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论的毒药                 ·肖 毛·   过去的作文课上,最不爱写议论文,因为我总觉得没什么可议论的:我的论 点和结论如果是对的,自不必再说;如果是错的,不是说了也白说吗?   所以不管怎么写,我看都是浪费墨水而已。更重要的是,我援引的论据与得 出的结论是否完全的正确,我怎么知道呢?   商务印书馆曾经翻译过一套法国人编写的《我怎么知道》丛书,每本都只用 几十页的篇幅介绍一种学说、思想或是某个名人的生活,据说让你看罢可以在最 短的时间里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人和事。我曾经好奇地买过一本,可是看了以后还 是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法国人的话都不可信,我们国产专家的意见大概是对的,可以做为我 写议论文的材料吧?那也未必。有一次,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国产影评家对一部新 国产电影的热情评价后,便忍不住去看了那个电影,看罢却感觉完全不是专家说 的那样。   还有一次,我曾经在一期文艺杂志上见到某个名人对另一位名人学术观点的 批驳,看罢以为被批评的那位真是浪得虚名;可在下期杂志上,被批的那位又写 了一篇反论,看罢感觉也说得头头是道。把这两篇文章一起对照着看过,我又不 敢肯定哪个是白痴了,也许只有我才是吧,居然看这种猫打架式的文字。   所以,专家的意见也好,个人的意见也罢,在别人看来都可能是胡说。既然 如此,最好不要轻易立论,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错的,不管在作文课上 还是在生活中。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身体力行这个理论,因此即使被迫立论 时,也净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判断,结果却听到有人在私下里骂我“小滑头”。   如果只听到一次也就罢了,事实是我听到了四、五次以上,即使每次的用语 都不同,如蝙蝠、装傻、假正经、不倒翁等等,可它们所表达出的意思都是一样 的。   看来这样也不行,不然你的本意虽是想做到滴水不漏,不错怪每个人,结果 却得罪了每个人。那么就凡事说出心中所想好了。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没见过我们上司的同事让我描述一下上司的样子,于是 我当众道:他很有魄力,就是有时候不行;他的眼睛很大,可惜就是没有神;他 的个子不高,更可惜的是腿还特别短…   于是那年长工资时,我比别人少了半级,这就是说实话的害处。   还有一次,朋友请我代他去参加一个自发的文学讨论会。那次他们讨论的恰 好是一位我很熟悉又颇有名气的外国作家,因此我听得很认真。论到我发言时, 我又说了实话:我认为他的作品有价值的不多,而你们欣赏的又似乎多是他没有 价值的作品。   会上的人听了,都狠狠地瞪向我,好像我在光天化日下虐畜了一样,吓得我 赶紧噤声,后来也再不敢参加任何文学讨论会了。   看来,在生活中立论、不立论都可能犯错,更可能得罪人。如果是写议论文 的话,写错了也无妨,大不了被老师评个不及格,又不会得罪人──我倒有些怀 念写议论文的那些时光了。   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讽刺与幽默》报上读到的一则短文。题目早忘了,只记 得内容是对“毒药不能喝”这一立论的驳斥,大概观点如下:   1.如果这毒药不是特别毒,喝一小口也无妨。   2.如果事先喝了解药,喝多少毒药都没关系。   3.如果这毒药是假冒的或是失效的,就可以随便喝。   4.如果有人想自杀,就可以大喝特喝。   结论:毒药不能喝,也能喝。   当时看罢觉得这只是则小幽默,可最近我又不这么想了。这没准儿是原本给 哪本哲学杂志的投稿,却因某种失误投递到幽默小报上吧?那天我对一个朋友这 样说道:你看,这则短文的观点是多么正确呀,简直叫你无法反驳,不是吗?我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文章,在生活中这样讲话呢?我一定要学学!   这种圆滑的立论谁都会的,朋友不屑地说。听罢,我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就 感到深深的沮丧。恍然大悟的原因是才知道这样的立论属于圆滑的范畴,而我几 乎天天能听到这种论调却才知道这就叫圆滑,真是“老外”;沮丧的原因是自己 从没在学校学过这种完美的表达方式,所以恐怕以后也做不到这么立论。   可别人是怎么有这种本事的呢?一定是自学的。我的自学能力一向太差,所 以才……   既然我无法做出圆滑的立论,既然选择闭嘴张嘴都会有错,或引起他人的仇 恨,那么我还是选择张嘴乱说的好,至少这样做痛快了自己──说自己的话,让 他们恨去吧,那以后我这样想。   而昨天在洛奇的小说《美好的工作》中看到的一段话又让我无所适从了。那 段话是这样的:   “我认为我们想表达的意思不可能是我们说出来的东西,我们说出来的东西 也不是我们要表达的东西……我认为在说话的我与被说到的我之间总有信息损耗。”   这话的意思我们的先贤也说过,只是这一次我才真正留意:说出或写出自己 的立论又如何?你能保证你说的是对的吗?你敢对着耶稣、安拉、佛祖起誓你的 话完全代替了你心中所想吗?因此立论与不立论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它们不能用 来表述你真正的意见?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我会疯掉的。也许我早已经不正常了,只是自己不 知道而已,这都是立论把我害的。   立论的毒药真是一点儿也不能喝──可如果不是特别毒,而且只喝一小口呢?   如果此刻有人这么问我,我只有这么回答:我认为……呃……如果……那么 ……因此……这就是我的看法……你听懂了吗?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