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腊叶》一得             ·李天明·   《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为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一首 小诗。篇幅虽小,却因较为直接地流露了诗人的私密情感而显得格外重要。诗中 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与诗人的心理距离如此接近,以至完全可以将其视为鲁 迅的代言人。近读《腊叶》,似有所得。因不曾为他人道过,特记如下,以飨读 者。  《腊叶》中的诗人夜读时在书里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这使他记起了去年的 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了红色。诗人发 现一片病叶,上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地 向人凝视。“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 同飘散。”诗人把它摘了下来,夹在刚买到的《雁门集》里。当诗人讲述这片腊 叶的来历时,提到了庭院、院中的树、秋夜和繁霜,尤其是他发现和摘取病叶的 时间──去年深秋──大抵是写作《野草》第一篇散文诗《秋夜》的同时。这一 切都使把《腊叶》和《秋夜》联系起来考察成为可能。带蛀孔的病叶也很容易使 人联想到带着皮伤的枣树──尤其当读者知晓病叶和枣树一样,在学术界一般都 被认为是鲁迅的自况的。   然而熔铸在这两首散文诗中的诗人的情绪却完全不同。在《秋夜》里,枣树 很舒服地欠伸着他的枝干,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做着自己落 叶的梦──来年的秋天又要结实,枝干都“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而腊叶,只不 过短短的一年,“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 在《秋夜》的结尾,诗人通过对追求光明扑火的小青虫的赞扬,间接抒发了自己 坚忍不折,奋发抗争的情怀。相比较,在《腊叶》的结尾,诗人沮丧地写道:“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已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 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是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 闲。”深究一下,只怕诗人今年不仅仅是没有余闲,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绪全然变 化了。体现在《秋夜》里的微弱但可感的希望和亮色在《腊叶》里完全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疲惫和颓丧。诗人甚至预言:“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 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   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鲁迅声称“《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 作的。”至于“爱我者”何指,他私下告诉过孙伏园:“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 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 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 《雁门集》等等都是无关宏旨的。”(《鲁迅先生二三事》)从鲁迅自己的话作 判断,可以认为《腊叶》是献给许广平的。需指出的是《腊叶》决不像献给情人 的诗章。散文诗中,诗人毫不隐瞒他的倦怠和颓唐。1925年的鲁迅,在经过 20年使身心受到压抑的徒有其名的婚姻生活之后,终于在一种秘密状态里得到 了许广平的爱。然而爱情带给他的心理负担似乎大大重于带给他的欢愉。站在两 个女人之间,还不知下一步怎么走,鲁迅的疑惑在《腊叶》潜隐地得以表达。   鲁迅的这种疑惑实际上在《腊叶》以前的若干《野草》篇什中已屡有流露。 如果把《死火》中主人公的死看作是诗人得到爱情之后个人感情生活和心理变化 的一种象征,那么《死后》就曲折地反映了诗人在新的情势下的种种担心和焦虑。 他写道:“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 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在他和许广平的关系没有公 开以前,鲁迅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形式数次说过自己思想的变化。在一封通信 中,他写道:“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 单调,苦痛只怕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厦门通信(二)》) 在不久的另一封通信里,他又写道:“我先前只以为要饭碗不容易,现在才知道 不要饭碗也是不容易的。”(《海上通信》)后一句是辞去厦大教职赴穗前说的 怪话。   如果不是为了去广州早早与许广平会合,也不至于有负于老朋友林语堂之邀, 只教半年就“辞职”匆匆离去。在如何处理与许广平关系的思考中,诗人除了担 心他的社会名誉受损之外,还有更伤脑筋的涉及家庭成员,亲戚和朋友各种关系 的具体事宜要处理。