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面馍纪事                 ·公 羊·   我和发面馍算是忘年交,我小时候喜欢听他讲故事,别的孩子都不爱理他, 我觉得他顶上的黄毛像我家不会下蛋的九斤黄,特别是他一笑一脸的褶子很好看, 如果能扎上些白胡子,跟我六十多岁的爷爷一模一样。他年轻轻的能变得很老相, 别人却不能,所以我很崇拜他。   发面馍出事好几年了,我是这次回家才听说。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这回奶 奶八月初八过八十八岁生日,很有纪念意义,几个兄弟早就打电话要我回去喝一 壶,并嘱我一定把家里存的好酒带上,说如果不回来就是怕带酒,如果不带酒就 不要回来。我知道弟兄们在跟我开玩笑,哥几个中数我在老婆面前说话没力度。 我也没法子,老丈人当了个厅级干部,把老婆惯得气像省级干部一样粗,老觉着 下嫁给我亏了,到现在靠仰老丈人的脸才混了个正处级,不如嫁给中央领导的公 子一跳就是副省级,又享福又有面子。其实我娶她的时候老丈人屁也不是,在一 个兽医站当了个小小的副站长,是个劁猪骟蛋的角色。要不是老婆还算有点姿色, 三天两头钻我屋里赖到大半夜不走,戳得我犯了黄色错误,我才不会娶她。那时 候我正琢磨着如何把单位头头的闺女搞到手,为自己的前途铺上一砖,被老婆解 决了以后,为自己没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功夫后悔了好长时间,结了婚一个礼拜 我都拒绝跟老婆同床,气得她半夜哭了好几回。现在她爹当官她牛了,她牛了我 只好软下来,总不能一家人都整天牛气哄哄的。   我学着先贤的样子,离村一里多地就下了车,让司机直接回家,我一路和人 打着招呼。我经常不回来,不愿意让人觉得我多大,再说有老丈人在那里罩着, 我的正处级就显得比别人低一格,好像不是凭自己真本事挣来的。我他妈娶了个 高级老丈人有车都不能好好坐,不象弟弟一溜烟直蹿到门口。   我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散着烟来到了村口,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笑着跟我 说话,他笑着说“大官咋有空回来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哪里蹦出个要饭的, 眯眼细看,象是发面馍,更让我吃了一惊,早听说发面馍在中南海买了一套房子 享福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坐着。可能看我迟疑了一会,老头又笑着说:“怎么, 官当大了不认识你大爷了?”   这一笑一说,我确认了他就是发面馍,当年他给我讲裤裆里的故事时就是这 模样。我说:“发大爷,你不是去北京了,啥时候回来的?”   他嘎嘎嘎一阵狂笑,满脸的皱纹开了花。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笑出的眼泪说: “你发大爷栽喽,别说北京,就是郑州我也去不了喽。”   我放弃了立即回家的打算,来到发面馍栖息的小屋。小时候爱听发面馍讲故 事,我爷俩处得关系不错,我想知道一下发面馍到底怎么回事。   发面馍现住在村口的菜地里,一间低矮的小屋盛着他的全部家当。他也没有 什么家当,靠着一边的墙上打个地铺,地铺头上一摞土坯,土坯上放着半袋粮食; 靠着门的一边支着个土锅;门外边放着一堆柴火。四周的菜地撒着稀粪和干粪, 整年散发着动物和人的大便臭味。夏天他拿着草席到路边的树下乘凉,冬天他就 靠在小屋前的柴堆上晒太阳。他说,这也挺好,拉屎不用进厕所,随便哪儿解开 裤子都能拉。果然,在他屋门正前方三步远的地方,有一堆黄澄澄的大便,缺了 个尖,象是被人咬了一口的冰淇淋。   他和他儿子已经两年不搭腔了。他儿子嫌他没本事。“他娘的就他有本事, 有本事自己盖楼房住去,琢磨老子的房干啥。”他依旧笑呵呵地说,不恼也不怒。   他原来的院子还算排场,是村里第一家明三暗五的青砖瓦房,现在儿子一家 住着。他也不能算是被儿子撵出来的,他虽没了本事,但还算有眼色,他从劳改 场回来以后,他儿子再没给他过好脸子,他媳妇则整天扯着孙子的耳朵骂“你咋 还不死”,“好人都死多少了,你咋死不着”,他知道那是让他听的,他犯不着 让孙子为他受屈,他很心疼他孙子。他儿子因为替他拿一万元罚款欠了不少债, 他觉得儿子气他也是应该的。他提出来分开过,儿子就在菜地里盖了一间房子, 说“既然你嫌我们了,我们就搬走,我们搬到菜地里住”。发面馍很看不上儿子 这一点,耍小手段让谁看呢,想着法儿拿我不是,最后还落个我嫌他。   “真不像我做的种。”他嘟囔着,有一点遗憾浮在脸上。他搬出来以后果然 孙子就少挨打了,少挨打的孙子整天笑嘻嘻的。   我知道发面馍原来可不这样,发面馍是个能人。发面馍曾经是十里八村都知 道的名人。现在我虽然当了个处级干部,在我们这一带也不敢保证知名度有他高。   发面馍瞎字不识,但他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写的自己的名字,别人都说象个 私学把子写的,很有功夫。他很得意,他从不说自己不识字,常常拿个树枝在地 上乱划,别人都以为他很有学问。   发面馍的名字不叫发面馍,发面馍叫徐八斗,发面馍是他的外号。但我们村 十五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他还有徐八斗这个名字,就连大人也快忘记了,因为发 面馍几易其名,个个比徐八斗响亮,谁到我们村里找徐八斗一准找不着。   发面馍原来外号也不叫发面馍,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他的外号叫一条筋。   一条筋的外号是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得到的。那一天他为了积肥光着脊梁下地 割草,不小心光脚板被路边的蒺藜扎住了,他慌忙坐到地上拔蒺藜,不料屁股又 坐到了蒺藜堆里,几个尖尖的蒺藜透过他薄薄的短裤钉在他没肉的屁股上,痛得 他满口黄牙飞出唇外,他捂着屁股握着脚大声叫唤,旁边几个也是割草的人嘻嘻 地笑,一个指着他对另一个说:“你看八斗的柴筋暴多高。”那时候他还没有本 事,穷日子把他熬得胳膊腿一样细,晒得焦黑的皮肤上从耳根到脚脖鼓着根粗筋, 孤零零的象是别人给他粘上去的,在那里暴着。   他喊着:“快帮帮忙,给弄点洗脸愁来。”洗脸愁是一种小草,用指甲掐碎 了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消炎,村民们常用来疗伤。他说:“快点,行行好。”   别人并不给他弄洗脸愁,还在饶有兴致地研究他的柴筋。他们说:   “八斗不能再叫八斗啦,该叫柴筋,我敢打赌,半里地开外看他肯定不是人, 半里地开外看他肯定是一条柴筋。”   