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叹五更            ──新痴男怨女之古典情节                ·伶 人·   你我也都提上一盏小小的瓜楞灯吧。移步走下时光的阶陛,兜转无数个弯, 那时候,大宋吾国的山河岁月倾颓半壁,我们得顺着差参错愕的国家边缘往回走, 往细处找──我们谁都别说话──我听到青石板巷的尽头、青砖灰瓦的深宅奥堂 里,响起了一首歌……歌是专门唱给他的;尽管唱歌的人已经走了,当年他却专 门找到那里,倾泪滔滔,就是为听这歌。怎样精致的一个人物,在那里举手投足, 患得患失,演示出种种动人的姿态,以至于我们不能不把这一唱段保存下来,无 须添减,完全可以──   for tonight show, for ever show   他使了钱,向房主人说话的时候更空前的客气,只求到她住过的房子里去看 一看。那钱多得(房主人叫了一声这位少爷)就快要买下整栋房子了,──可是 他不。他提起一盏小小的白纱灯笼,推门进去,呀然一声,就此踩响了音乐。他 从小生长在歌舞升平、雍容揖让的逢迎里,今晚的情形虽说有些陌生,可也算不 得意外。高高下下的蛛网们伸手捞住灰──几年以来时光的咳尘,他每迈上一步, 那些善意的舞姿就此定格不动了,蹲身展臂,苏苏飘扬着宽袍大袖。高处的空气 有高处的过去,供他检阅,低处的有低处的。零乱的家什器具如七八条醉汉倒卧, 互相攀伏着,乜斜了眼光辨认他。虽然是他一一走过它们,那种错失今生的感觉, 竟象是它们杂沓地赶着节拍,缩退到他的身后。“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一 切已经足够一个计划,转回头去才能看清的、永远不能完满的人生的安排。“不 要这样待我……”他又吟哦一句,受不住胸口奇冤式的壅塞,声同干呕。尽管他 可能比她自已更加懂得──不走,实在是不行的,她连生命都肯替他牺牲,不怕 可耻地,一次一次,留在这里等着给下去,简直不知道她还把什么再给他!…… 他倒退着踉跄三两步,气急败坏,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捂一捂眼睛。固然她走得 开,她洒过的泪与热血可再也逃不开,早已化解在他的身体里,留作殷红的纪念, 此刻给笙箫筝琶的和鸣声鼓荡得汹涌澎湃,仿佛有感于一种熟悉的呼唤,难以自 道其流失。他的两道长长的泪痕,清楚无比,明白无比,挂了下来。他这可怜的 孩子,提着他心爱的小灯笼,扶墙摸壁,挨处看着,跌跌撞撞。平生第一次,他 郑重点亮了他真心的爱,尽其猎猎焚烧,烧得他自身通体光明。有爱,真是好── 平生第一次,电光石火一般地开了窍,忽然意识到一种斩截铁的必要性:一定要, 一定要把另外一个人窝进心口,念兹在兹地,而辗转、而疼痛,这种陌生的伤感 式的喜欢,真喜欢,真好……。他觉得披披站到了雨地里,满头满脸感动得汪洋 恣肆,过去的和将来的打成一片,拆扯不开了。这个时候是他的时候,他想看见 什么,他便看见什么,只因为他爱──她不是好好地坐在那里织布,正等着他去 吗?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去的,无声无嗅,就半蹲半跪,已经在她身边了。她 并不肯转脸看他,只是兀自治理手下的机杼,然而她嘴角眉梢洋溢着富足的微笑, 可见她知道了。她越从容,越见得她是满怀着这知道,静享他的真心──又何尝 不是她自已的心,换来的呢?而究竟现在她心里是他,他心里是她,他和她有着 非常相同的一个心情、一个心了。不由得他也心平气和下来,旁观她的忙碌,也 微笑着,随着她的手指,看向这一边,看向另一边,甚至带有一点孩童般崇拜的 眼光。因为唯独这一时刻,他不会织布,又不敢开口说话,──一张开嘴,怕不 又是一串轻亵油滑的甜言蜜语,脱口而出?而对于年龄相仿佛的姑娘,除了这些 个,别的他还会说什么呢?但是今晚的她和他自已,都与往昔不同,就在此刻。 他难得这么心甘情愿地,蹲得比她低。从前……多少个从前,什么时候他不是扬 起了下颏,高她一头地、睥睨着她愚蠢不可及的爱与牺牲呢?