想主义的名义下实行的专制主义。   因此,就《十二个》而言,笔者在本文第一部份所提到的,基督形像带来的 是文本逻辑归宿和文本叙事的开放性,不单单是纯文学的,不单单是审美性的, 而具有了意义层面的价值。即在上述的思想基础的作用下,基督最终出场并且和 十二个们走向远方,但是,这些思想并不能解决他们走后怎么样的问题。   就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十二个》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的平台,在这 上面,可以看到世纪以来(甚至更早)知识分子的些许特征与心路历程。如果不 把本文看作对勃洛克的苛责之作的话,那么,笔者愿意提供几个在笔者看来更为 合理的思想概念,作为面对社会与历史的出发点:经验主义相对于理想主义;渐 进主义相对于激进主义;多元主义相对于绝对的、一元化的、整体真理观。此外, “在走向自由的时候,不可能把对人的爱和关心抛在一旁”。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