从那开始,他的八斗的名字开始被村里人遗忘。那时我们村里生活枯燥得很, 除了干地里活就是干那活,逮住一个话题都能唠叨三五个月,八斗成了他们开心 的对象,他们开始喊他柴筋,也有人喊他一条筋。不过最后流行的结果是一条筋 占了上风。可能是一条筋更形像一点,反正喊一条筋的人多。   一条筋能长出本事,谁也没料到,他黑啦巴几瘦猴子一样,满头黄发从来不 洗,支支棱棱散开去如瘦牛身上的杂毛,一点都不带福相。   一条筋有本事,是开始于他的舔肥腚。   舔肥腚就是巴结有权有势的人,有权有势的人腚才是肥的,小人物腚再大也 不能算肥腚,大人物腚再小也是肥腚。我们村大屁股的人不少,但你怎么给他们 套近乎,也没人说你舔肥腚;一条筋认识的医生,就是一个瘦猴,屁股尖的锥子 一样,在村民们眼里照样是肥腚一族。只有狗才给人舔腚。   舔肥腚也是本事,好多人想舔肥腚都没处舔。   一条筋舔腚的本事是见面熟,见过一次面的人,第二次他就先跟人打招呼, 第三次就成了熟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到他满头黄毛黑瘦干丁的样子,都 能生出几分怜悯。他认识的人多,好像有头有脸的人他都认识。这真让村里人难 受。村里人就说他舔肥腚。   他认识我们公社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村里谁得了病,都往医院送,他家里人 得了病不用去医院,他可以把医生请家来。就是得准备一点酒菜。但能请来医生 就很荣耀。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把医生请到家来,他毕竟没有钱,请一回让人知道 知道就行了。   一条筋还认识城里人。他有个亲戚在县委里当通讯员。他能买来县委书记都 不舍得喝的茅台酒。   我记得每年的夏天,他总要去县城给我们村的老排头也就是他大爷买来两瓶 八块钱一斤的茅台酒。老排头是个有钱人。老排头的一个闺女在新疆上班,一年 给他寄五十块钱。   每次一条筋掂着酒从城里回来,总有一群小孩撵着他喊:“舔肥腚,舔肥腚。 ”我们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发面馍会舔肥腚,他掂着酒回来,舔肥腚就有了两 层意思,一是舔城里人的肥腚,二是舔老排头的肥腚。   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笑着回敬:“鸟毛岔子,回家去舔你娘的肥腚。”   小孩子们就站住,等他走得稍远一点,就喊:“舔你娘肥腚,舔你娘肥腚。”   一条筋给老排头买来酒,老排头并不立即喝,他打开瓶口在屋里放上一段时 间。   “茅台酒就是香。”老排头对别人说。   于是村里好多成年人都去老排头家闻茅台酒散发出来的气味。   一条筋从没喝过茅台酒,虽然他曾舔过一滴,但不能算喝,这么贵的酒老排 头不舍得让别人分享。作为奖赏,一条筋每次都是第一个闻到老排头的茅台酒气。 茅台酒开着瓶口要在老排头家呆够一个月,他才开始慢慢品尝。这一个月里,他 白天开着口,晚上再封上,他家里人天天坐得满满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 喝酒不快,这么好的酒很快喝完是可惜的,用老排头的话说是“不能糟蹋了”, 他一般是半月到二十天喝完。他喝酒的时候,许多人咽着口水问他啥味道,老排 头只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说的不一样,大家都知道是和村民平时喝 的五角钱一斤的散酒味道不一样。有一次他虚让了一下在座的观众:“来,喝一 盅吧,”谁知有个不识趣的人竟然答应了,趋到他身边说:“中,让我也尝尝茅 台酒啥味。”老排头有点意外,他马上把酒收起来说:“等一会,我先撒泡尿。” 出去后再没了人影,那人傻等了半天,说:“唉,就知道不会让咱喝。”村里人 知道了老排头这个毛病,等他再让时都说:“不喝,不喝,你自己喝。”不过老 排头也不再轻易让人。所以村里人只知道茅台酒香,而不知道茅台酒啥味。   有一回,老排头喝完一瓶酒,一条筋接住了空瓶,他掂着瓶口朝下控了半天, 才有半滴出来,他用舌头舔住说:“咦,就是不一样。”   一圈人光着眼问他:“到底咋不一样?”   他仔细咂咂嘴,说:“日他娘,咋跟敌敌畏一样。”   我问发面馍:“排爷现在咋样啦,他还喝茅台酒吗?”   发面馍说:“他死两年啦,也早不喝茅台酒啦,抠抠琐琐一辈子,到老了得 个胃癌,死了也没人可怜他。出殡那天抬灵的人使劲颠,让他死了不得安生。” 说着发面馍又笑起来。   一条筋改成发面馍是后来的事。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村子到城里上学了。   一次,一条筋到村前门大坑里洗澡。洗完以后,慢慢穿街回家,又稀又薄的 白短裤经水以后贴在他身上,使他象光着腚一样。   一群乘凉的人哈哈笑着说:   “喂,都来瞧都来看啦,一条筋玩把戏哩。”   街上的热闹,引得许多在家做饭的娘们出来观看,我们村傻三的媳妇笑得捂 着肚子,跑到一条筋家把他媳妇拉出来,大笑说:   “你晚上刚给他洗过澡,白天还叫他乱跑,你是不是没让他洗过瘾呀?”   一条筋媳妇远远地看见一条筋一丝不挂地站在街中间,黑黑的大腿根下象牛 一样吊着半尺多长的东西,诧异一会,羞红了脸,骂道:   “一条筋,你个小舅子,就知道给我丢人现眼。”   一条筋也哈哈大笑,用手扯着裤腰抖了几抖,变魔术似的隐去了一切,他说:   “三嫂,你看我的家伙跟三哥的谁的大?”   那时候一条筋已舔了好长一段时间肥腚,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围观的人 忽然发现一条筋的柴筋没了,有些泛青的皮肤上略略地鼓出一点,几乎成了平的, 原来很显眼的排骨也被厚实的肚皮遮住了,下巴上有了一些赘肉,这些在村里都 是司空见惯的,而对一条筋来说则很不平常。细心的人说:   “约,一条筋露福相啦,不能再喊一条筋啦。”   “还是肥腚营养高啊,一条筋要变成发面馍啦。”   预见性极强的村里人从那时就开始喊他发面馍。因为比着又干又瘦柴筋高暴 的一条筋来说,他确实象用酵母和好的面一样,慢慢的发起来了。   一条筋称呼改成发面馍以后,越发不可收拾起来,短短的半年时间,他的肚 皮就垂到裤腰带下面,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地发着亮光。   这一切我们村里人都归结于他舔肥腚的结果。他频频进城,但已不再给老排 头捎茅台酒,因为计划内的茅台酒他亲戚已沾不上边,那成了县委书记的专用物 品;而计划外的茅台酒老排头又喝不起,虽然他闺女给他寄的钱已从五十元增加 到一百元。发面馍时不时弄些便宜货在集上卖。他的黑啦巴几瘦猴一样对人喜笑 颜开的形像让人产生不少怜悯。他开始往往是通过熟人赊一些货,肥腚们看他可 怜的样子都愿意帮他。