到了将来,她是他 的人了,真真切切,贴身贴心的妻,他势必不能再看不起她──也不能多么地看 得起她,平熨自然地过日子罢了,四目相对,仿佛又大可不必如此。英雄气短, 儿女情长,只有这一刻正好辉煌。迷迷盹盹地,他觉得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古 往今来的一个典型情节,多少人都曾经捧在手心诵读不已;或者他也愿意,把在 她身边的这姿势维持下去,毫无关防,象一只偎灶的猫。前些时他拼得太硬了。 他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抡圆了荡秋千,一忽儿上天,一忽入地,不厌其烦地搅闹别 人,他孤绝的意气和报复心气焰腾腾、直冲霄汉,容不得他有片刻的闲暇停下来 问问自已──不论其中有多少对与不对,呵,那倒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更与今晚 无干,永远无干。他的意志力一挫一挫地涣散着,低下去,矮下去,电蓝色的幽 灵似的另一个他自己,从他身体的里壁顺势脱了形,溜溜委地,团托起四更天寒 凉侵寻的臂膀,就想盹着了……就想盹着了──如同放慢无数倍的弓弦的松驰, 正在这一倍与下一倍之间。就这么样吧,就这么样吧。气若游丝的一点乐息吹着, 再一接气就要吹断了似的吹着,维系着无论如何已然这样的今天和毫不可知的天 明以后的未来。真的就这么样了么?他空空洞洞的躯壳怔忡了一下,仿佛一座高 拔的偶像,颓然倾倒前最后的摇撼。他的小白灯笼,另一只偎灶的猫,伏在他脚 边,不由得仰头向他看了一眼。蜡烛心的光焰猛然间突突爆涨起来,想起了什么 似的,把他重大的影子一溜趔趄平贴着往墙壁往房顶上推,势力将竭的关头一弹 弹脱了,又拼命贴紧了往上推。他发觉背后这点紧张的牵掣,急忙起身察看,四 下里依然密布着无声的可疑的黑暗,──可是忽如灯光大亮,埋伏已久的鼓乐磅 礴兴起,大队人马团团围住了他,推心置腹地倾谈条件,理由特别充分,谈了又 谈,谈不完。开头他着实吃了一惊,来不及地摆下抵挡的姿势,站定了,才有了 结论:这些冷酷的有计划的口唇,除此热切的嗷嘈,好像也并不能够再怎样他, 有什么理由他不听下去?可是凭什么他又要听下去?……突然他发一声喊──十 九是喊了她的名字,拔脚奔向那张残旧的织机。这一回才是真实的,他什么都想 要,可他不要推心置腹地与自己倾谈条件,即使是唯一必要的条件。他的臂膊张 牙舞爪在半空里扑打,蜘蛛网和破碎的音乐挂上他的衣袖,撕撕掳掳,象是挥舞 着无数面胜利的旗帜──对方胜利的旗帜。他自己跟自己打仗,永远也无所谓赢 得了、赢不了。赢了也是输了,输了更是输了。他的小白灯笼倒在地上挣扎燃烧 着,心火炎炎,仿佛一团痛苦翻滚的、不成形状的魂魄。方才理想中的他自已, 当然根本不禁一烧的,他蹲下来看了有那么一会儿,不再徒然努力了。然后立起 来,倒剪了双手,慢慢背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哭了。 他走向外面粘稠的黯夜,一步一步挤进黑暗,似乎从此会很用心的样子。他哭也 不要紧,没有第二个人看见;就连她,这个每日每夜在梦想之中咽下去沉沉心意 的梦中人,恐怕做梦都猜想不到,居然他会在此刻,居然他也有今天。他踩着淡 淡的月亮光。天上的月亮也是淡淡的,仿佛末路穷途的人,走着,走着,口袋里 掉出最后一枚“二戈比”,有一边已经磨丢了,斜削着薄弱而去;大部分圆圆的 还在,图文模糊,清平、银乌,一脚踩进我们今天热软黑熟的柏油路面,不值什 么,正好却在危险的、留恋不得的十字街心,──其实是要指天划地,推回八百 年前的一个初夏的晚上,悬赏着这么独特的月亮,照亮过千年万代的穷路人,和 他们难以言喻的那些难处。我们经过这一天、这一时刻,也曾经停下来,亲手探 触一番如此具体而又片面的富有,异国的二分钱,不值什么。穷路人的逼仄折射 在这风光清幽的宝鉴之上,他俏拔的白影子一闪而过,袍摆曳风而起,……不值 什么,他说。他在说什么不值什么呢?一天的星斗,仿佛是天明以后可以拿到手 里的光荣的金钱仔,也许只是金子般细碎的回忆……,呵呵,我们不知道,我们 不知道。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