如《死后》中所写的,“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 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 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 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鲁迅“都不能负任何一面的期望”就 表明了他种种的担心。他也不希望他与许广平的关系会给他的论敌提供任何口实 作为攻击他自己的炮弹,所以决定“连仇敌也不使知道”。这是他的既定方针。 在《野草》写作期间以致其后的若干年时间里,他都竭力保持他与许广平关系的 秘密而不是像郁达夫和王映霞那样大操大办。   鲁迅此时的另一担心就是他和许广平的情爱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腊叶》 中有一句不透明的话,就是:“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 更何况是葱郁的呢。”论者少有注意它的,而它正是诗人在散文诗中流露的疲惫 颓唐心情最重要的潜在原因。散文诗中并没有特别提到葱郁的叶,它和病叶的对 比也多少有些突兀。在我看来,如果认为“将坠的病叶”是诗人的自况,那么“ 葱郁的”叶便自然可以认为是喻指许广平了。诗人以枫叶颜色的保存象征爱情的 久暂,腊叶的斑斓的色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会消褪,那么想象中的“葱郁的”叶 的颜色可能会消褪得更快。对于中年且病弱的鲁迅,他清楚地意识到迟到的爱情 只意味着有限和短暂的生命力的激发。这不光表现在《野草》中,也表现在《两 地书》中。如鲁迅自己所承认的:“《两地书》其实并不像所谓‘情书’,一者 因为我们通信之初,实在没有什么后来的预料的;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了 沈静方面,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冷静,在两人之间,是有缺点的,……” (1934年12月6日致萧军,萧红信)确因“年龄,境遇”所限,爱情只能 如此冷静,甚至带几分苦涩。但对于许广平来说,情况却截然不同。她当年二十 六岁,豆蔻年华,受过高等教育,是北京女师大学潮中出头露面的人物。她果敢 外向的性格更与鲁迅多疑和过虑形成鲜明对照。今后事情的发展和他们之间关系 究竟能维持多久不能不使鲁迅担心。这种担心,隐喻地表达在散文诗中,就成为 诗人对于葱郁枫叶可能会更快褪去颜色的伤感了。   直至数年之后,鲁迅才将《腊叶》的寓意向他人泄露出来。许广平在一篇回 忆录里写道:   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 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   工作的相需相助,压迫的共同感受,时常会增加人们两心共鸣的急速进展。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生活有些改变,稍稍知道爱惜自己来了。在一九二六年写的 《坟》的《题记》里就特意有几句说明:“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 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 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点 缺陷。”(《许广平忆鲁迅》)   尽管鲁迅说爱惜自己的生命多半乃是为了他的敌人,但至少还有小半是为“ 爱人”的。为了保持枫叶的颜色──不管是病叶还是葱郁的──他都必须奋勉而 为之。论者多喜欢将部分《野草》散文诗与波特莱尔的《恶之华》作比较。笔者 发现《恶之华》中的一首小诗《鬼影之四·肖像》从表现手法到命义都与《腊叶》 很相似。它全文如下:“导向尘埃的病患和死亡,已经减弱了/那为我们如此炽 烈燃烧的火:/在那圆睁的、热情的、温柔的眼,那征服的嘴,/那些安慰的吻, 那温热、那狂欢的回应中,/现在剩下了什么?/唯有彩粉绘制的外表,/在褪 去的颜色里,被逝去的时光无情地,/用他征服的翅膀弄得模糊、粗糙。/可是 我依然反抗你,黑色的刺客!你决不应该去杀/活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人 是我的荣耀和欢欣!”写作《腊叶》时鲁迅的心情大抵如此,“死火”复燃后的 炽热已经减弱,《墓碣文》主人公的“浩歌狂热”已经落潮,大病之中的鲁迅再 度感到了死亡的威胁,飞逝的时光对于他不啻“黑色的刺客”,在“他征服的翅 膀”下,无论腊叶还是肖像,也无论是腊叶或肖像喻指的人,都逃不了颜色消褪 的命运。   《腊叶》基本上标志着《野草》散文诗的完结。其后只有《淡淡的血痕中》 和《一觉》两篇,都写于三·一八惨案之后。《腊叶》写作的时间与最后两篇间 隔三个多月。如果三·一八惨案没有发生,它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篇。《腊叶》中 蕴含的沮丧颓唐的情绪标志着诗歌创作中必不可少的诗人激情的枯竭。在得到爱 情之后,诗人已“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墓碣文》)。在《墓碣文》中完 成了“抉心自食”的严肃自省之后,他的情绪趋于冷静,除了道德良心上的负罪 感继续折磨着他以外,他也清醒地预计到他和许广平的关系公开化以后可能面临 的舆论谴责。写作《腊叶》的大约一个月之前,鲁迅完成了杂文集《热风》的编 篡。在《题记》里,他解释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书名,他写道:“无情的冷嘲和 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 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 之曰《热风》。”(《热风题记》)鲁迅自己的话透露了他此时的心情,对于理 解《腊叶》是有帮助的。 (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