后来他就拿现钱进货,一来是现钱进货便宜,最重要的是 他有钱了,因为他赚了不少。   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发面馍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开始成了肥腚。   “那时挣钱真容易,虽说发不了大财,可只要有门路干啥都能赚。说我舔肥 腚,不舔人家肥腚咱的腚能肥起来吗?”发面馍想起得意时一脸得意。我问他除 了通讯员都还有谁帮过他,他说小忙靠朋友,大忙还得靠亲戚。   发面馍啥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   八十年代初期,小道消息特别多,让人辨不清真假,但只要有小道消息飞来, 村民们都相信,凡能影响村民们正常生活秩序的,总要慌张一阵子,发面馍没少 沾了小道消息的光。   有一阵子,风传要地震了,级别和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不相上下。这还了得, 消息传来,村民们象过年一样,杀鸡宰羊,能吃的都抓紧吃。不到两天,集上的 塑料薄膜就卖空了,人们不敢进屋,家家搭上塑料棚吃住在外头。发面馍人精, 没有跟着上集买塑料布,而是到城里找他的亲戚了,他给亲戚提了四只小鸡,一 百个变蛋,他亲戚就领着他找县社主任批了一手扶薄膜,一手扶薄膜没拉到集上 就被人抢光了,他卖的价格自然要比供销社高许多,但人们几乎不讲价钱,死都 临头了,谁还在乎钱,一手扶薄膜他赚了四百元。他家也没回,返到城里找他亲 戚,他亲戚见他这么快又回来,吃了一惊:“你咋还不快回去,到时候地震不了, 你薄膜卖不了我可不管退货。”   他从赚的钱里取出二百元交给亲戚,说:“不用你操心,已经卖完了,看能 不能再弄一车。”   他亲戚看着顶他几个月工资的二百元钱,沉吟了一下说:“刚找过人家县社 主任,不能再找人家呀。这样吧,我去找一下生产公司经理,成不成就这一家伙。”   他亲戚别看是个通讯员,可面子跟县委书记一样大,本来他跟生产公司经理 并无深交,没有一点把握,只是看二百元的面子才老着嫩脸试一试,但他到生产 公司以后,经理见他象是见了亲爹一样──一说比亲爹还亲──慌得又倒茶又递 烟,搓着手兴奋得不得了,倒象是经理在求他办事。发面馍见这场面,心里特别 舒服,心想要是村里人在场多好。自然是不费一点功夫,又弄了一车。这一车他 不急于脱手,价格卖的更高,因为路子已经堵死。他亲戚说了:“不要觉得弄这 很容易,凭我一个小小通讯员,能有这本事?人家看的不是我的面子,是书记的 面子。这事办一次可以,再办人家可就了。”发面馍不傻,第二车卖完,又给他 亲戚送去二百元,他亲戚只收一百元,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家那个样, 我别的也帮不了你的啥忙,攒点钱修修房子吧。”   发面馍做生意不是每次都赚,他卖盐就差一点倒了大霉。   “也是小道消息,说得跟真的一样。”发面馍说,“一是盐要涨价,从一斤 一毛五涨到一斤三毛钱;二是国家限制生产盐,以后限量供应,每人每月二两等 等,反正两个消息证明着一个问题,就是盐又成了紧俏货。”这消息又立即引起 了人们的恐慌,村民们一布袋一布袋地往家买盐,市面上很快就缺货了。发面馍 拿树枝在地上东划西划,笑着说:“你爹跑得最慌,两天扛回两布袋。”发面馍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我放暑假回家,见家里盛面的缸里盛了尖尖一缸盐, 我问我娘买恁多盐干啥,我娘就开始骂我爹,说我爹抢孝帽子一样抢来的,留着 给我爷发丧用的,我还怔了一下,以为是真的,那时候爷爷正卧病在床,我娘天 天伺侯他。一晃爷爷已经死去十多年了。   看到这形势,发面馍又兴奋起来,他知道赚钱的机会又来了。他盘算着这一 回要做就做大的,反正不管怎么说,盐这东西是不会赔的,一不会发霉,二不会 生虫,再说谁家不得吃盐。   他家里有两千多块钱,但这和他计划的远远不够,他计划买二十吨盐,也就 是四万斤,每斤一毛五分,加上运费,送礼钱,每斤他准备破上两毛钱,就得八 千块钱,到时候按三毛钱一斤卖,一斤可赚一毛钱,就可以赚四千块,说不定一 斤可以卖到三毛五分,或更高一点,再压点秤怎么的,赚个五六千块不成问题, 很快就是万元户了。万元户这个巨大的诱惑,使发面馍入了迷,他乐颠颠地到处 借钱,但他的亲戚家都不富裕,借了四五家才借到一千多一点,城里亲戚虽然有 钱,但不能找他借。他试着到信用社贷款,这时候虽然他还不是很有钱,但他的 名气已经很大,信誉高得吓人,只要村委会给他盖个章钱就到手了;村委会更不 怕他,他几乎成了村里可以翻云覆雨的财神爷了,怕谁也不会怕他。   凑够八千块钱,发面馍揣着进城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点都不假。”发面馍说。发面馍将一千元的酬金预 先付给他亲戚以后,他劲都没费,就等着清货了。他心里有底,在生产公司看到 的一幕使他心里有了底,他相信亲戚的本事。他想都没想万一弄不到怎么办,他 一直在憧憬着赚到五六千块钱以后的日子。果然,他亲戚很快领着他去了盐店的 仓库。这时候市面上已经买不到盐了,他却看到了整整一大屋子的盐,快意中让 发面馍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嘀咕说:“有恁多盐,真的会缺货么?”   盐店经理的一番话,让发面馍吃了定心丸。经理说:“别看这么多盐,可谁 也不敢动,这是战备盐,不到打仗的时候不能动,谁动谁犯错误。”   装好两车盐,发面馍喜滋滋地跟他亲戚道别,他亲戚说:“给你弄这些盐, 人家经理都担着犯错误呢,你也别谝本事大,慢慢卖就行了。”   盐拉到家,发面馍有些犯了难。   发面馍家住的并不宽绰,三间堂屋住人带储藏粮食杂物什么的,一间小西屋 做厨房。这二十吨盐往屋里一放,一下子占了两间屋,几个儿女睡觉成了大问题。 孩子都已大,夜里要避声音,不能都挤在一间屋里吧,一天两天好坚持,大不了 让孩子出去借宿几晚,可这准备打的是持久战,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发面馍只 想着发财,没想到这一点,可两车盐已拉到家,总不能卸到外边,就赶紧张罗着 腾地方。腾好了地方把地扫干净,下面铺上抗震时买的塑料布,呼拉呼拉地倒上 去。抗震时买的塑料布村民们都有一大卷,只有发面馍家的算是派上了用场。   卸完车,发面馍家里成了盐库,一人高的盐巴堆了整整两间。晚上,他让闺 女和媳妇睡到剩下的一间屋,他自己则睡到灶屋里,儿子撵出门,随便自己找地 方。   盐卸到家里,发面馍安了心,他只等着涨价了。   发面馍家的盐库,着实让我们村的村民们高兴且眼热了一阵子,有几户没有 抢到盐买的村民央求发面馍:“发面馍,给我弄二十斤吧,你家这么一堆,也不 在乎这一点。”   