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起堂·吉诃德的长矛──读吴国盛《现代化之忧思》                ·田松·   吴国盛更愿意把我们今天所谓的科学时代叫做技术时代。在他看来,技术是 比科学更本质的东西。“人们没有意识到,在体现现代文化的诸多特徵的科学革 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历史事件中,全部充满着技术本质的先行。”(126) 自从盘古将天地两分,自从人类挺直了身躯,直立的人就开始让自己的头颅一天 天地远离大地,而大地则逐渐失去其神性,成为某种物的集合,成为人类挖掘、 榨取的对象。“技术不只是人类创造的某种合用的工具,更是某种向人类降临的 东西,是人类无可逃避的历史性遭遇。”(127)“技术时代的本质在于,世 界以某种单一的方式被策划出来,这种方式被称为科学。”(117)科学把大 地进一步量化,把一切都纳入同一个标准的规范之中,就如高考统考,用一份考 卷来衡量所有的人,而所有的人都期望拿到更多的分数。技术时代最具威力的器 具不是别的,正是在我们耳边日夜不息地咔咔作响的钟表,这种计时工具给人以 一种“终年不变的、各地统一的普适的时间体系。”(128)这种单向度的时 间于是“成了生活的指挥棒,成了最高的价值标准。”(135)所有社会所有 人都争先恐后,想要把自己在时间的坐标轴上安排一个靠前的位置,拿到一个更 高的分数。我们祖先的某项发明比欧洲早多少年一向是使我们自豪的一个理由, 我们今天的某项技术比西方落后多少年也能激发我们赶超的斗志,或者乾脆空投 到人家的时间里去,直接生活在自己的未来。在比学赶超中落后的人们不惜“豁 出‘生存’搞‘发展’”(263),而“沉迷于发展主义美梦的人们,亡羊亦 不补牢,见了棺材也不落泪。”(275)这种“单向线性的时间是异己的、冷 漠的、无生命的、无意义的物理世界的代言人”(134),它使人成为单向度 的人。“技术时代创造了那么多的工具、装置、器械,以减轻人的劳动,可是, 为什么人类到现在不是轻松了,反而更加忙碌,更加不得清闲呢?”(139)   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现代化之忧思》收入了吴国盛近年来反思科学、技术 及现代化等问题的随笔,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散发着宁静热情的思想的光辉。作 为一个受过自然科学基础训练的曾经的科学主义者,人文学者吴国盛对科学及现 代性的批评更能打中它们的要害,常让我有种切入骨髓的感觉。对现代性的批评 常会遭到一种赌气似的反驳:你说现代化不好,那你自己是否在享受现代化的成 果呢?你批评技术,为什么你还要看电视,打电话?这种反驳貌似有理,一下子 把批评者陷入一种恩将仇报的不道德的境地。但是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陷反驳 者于不义,享受了现代化的好处就赞美技术的伟大,岂不是有奶便是娘的奴才哲 学?这种指责还非常霸道,你说现代化不好,你就回到原始社会,穿树叶,吃草 根去吧,不要阻碍我们继续往前进。其隐含的意思是,你不满意这个时代,就去 死吧!一下子就剥夺了我们的生存权。这很残酷,就算我相信轮回,也没把握把 自己投生到洪荒的过去,所以我注定没有出路。但即使没有出路,也决不放弃抵 抗,所以我敲着键盘,在互联网上散发反潮流的文章。   在大地失去其神秘之后,有机的土壤便将成为无机的沙漠,丧失了孕育生命 的能力。   人与人之间也成为沙粒的集合,可以模造,可以替换。生存的意义已经不在 于生存本身,在所谓时代的驱动下,人们不断地攫取某些量化的象征,比如美元, 比如证书。幸福如同神灵,在技术时代的天空中没有位置,而人们常常以为,那 些量化的象征就是幸福。很多科幻小说都写到未来发生的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 争,我不以为这样的事情真会发生,真正将要发生的是人本身变成机器,成为技 术的一部份。未来的问题不在于幸福能否获得,而在于我们已经失去了感受幸福 的能力。而更可怕的是,在未来的人看来,这竟然不是一个问题。   在密集的枪弹中,鸟儿注定落地。技术之巨手终将抹平一切差异,把世界推 入熵最大的末日。对于未来,我总是持一种悲观的态度,就如一个人注定要衰老, 也注定要死亡。   要阻挡这一趋势,如同堂·吉诃德在风车面前舞动长矛。想象到这一场景, 我丝毫也不觉得滑稽,只是觉得悲壮。一个衰老的人也会每天分裂出新的细胞, 这些新细胞无论怎样活跃,怎样可持续发展,也无法阻挡整个机体的衰老。新细 胞生长在老者体内,它的悲剧就已经无可逃脱。   对此,吴国盛并非不知。吴国盛教授在他北大的课堂上质疑技术时代的一个 潜在规范:只要是技术可行的,就是应该做的。对此价值命题,我有一个描述性 的推论:一件事物如果可能出现,就必然出现。所以,无论是原子弹还是克隆人, 一旦技术能力足够,便没有任何力量能挡住它们,人类的夏娃无法拒绝成熟的技 术果实的诱惑──即使有上帝的警告,又怎样呢?何况上帝已经死了!几乎所有 的新技术都获得“时代潮流”的颂扬,而反对者则被斥为愚昧、保守、落后。有 学生提问,我们是否还能做些什么?   吴教授沉吟片刻,说:“总是还有些希望吧!”听起来底气并不很足。   希望是一个光明的尾巴。能够给人以鼓舞的是雷切尔·卡逊和她的著作《寂 静的春天》,“就像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引发了南北战争,《寂静的 春天》引发了整个现代群众性的环保运动。”(250)然而,正如董光璧先生 所说:“科学的问题只能由科学来解决,环境问题、生态问题都不是人文学者进 行人文思考时发现的,而是科学工作者发现的,问题的解决,也只能依靠发展科 学。”绿色运动不能改变降临在人类社会上的技术本性,绿色大道也将不可避免 地陷入逻辑迷宫。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奇怪的物种,人类将以它的墓地殉葬。   但最后的希望可能在于,即使毫无希望,新生细胞仍在不遗余力地挥舞着堂 骑士吉诃德的长矛。 注:《现代化之忧思》,吴国盛著,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第一版。引文 后括号内数字为该书页码。 (1999年12月16日,北京稻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