发面馍心中很烦,但又不能挂到脸上,他说:“咱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 见低头见,就这一点屁盐,怎么也不值几个钱,不是我舍不得卖,这东西不是我 的,我当不了家呀,这是人家县里人放到我这里的,让我给他看着。不信到时候 你们瞧,他们还拉走呢。”   村民们知道发面馍说的是假话,就有点气他不仗义。但也有人说,人家发面 馍说假话是给咱脸,他就明说了是他的,就不卖给咱不是也一样吗。   发面馍风光了一段时间,但好景不过两个月,发面馍觉出了不对头,因为市 面上又开始卖盐了,并且是敞开供应,价格还是一毛五一斤。   发面馍急了,他试着找原来求过他的村民:“城里捎信来了,这盐让替他卖 一点,你要不要?”   村民说:“要你的?我家这一百多斤还愁着吃不了呢,反正你家多,也不在 乎再多点,要不我匀给你八十斤吧。”   发面馍有点慌了,他眼瞅着一屋子盐自言自语说:“这可咋办呀。”   他又进城了,这回他是找当通讯员的亲戚,看能不能把货退了。这时候他亲 戚已经不当通讯员,成了一般干部,见发面馍急得不得了,还是慌着去找盐店经 理,不料盐店经理换了人,好话说了一堆,死活就是不买账:“退货?没门,我 这么多盐不知想退给谁呢!”   从城里回来,他开始往外放风,说他家的盐开始卖了,要多少都行,一斤二 斤也卖。发面馍算计着,这盐赔是赔定了,抓紧处理吧,早剃头早凉快。等了好 多天,一斤也没卖动,家家都有盐,少的几十斤,多的几百斤,最少也够吃个三 五年。发面馍变得一筹莫展。   眼看着半年过去了,要账的开始上门了。亲戚家并不富裕,借给他的都是急 用钱,原想着要大赚一把,谁知会是这种结果呢。   天要冷了,儿子老在人家住不方便,儿子便说:“叔,咱俩都睡灶屋吧。”   灶屋实在太小,一个人都勉强睡下,两个人可咋睡呀,发面馍往盐堆上瞅瞅, 说:“在上边打个地铺吧,我也不睡灶屋了,咱俩都睡上头。”   于是,发面馍和儿子在盐堆上盖了一层塑料布,又在塑料布上铺了一层麦秸, 麦秸上盖了一张布单,晚上爷俩就挪了上去。他们高高地睡在上边,离屋顶太近, 直不起腰,只能爬上爬下。   “暖和,就是比灶屋暖和,”发面馍捏了一粒盐疙瘩放在嘴里漱着说,“盐 疙瘩象糖块一样,慢慢地漱,强筋壮骨呢。”他儿子也捏了一粒放到嘴里说:“ 叔,咱这恁多盐咋弄呀?”   发面馍说:“吃呗,慢慢吃,盐可是个宝呀,谁也离不了,等我死了,留给 你,你再传给你儿子,谁上咱家买盐,不卖,借盐也不借,咱一天吃一斤,够吃 一百多年,一天吃一两,够吃一千多年。哈哈,祖祖辈辈也吃不完喽。”   一会儿,发面馍听到另一个房间里媳妇的叹气声,发面馍说:“孩他娘,你 别愁,有货不受穷,要账的让他们要去,虱子多了不痒痒,反正没有钱。我不信 活人能让尿给憋死,谁再来要账,让他们拉盐,三毛钱一斤,愿要就要,不要欠 着,不让赚点钱谁家给他当仓库。当初不阻拦我,活该他们倒霉。”   听着发面馍说开心话,媳妇没有接腔,叹息慢慢变成啜泣,“我的娘呵,这 日子可咋过唉。”发面馍被她哭得心烦,说:“你哭啥哩,这不都好好的吗。”   他媳妇哭声越来越大:“我的娘呵,你死恁早干啥呀,你咋不把你闺女带走 呵,让你闺女活着受罪呀。”   发面馍闺女劝她娘:“娘,你别哭了。”   发面馍媳妇哭着说:“你让我哭会吧,我心里难受呀。”   第二天一早,发面馍媳妇说:“我想我娘了,我想去看看她。”   发面馍说:“那你去吧,买点黄裱纸,到她坟上愿意愿意,让她保佑保佑咱。 可要早点回来。”   发面馍媳妇流着泪说:“知道了,中午让闺女做点饭,下午我就回来了。”   中午,村里来了个风水先生。闷闷不乐的发面馍来了精神,他把风水先生请 到家里,风水先生浏览了一下他的房间说:“约,发大财了。”   发面馍说:“发啥大财呀,这一节时运有点背,叫你瞅瞅在哪里别着。”   风水先生说:“我一到你家就看出了毛病,你家这灶屋盖得不好,在西边, 东边没啥挡。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你家这是白虎张着嘴,青龙跑 断腿。你路不少跑,办不成大事。另外,别看我没去你家坟地,你家坟地肯定让 谁破过风水。”   一番话,把发面馍说得心里发毛,他说:“你给指条路吧。”   风水先生说:“别慌,先去你老坟地看看。”   发面馍家的坟地在我们村西南角,那里有好几家的坟地连在一块,经常闹鬼, 平时没大人领着小孩都不敢进去。发面馍领着风水先生来到自家祖坟,风水先生 左右转转,发现了几个碗口粗细的眼子,他说:“看见没有,问题就在这,这是 咋弄的?”   发面馍说:“这是地质队来这地下找油,放炮打的窟窿。”   风水先生说:“坏了,你这风水太大,树大招风,你肯定影响着中央了,地 质队来找油是假,破你家风水是真。你这地气已给破了,要不你家最低出个宰相。 不信到晚上你来瞧瞧,看能瞧见什么。”   回到发面馍家,风水先生不再说话,问他,他说等晚上发面馍去坟地看后再 说。发面馍只感到头一阵大一阵小。   半下午,发面馍媳妇回来,在她娘家借了二百元钱交给发面馍,秋种的时候 眼看要到了,总得买点化肥上地。发面馍告诉她风水先生的事。他媳妇说:“看 看吧,看到底在哪别着哩。”   晚饭,发面馍媳妇给风水先生打了十个荷包蛋,吃过后,天已漆黑。风水先 生看看天色,对发面馍说:“你去吧,你自己去,别喊人。”   发面馍有些害怕,本想领着儿子一块去,听风水先生这一说,只好壮着胆自 己去了。   过了一盏茶工夫,听见胡同里有人奔跑声,风水先生说:“回来了。”   发面馍象被鬼追着一样狂奔到屋里,腿一软瘫到地上。看样子他刚在土窝里 打了一个滚,浑身黄黄的没有干净地方。他的多日没刮的络腮胡子上沸沸扬扬, 一喘气嘴象是喷雾器,从嘴边扬起一小股土旋风。他儿子女儿顾不得脏,一起拉 他,拉几次拉不起来。他一喘一喘地嘴里喷着黄土:   “我的娘呵,我的娘呵。”   风水先生神色凝重地问:“看到啥了?”   “我的娘,我看见从炮打的窟窿里窜出来一溜火光,跑天上去了,可吓死我 了。”   风水先生说:“我早就知道是这回事,你家的气数正在消散,好在还没散干 净,还能补一补。”他指着发面馍的儿子说;“要不然,再过二十年,他最起码 能当个总理。”   发面馍一家且喜且惊,一齐喊:“快点给补补吧。”   风水先生说:“要补也不是很难,只要听我的。你家需要做两件事,一个解 你当前的急,也就是你这一堆盐;一个是顾你以后的命,也就是你儿子。第一件, 你要再盖个东屋,东屋要高过西屋,如不想盖东屋,把西屋搬到东边也行。第二 件,你家祖坟,现正在放气,得抓紧补住,你要准备七钱朱砂,七把麸子,七把 城墙土,七个十字路口的七把土,用七两黄酒拌了,再裁七尺黄布包了,等晚上 前半夜在你爹的坟前挖一七寸深的坑,埋到里边就行了,到时候你家老坟就不再 跑气了。”   有了补法,全家人松了一口气,发面馍指着儿子说:“你看他还能有多大出 息?”   风水先生说:“当个省长省委书记应该不成问题。”   发面馍指指盐说:“这呢?”   风水先生说:“放心吧,到时候自有人找着你要,怕你这些还不够呢。”   当晚,发面馍挽留风水先生住下,风水先生四周看看说:“你家这样,我咋 住,我还是走吧。”   发面馍当即用妻子借来的二百元钱孝敬了风水先生,发面馍媳妇用眼睛阻止 好几次没有挡住,风水先生风一样消逝在夜幕里。送走了风水先生,发面馍高兴 起来,他随手拿个东西拍打身上的土,就着盆子呼拉一把脸,说:“好了,这下 有救了,明天我去堵祖坟,后天就开始扒屋子。”看他媳妇时,媳妇已和衣钻进 被窝里。   从第二天开始,发面馍精神又好起来。他先是进城购齐了要埋的东西,于夜 里和儿子一起到老坟地埋好,进坟地时战兢兢的,两腿走起路来不听使唤,却也 没发现窟窿里再冒火光,他有些疑惑,难道气已经放完了?要是真放完了算是儿 子真没福气。眼下没钱盖新房,他就把西屋扒了,在东边垒了个厨房。   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他媳妇一直不理他,因为给风水先生钱的事,让他媳妇 伤了心。他媳妇说:“这边的窟窿还没堵上,刚借的钱又抛撒了,风水先生说的 话就恁神,要是不管用,白折腾不说,还先搭上二百块。看儿子那熊样,别说当 省长,能当个村长也算烧了高香。这堆盐疙瘩就等着来人求着要吧,还说不够呢。”   该干的活干完了,发面馍心神不定地等着,谁知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每天 做饭时媳妇到盐堆上抓把盐外,盐一点没有少,更没有人来求着要;儿子的学习 也没见好转,老师劝了几次要他退学,儿子也直嚷着不想上了。媳妇嘟囔是难免 的,发面馍只好打气说:“会恁快?求老天爷也得一月两月才能见效吧,就等着 情好吧。”其实发面馍心里比谁都虚。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事已到这份上,只能 硬挺着。不过那一段时间他们家里人在发面馍的带领下,培养出了一个新爱好, 就是除媳妇外几个儿女人人嘴里整天都含着一粒盐疙瘩,唏溜唏溜地漱着,让外 人看了很眼馋,以为他们在漱糖块,心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来说去还是人家 发面馍有钱。   这年的秋播,农民买化肥成了难事。原因是县里的化肥厂给上头砍掉了,外 地的进的又少。农民们想化肥都想疯了,这可不沾谣言的气。发面馍也发起愁来。 他情知无望,还是进了一趟城,县里没有化肥,他亲戚也没辙。他想借点钱买高 价肥自己用,张了几张口,没有说出来。   他一点法也没有了,回到家蒙着单子睡了一整天。   睡了一天后,他又进城了,这回进城他没声张。他傍黑从城里拉回一车东西, 五更天又拉走了。   第二天黎明,在离县城不远的路边上,发面馍屁股下面坐了一袋化肥,他的 身边还码着一堆化肥,化肥的袋子上边印着“碳酸氢氨”的字样。人们看到碳酸 氢氨象是见到了宝贝,不到半个时辰,发面馍身边的化肥就被农民们轰抢一光。 价钱并不算高,一袋二十五块,比别人卖的一袋还少五毛钱,发面馍手里多了一 把钱。他起来得早,没有见着一个村里人,等一个熟人见着他时,他正揣着钱往 回走,熟人后悔晚到了一步。   人们知道了发面馍弄到了一车化肥,指望着他再弄一车,纷纷到他家求他: “发面馍,救急如救火啊,这化肥和盐可不一样,盐吃不吃不要紧,这化肥要是 上不了地,一季的庄稼可就完了。发面馍,你弄了化肥可得先给咱村里留着啊。 放心,跟外边一个价。”   发面馍说:“那当然,不给咱还能给外人?弄来了给多少钱都不卖,都拉咱 村里来,先紧着咱村里人使。”   人们忽然发现发面馍家象少了点什么,仔细一究,原来堆得一人高的盐不见 了。人们问发面馍“你的这一堆盐呢?”人们都知道发面馍为这盐的事愁了不少 日子了。   发面馍说:“退了。”   村民们对发面馍更加敬服。这就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缺时能买来,多时 可退掉,才真叫本事呢。   这一年的秋天,又有了一种新传说。说是现在的化肥变了,化肥可以上地, 也可以当盐吃。理由是原来的碳氨都象面粉,而现在的碳氨则象盐粒子一样,有 人试着尝尝,糇咸。这消息发面馍也听说了,他说:“唉,可不是真的,现在这 世道啊,啥都能做出来,要是哪天从天上掉锅里一个炸弹,不用害怕,用筷子挟 出来情吃了,没准就跟天鹅蛋一个味。”经发面馍这一注解,人们更确信不疑了, 因为发面馍见多识广,他既然都说了,还能有错?发面馍媳妇并不佩服他,她说 “狼心狗肺,祸害庄稼人不得好死。”发面馍不理他媳妇,心说娘们就是娘们, 给她安个鸡巴也变不成男人。   “日他奶奶,那一回差一点掉里头,要不是碰见风水先生,早倒霉了。唉, 要是早点倒霉,也不会去劳改一阵子了。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中。”发面馍说。   发面馍因祸得福,又赚了一笔钱,虽然不及原来预料的多,能有这种结果, 总是原来不曾预料到的。他真心感谢风水先生,他决定修整一下房子,把东屋盖 得高一点,盛杂物并让儿子住里边,西屋仍作厨房,让青龙张着大嘴,让白虎张 着小嘴。他想,儿子的学业不能误了,当省长没文化可不行。他想如果能再碰到 风水先生,可真得请他喝一壶,他又想,风水先生是不是神仙变的呢,不然怎会 恁神呢,真像他说的再有恁多也不够卖的呀!发面馍不知道有“灵感”这个词, 即使知道,他也会相信是神给的。   我想起来一件事,就问他:“听说你种玉米秸发了大财,上澡塘子捞鸟毛出 口,还弄得神乎其神的,到底咋回事?”因为这个事我还跟老婆干了一架,早就 想弄清楚。   发面馍早笑得直喘粗气,两只手拍得大腿啪啪直响,他说:“一帮子傻鸟, 成天东游西逛,不动一动光想发财,教我给拾掇了一家伙。”看他的样子,比把 盐给处理掉还高兴,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   发面馍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很顺利,他成了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万 元户。发面馍也尝到了挣钱的艰难。   有一回,发面馍从城里回来,宣布近期不再进城了。原来他找到了发财的新 门路。   “我要在家种玉米。”他说。立刻有一群人围住了他,现在发面馍种地确实 是个新鲜事。   “你恁有本事,在家种地不搭啦?”有人舔他的肥腚。   “我种玉米只要秫秸疙瘩,不要玉米。到时候谁帮我砍玉米秸,玉米归谁。”   这么好的事一时让在场的村民不知所措,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们互相 望着,生怕谁先承揽了这个美差,但谁也没有开口。   “要秫秸疙瘩弄啥呢?”还是那个舔他肥腚的人问。   发面馍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要把秫秸疙瘩洗干净,拉到城里澡堂去,”他得意地笑了,“秫秸疙瘩 上的绒毛可不能掉了,这很重要。”   “卖给澡堂烧锅。”他们忽然明白了。但发面馍不屑一顾地说:   “烧锅?人家澡堂都是烧煤,用得着这破秫秸吗?”   “那是当引火。”一个人快速接道。   “不是,啥都不是。”他不再打哑谜,“是我自己用,我要去澡堂捞鸟毛。 ”说完,他环顾了一下惊呆了的人。   他们没人相信,他们以为发面馍在捉弄他们。不料发面馍接着说:   “不相信是吧,骗你们我是龟孙,大城市都有干这的,人家都发大财了。”   一个人瞅瞅自己的裤裆,说:   “鸟毛有啥用呢?”   “用途可大了。”发面馍说,“用秫秸疙瘩捞上来晾干净,十根一撮,搭嘴一 抿,红头绳一系,卖到香港做假发。”   “噢,做假发。”听的人喘了一口气,但还有些疑惑,鸟毛做假发没听说过, 再说光头多好,戴什么鸟毛。   “香港人都是烫发头,不愿烫的就戴假发。鸟毛是自来弯,比烫的好看。” 说完,他用破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完,又接着说:   “我明天要上集买种子,咱这秫秸疙瘩太小,捞鸟毛要大的才行。”   第二天,发面馍果然从集上驮了半袋子玉米回来。   将信将疑的人开始相信了,因为发面馍已经开始了行动。近来很少干农活的 发面馍耐心地把地平整,然后一颗一颗把玉米种子点到地里。   “鸟毛也能挣钱,头一回听说。”   我们村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也成了到外村炫耀的口头禅。因为村里出了能 人,能人干了稀罕事,自己也跟着光彩。这个事给我也有了联系。记得一次村里 的一个朋友给我写信就提到了这事,问我能不能帮着联系一个澡塘,让他捞鸟毛 出口,并说挣了钱和我平半分。那时候我正四处举债,闻言大喜,亲自到多家澡 塘实地考查,叉开十个指头作秫秸疙瘩状四处翻捞,捞了一把包到纸里拿回家宝 贝一般向老婆展览,被老婆臭骂一顿作罢。我一直怀疑就是从那一次我才在老婆 面前彻底软下来,骂我别的无所谓,骂我智商低真教我生气。我在我哥几个里头 脑子是最好使的,我娘常夸我心灵,说我哥连我屙的屎都不如。   眼看着玉米要熟了,发面馍天天在地里转悠。有一天他从地里回来大骂:   “是哪个老杂毛把我的玉米砍了三棵。”   少了三棵玉米,他都心痛成这个样子,可见玉米的主贵程度。   其实,别人砍他三棵玉米不是想偷他的玉米棒子,也不是想吃他的甜秫秸, 是几个按奈不住好奇的人想证明一下发面馍的秫秸疙瘩是不是真的比他们的大,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是有点大。”   但他们只能眼气,因为他们城里没有熟人,即使他们有一样大的秫秸疙瘩, 人家澡堂也不会随便让他们进去捞鸟毛。于是他们想象着发面馍手里牵着秫秸疙 瘩在澡堂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一把一把地把鸟毛从秫秸疙瘩上 扯下来,递给旁边的女人,女人们再十根捏一撮,放到嘴角上一抿,然后用红头 绳扎起来。   他们的想象只能这样,因为他们谁也没去城里洗过澡,而干这种细碎活的除 了女人能是谁呢,大男人谁干这破活。   想象中他们也觉到了一丝不妥:一群男人光着腚洗澡,一群女人在一边坐着, 虽然刺激,但总有点别扭,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好在这并不影响大局,最多把她 们挪到外间就行了。   玉米长熟了,发面馍家的玉米个个尺把长,籽又大又饱满,而别人家的则大 多一乍长,一亩地能找到两三个七八寸长的就算不错了。找到几个七八寸长的, 也显得营不良,玉米籽瘪瘪的不说,还长不到头。   “发面馍就是能,轻易不种地,一种地也是好样的。”有人羡慕他。   掰玉米的时候,几个成年人簇拥着发面馍来到了地头上,他们没有忘记发面 馍曾经的许诺。他们让发面馍坐在地头,而他们则冒着热汗进去替他干活。   秋收时的玉米地里又热又刺,进去的人虽然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树 皮似的又粗又糙,但玉米的叶子仍象刀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背上刮出道道红痕, 可是他们很高兴,他们没有觉出痛,因为有又大又饱的玉米棒子等着他们拉回家。   发面馍在地头的树底下乘凉。他喊来了几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让他们在他面 前一字排开,然后把他们的裤头褪到屁股下面,一个一个地捏过他们的小鸡鸡, 说: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谁的小鸡不动,我给谁扒个红薯吃。”他指着近旁自 己的红薯地。   于是他给这几个小男孩讲起了成年人之间男欢女爱的故事。   几个小男孩被他的故事撩拨得小鸡蠢蠢欲动,他就问他们:   “得法不得法?”   “得法。”小孩们一致回答。   他接着问一个小男孩:“晚上睡觉,是你爹在上边还是你娘在上边?”   被问过无数次的小男孩已略通人事,提上裤头快速跑了,边跑边喊:“你在 上边,你在上边。”剩下的小男孩也跟着跑走了。发面馍哈哈大笑,说:   “十一清,十二混,十三才能做成人。小兔崽子,你们还早呢。”   我们村包括我们那一带的小男孩八九岁就开始手淫生涯了,小孩的手淫不是 生理自发的,是象发面馍这样的大人调教出来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往往让 人爱不释手。小孩们并不觉得难为情,因为都是集体学会的,所以谁都知道谁。 有时候几个小男孩聚在一起比赛,一人讲一个从大人处听来的故事,然后看谁的 小鸡长,或谁能忍住不动。我小时候听发面馍给我讲的故事,十有八九都是这内 容,使我早早的就开始了性饥饿,上学时注意力不能集中,老是想着身边的女同 学。有时我想,如果不是发面馍,我也不会那么快被老婆摆平。   村民们掰来的玉米,一人放一堆,准备着各自拉回家,发面馍制止了他们:   “倒一堆,倒一堆,别撒得哪都是,我打总分给你们。”   村民们不情愿地把玉米堆到一起,只有几个手慢的感到高兴,他们觉得沾了 光,就吃吃地笑。手快的人不满意,提意见说:   “发面馍哥,你可不能偏心眼,说好的谁掰的归谁。”   发面馍说:“知道了,知道了。早晚都是你们的,谁也不会吃亏。”   掰完了玉米,村民们从家里拉来了架子车,眼巴巴地等着发面馍给他们分。 发面馍一人发给他们一包“大前门”,说:   “玉米先给我拉回家,活还没有干完,等明天砍完了玉米秸再给你们分,不 是我不相信你们,万一明天谁有事干不了,我还能再拉着车子满家要?拉完玉米 在我家喝茶,小酒一杯伺候。”   村民们觉得发面馍说得有道理,就又帮他拉到家,堆到他家的院子里。他们 觉得象发面馍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骗他们的。   晚上,发面馍让老婆调了一盘老咸菜,又切了一盘咸鸭蛋,开了一桶罐头, 提出一塑料壶散酒,说:   “今晚大家喝个醉,明天砍秫秸,我明天到城里澡堂再问问。”   第二天一早,发面馍就进城了,村民们到地里替发面馍砍秫秸。没参加砍秫 秸又闲着没事做的人就在村口等着发面馍回来。   半上午多点也就是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一辆汽车开进了村里,发面馍从上面 跳下来,招呼邻居们往车上装玉米,有人跑到地里报告正在砍玉米的人们,正在 砍玉米的人们丢掉家伙跑回来,呼拉一下围住了发面馍。   “老发,你想咋,这玉米想让谁拉走?坑我们是不是,看我们傻种是不是?”   发面馍说:“别慌,先装上再说。”   村民们哪能愿意,个个揽着玉米不让装,好像这原本是他们的:“发面馍, 你说清楚。”有几个昨天身上挂出血印子的尤其愤怒,开始把玉米装到篮子里往 外拖。   发面馍一边递烟拦住往外拖的人,一边苦着脸说:   “爷们,城里人不是东西,他们不让我捞鸟毛啦,我有啥法子,他们外贸局 派人住到澡堂里,不让咱进去啦,胳膊镖不过大腿呀,我一年损失好几万块哩。”   “不是说好的吗,咋变卦啦。”   “公家统一管理啦,外贸局住了几个人,天天用机器往外捞,不让个人干啦。”   “这不是,”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说,“外贸局为了赔偿他损失,把他的玉米 一块钱一斤收购了,出口。再说啦,即使没这回事,玉米也不能谁掰就是谁的呀, 有这便宜的事我还干哩,开车干啥!”   经汽车司机一说,村民们想想这事也就是有点太便宜了,不过这两天只顾想 好事了,谁也没觉得有啥不妥。   发面馍烦恼地说:“谁稀罕他们收购,赚小钱折大本了。”   发面馍也能被人拿住,村民们稍微有了一点平衡,觉得活虽然白干了,总还 得了一包大前门,喝了一塑料壶老白干,而发面馍可是几万块说没有就没有了。   发面馍接着说:“也不能亏了大家,玉米秸谁砍了谁拉走,这回说话再不算, 我就不是人。”   砍玉米秸的人又成了搬运工,痛痛快快地帮发面馍将玉米装到车上,很同情 地看着他拉到外贸局去挣小钱。   看着发面馍坐车走远,村民们感慨万千。已经喝不到茅台酒的老排头说:“ 发面馍这孩子看不出会恁有出息,那时候娶来媳妇连事都不会办,还是我教他的 呢。”   发面馍娶媳妇,还有一件趣事。我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就常提到这一节, 他给我现身说法,有一回还让我睡到他床上,拿我的手在他媳妇身上乱戳,他 媳妇身上滑溜溜的,被我摸得发痒,她用手捏着我木棒一样的小鸡鸡咯咯直笑。   发面馍娶媳妇时,还没有外号,他的名字还叫徐八斗。   八斗结婚时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八斗大爷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八斗大爷有个 哥哥,他哥哥在他结婚前一年出走了。自从他哥哥出走后,他就成了孤儿,虽然 有个嫂子,但两人不能相依为命,不给他娶个媳妇他日子可咋过呢?给八斗找媳 妇是队长保的大媒,自从八斗哥哥失踪后,队长一直感到内疚,看到八斗过得人 不人鬼不鬼的,他觉得对不起八斗,于是他就亲自出马给八斗找了个媳妇,有队 长保媒,媳妇就好找,队长介绍的人总不会有错。   八斗哥哥出走那一年八斗十五岁。他哥哥是被村民们斗跑的。他哥哥模样长 得好,娶了个媳妇又黑又矬,他就嫌弃她,闹着要跟她离婚,他媳妇舍不得离, 哭哭啼啼找队长诉苦,队长和他媳妇是远门亲戚,不能看着不管,就组织村民开 他哥的批斗会,数落他的不是。   八斗哥哥是个血性子人,日子过得不称心,也不想活了。他上了一回吊,没 有吊死,是他个大身体重把麻绳坠断了;他又去村口摸电线,谁知他手刚够着电 线就停电了,一气之下,就跑了。离不了婚,死不了,也不在家过了。我们村里 人都说八斗哥哥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福没享够,想死也死不了。不信换人上吊试 试,一吊准死。   八斗大爷结婚的时候,他哥哥还没音信,他嫂子生了个闺女在家守着。八斗 结婚后的两年,他哥忽然回来了,吃得白白胖胖的,原来是在洛阳当了工人,成 了我们村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他回来是探亲的,见他媳妇生了个闺女,白白胖胖 很仿他,也就不再提离婚的事。队长听说了找他讨酒喝,说:“你小子要不是我 能当上工人?”好像他当工人是队长推荐的,八斗哥哥神高气爽,也不再计较以 前的事。后来八斗哥哥隔年回来一次,他媳妇就陆续给他生孩子,一共生了两男 两女四个孩子,两个长得白,象八斗哥哥,两个长得黑,象八斗嫂子。也有人私 下说两个白的是八斗哥的,两个黑的是村里赤脚医生的,理由是赤脚医生长得黑, 而八斗哥不在家时,只有赤脚医生和她有过来往。八斗哥不喜欢两个黑孩子,见 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他端详两个孩子长的模样,是不是象风传的那样,长得象 赤脚医生,可是他总没有足够的时间,因为探亲的时间最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 两个孩子并不怎么偎他。   八斗哥哥退休的时候,原打算不让黑儿子接班,可又舍不得大闺女离开他, 如果谁都不让接班又太可惜,最终还是让黑儿子接了班。黑儿子并不领情,接了 班在外头娶了个媳妇就再没有回过家。现在八斗哥哥每月领四百多元退休金,白 白胖胖地和黑老婆生活在一起。   队长给八斗找了个媳妇,怕八斗经不起打听夜长梦多,就催他快点结婚,八 斗要结婚了,几个近门人看他没啥出息,也不愿帮他。   八斗的婚礼很寒酸,他没有钱办排场的婚礼,三毛钱买了一挂鞭炮一放就算 完了。一挂三毛钱的鞭炮灭了好几次,村民们都说:“炮都响不连,八斗这一辈 顺不了。”八斗不懂这些,他只觉得一次一次点火有点费劲。   八斗的婚礼虽然寒酸,但仍很热闹。因为正是冬天农闲时节,看热闹的人很 多。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都嫉妒他,闹洞房闹到大半夜还不走,说:“八斗死了 也值了,一会就知道女人啥味了。”八斗大爷那时候很害羞,只是笑着不说话。   谁知到了第二天一早,出事了。   两眼通红的八斗哭着告诉媒人说:   “她是个石妮子。”   队长说:“石妮子,不会吧,怎么会呢?”好像经他验过的货出了问题一样。   消息传得飞快,也没见队长出门,不知咋传出去的,一会儿八斗的小屋外就 围了许多人。大人在远处看,小孩在近处挤,还有两个小孩穿梭于大人小孩之间 传递消息。   “八斗这孩子真倒霉,娶个媳妇不管用。”人们议论纷纷。   媒人找来了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虎着脸进了八斗的新房。新媳妇坐在床边 低着头,象个罪犯。八斗,八斗嫂子,还有近门的几个女人在旁边站着,象是怕 她跑了。看到接生婆进来,没有一人吭气。   接生婆说:“去去,八斗你出去。”象驱赶小孩一样。   八斗就懵懵懂懂出来和一群小孩挤在一起。屋里的门关上了。   一会工夫,接生婆从里边出来,看起来很高兴,她夸张地点着八斗说:   “八斗,你这个傻种,你找不着地方还硬说人家是石妮子,你再去试试吧, 你媳妇都开三指裆了,明年保准能给你生个小八斗。”   接生婆底气充足,声音洪亮,近处的和远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羞得几个 在场的大姑娘个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互相打着跑走了。   接生婆对老排头说:“你这侄子还不懂事,你去教教他吧。”   老排头笑着对接生婆说:“我教他是空谈,不如你教他,一教就会。”   接生婆骂道:“你个老不要脸,去让你媳妇教他吧。”   中午,老排头把扭扭怩怩的八斗叫到一个背人处说:“八斗,你这个傻种,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猪羊配种你没有见过吗?”   八斗哭丧着脸说:“见是见过,可我老是觉着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你这个傻种,××也得让人教。”   当晚,八斗按照老排头教给的招法顺利进行后,他乐滋滋地对媳妇说:“明 天咱俩去赶会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嫌丢人。”凭白无故地出这个事,让新媳妇没脸 见人。   八斗不在乎这些,第二天,他拿着结婚剩下的五毛钱,拉着媳妇去公社赶会。 等在门外的小孩见着八斗媳妇,一齐拍着手喊:“新媳妇,媳妇新,新媳妇的妈 妈有半斤。”   我们那地方乳房不说乳房,说妈妈,妈妈就是乳房;吃奶也不说吃奶,说吃 妈妈。城里人喊妈妈,我们喊娘。   新媳妇低头匆匆走路,八斗趾高气扬,象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看到他们,猛喊:“快来看呀,三指裆出来了。”   走远了,新媳妇问八斗:“三指裆啥意思?”   八斗说:“他们说你呢,接生婆说你开三指裆了。”   新媳妇羞愤难当,狠着牙说:“都是你。”   后来,我们村的村民们想用三指裆作为新媳妇的名字,谁知新媳妇也不是省 油的灯。她破口大骂:“你娘八指裆,你奶奶一尺裆。”吓得村民们当面再不敢 喊她三指裆。不过背后说起她的时候,仍以三指裆代称。   八斗年纪虽小,可不影响传宗接代,一嘟噜生了五个孩子,四个闺女一个儿 子,八斗领着他们,象是大哥领着一群小兄妹。八斗本来就穷,又是个半劳力, 挣工分只能顶个妇女,年年缺粮,日子越过越穷。   侄子掂了一兜苹果来喊我回家吃饭,我把苹果放到发面馍小屋里,请他去喝 酒,他听说是我奶奶八十八岁生日,说:“八月初八八十八占了四个八,疤疤拉 拉,不是啥好日子,不用太张扬了。”我听了吃了一惊,这几年只顾八发赶洋趟 了,忘了我们老家八疤,好比城里人的四死,是一大忌,怪不得舅爷家没有来人。 我们那里三四是好日子,好比城里人的八。   回到家喝酒的时候,忙着做菜的弟弟听说我和发面馍拉家常,告诉了我发面 馍栽跟头的原因。   发面馍栽跟头是因为他走了邪路。发面馍发了财,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 跟县长攀亲也不能算是舔肥腚了,他在村里屙泡屎都有人跟着给他挖坑,他的架 子并不大,仍是见人先说话。他家里买了拖拉机,手表明晃晃地戴在腕子上,找 他作生意的成堆。   有一天,他家来了两个人,也就是这两个人给他接通了去监狱的路。这两个 人,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他不认识,不认识的人经朋友介绍以后就认识了,三 个人神神秘秘地谈了一晌,发面馍就取上钱跟他们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没有回 家来。发面馍十天半月不回家是经常的事,谁也没有担心过,可是这一回不一样。   这天,也就是发面馍出去七八天的时候,村里来了一辆警车,呼拉拉下来几 个人直奔发面馍家。发面馍媳妇以为又是来找发面馍涮酒喝,迎上去说:“没在 家,出去做生意啦。”   一个人问她:“上哪做生意啦?”   发面馍媳妇说:“谁知道去哪啦,他从没给我说过。”   那个人说:“不知道就好,不知道没有你的事。告诉你,他现在在监狱里做 生意哩,他贩卖大烟被捕了。”   发面馍媳妇说:“我的娘哎,真的吗?”看着一群人开始乱搜东西,不象是 假,一下子大哭起来:“我的娘哎,这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咋会这样哎。”   公安局的人搜了一通,走了。他们走了以后,发面馍媳妇发现家里少了两千 元钱,她傻愣愣地坐在地上,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这咋弄呀,这咋弄呀。”   后来法院宣判,发面馍是第一次贩毒,又是从犯,从轻发落,判刑两年,罚 款一万。   发面馍挣的钱被他贩毒带走差不多了,又被公安局搜走两千,罚款基本上都 是发面馍儿子借的。   发面馍服刑期间,他老婆得病死了,等他服完刑出来,家道已经破落了。儿 子还没怎么享他的福,老想当省长也没当成,清落了一个“省长”的外号,整天 狠狠的,一幅郁郁不得志模样。发面馍劳改两年,忽然变得超脱了,不再忙着挣 钱,在家成了没用的人。   弟弟说,发面馍劳改回来时一路唱着小曲,一点都不带难过的样子,原来跟 他打过伙计的人来看他,请他出山,他一概谢绝。他说不论啥日子偿个鲜就行了, 穷日子富日子都过过了,不愿再瞎折腾了。   这会发面馍仍住在菜地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儿子高兴的时候,还 让孙子来给他打几天通腿。他有时,也跟人讲讲他在监狱里的事,最让他得意的 是他在逮捕证上签字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的惊讶表情,他说看到他的签字,他们 认定他一定是主犯,自称文盲是在骗人,写这么好的字,“你看看,你能写这么 好么,还是大学生呢。”一个公安局的人对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说。每当讲到这一 段的时候,发面馍总会嘎嘎地笑出声来。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