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 子                ·阿 待·   不知哪一生哪一世的罪过,今生今世来到人间,Y只配做一个影子——B的 影子。   Y知道她唯一的出路,当然指的是成为人的出路,是有谁对她——B的影子, 真正地发生兴趣,予以了注意。只有这样,她的那个“人”的自我才会觉醒,或 者不如说被发掘出来。她才会象遭了神棒敲击那样地从地上的躺倒里站立,从墙 壁的平面中凸起,从B的背光角落迈出,分裂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独立实 体。不过,在这个可以称为是“奇迹”的时刻发生之前,她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 影子,B的卑微的影子而已。                 (一)   B出生那年,父亲刚刚升了官职,母亲也因丈夫的荣耀而身价倍增,被提拔 为她所任教的那个小学校的副校长。正是处于她父母亲春风得意,可说是人生的 上升阶段那最美好最荣耀的时候,这孩子因而也就倍受宠爱,天时地利人和地生 长起来。   邱校长的肚子又大又沉,动作极为不便,看上去好象是一艘牛皮筏,前不着 滩后不及岸地在险浪里挣扎。但为了不辜负新坐的交椅,她坚持上班到分娩的那 天,实际上,她的宝宝就是在那所学校里出生的。那时一切都很落后,哪有什么 急救车开来将孕妇一路警笛大作送医院的?女老师们七手八脚地将她们新提升的 副校长抬进走廊尽头的小小医务室,羊水流泄了一走廊。B就在那间小学校里简 陋的医务室里生了下来。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大家欣慰地叽叽喳喳起来,争 相目睹漂亮胖婴的丰采。凡是一睹过的,没有人不啧啧称赞,好可爱的婴儿!   不过,跟在粉粉胖胖的B后边,还有一个无人注意的猫崽般的小东西也落地 了——原来是双生!可能是因为先天不足其貌不扬,便难以成活。不过也可能正 是因为先天不足其貌不扬,没有受到喜功好大的人们的注意和关怀,B的孪生姐 妹在出生的那一刻,睁都没有睁开她的小猫眼,就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想想看 这回的生命恐怕没有什么意思,便决定顺着来路回到阎王老爷那儿去。然而阎王 老爷刚刚完成了将小姐妹们踢出阴间的劳作,关上大门休息去了。她无处可去, 只好萎缩为一股青烟,浪迹人间。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混世的好办法,一个最容 易的懒办法,那就是将自己消隐起来,做她姐姐的影子。她就这样地依附着B, 在B的背后分享着姐姐那仿佛命中注定将会是显赫的一生。当然是在黑暗中,在 阴影里,然而却无需任何资本,也不用担风险,更不必做无论怎样的努力了。真 真地是到世间来白老鼠搭车走一遭,好不划算。   她们这一对孪生姐妹,也和所有的孪生姐妹一样,外貌极为相似。然而老天 爷却极为不公平地将那好的,大的,美的倾向都赋予了B,将那不好的,小的, 丑的痕迹都留给了Y。说Y是B的影子,一点都不夸张。只要注意过自己影子的 人都知道,一般地说来,影子都不是自身高矮胖瘦最精确的反映,然而却总可以 在那影子里面看见自己。根据光源的角度,影子有时长了,有时短了,有时宽了, 有时窄了,有时还可能压缩扭曲变形了。一个矮胖的人,看到路灯下自己走远了 的影子,修长修长的,希望自己真的就那么修长。一个瘦高的人,看到自己在当 顶的日光下壮实的身影,也很可能希望自己真的就那么壮实。可是,B是一个十 全十美、无可挑剔的人,任何情况下的影子都不可能比她本人更可爱,都只能是 对那个完美的破坏。而Y就象一个B的有点变形,但却依然可以认出是衍生于她 的影子。说她不象B,她又实在很象;说她象B,她又那么地不中看。   从童年起,B的身边就围绕着喝彩的人群,起先是父母亲、爷爷奶奶、叔伯 姑姨。后来便是学校里的老师,同龄的伙伴。女孩多些,男孩少些。随着年龄的 增长,B身边女孩少了一些,男孩多了一些。到了十五岁以后,围绕在她身边的 男孩,还有男人,便开始多得令人讨厌了。   真真地是得天独厚,B只要往那儿一站,看去就是个不能令人轻待的人物, 就会有人上前来问长问短,问寒问暖。人们说她“面子大”、“人缘好”。不过, 即使是在人群中,B有时也难免会感到孤独,那种作为“人”多多少少都会感到 的孤独。B最知心的朋友就是她的影子Y。Y虽然埋没在了B的影子里,却不乏 细腻的分析,精辟的见解。由于总是消隐在B的背后观察,Y对事物的看法往往 具有鲜为人知的深刻洞察力和客观准确性。                 (二)   十六岁那年,B平生第一次堕入了情网。那是一个喜欢把她当做模特儿来画 素描的艺术家。青河是艺术系的六六届毕业生,据说动画电影制片厂唯一的分配 名额是给了他的。虽然他的出生并不鲜红,当然也不算黑,有点灰灰的,但他的 漫画技巧令人折服。当然,一切都是空话了,到了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全国上下 都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以“文攻武卫”为方式的派系争斗的亢奋里。青河和他的同 学们——现在成为了战友们,便也满腔热血地扔掉笔杆,拿起了枪杆来捍卫“毛 泽东思想的绝对真理”。   这时B的父亲已经“靠边站”了,关在“牛棚”里。母亲邱校长——文革前 两年已提升为一所中学的校长了,也被勒令在校园里灰溜溜地打扫着大字报和标 语的残片,当然是冒着被“文攻武卫”那不长眼的冷弹击中的危险。B和她的影 子Y无学可上,便成天不是在街上逛荡,就是到和她们命运颇为相似的朋友家中 去发牢骚谈文艺,逃避在“玄学”之中。   中学校的旁边有一座古老神秘的庭院,久已无人居住,据说旧时这是一个图 书馆。不过自从一九四九年以后,里面的藏书从来没有对公众开放过。当然,文 革一来,红卫兵小将就冲进去,又砸又抄,将那古老的图书馆糟蹋得狼籍不堪。 在中学校和古老庭院的后边有着一片芒果园,而在芒果园的北面则是几个清清的 水塘。一次,B和她的影子Y百无聊赖地漫步到了那片芒果园中。在园中一块空 地上,有几个把中学校作为他们“革命造反司令部”的造反青年正聚合在那里, 激昂地高声讨论,争辩着什么。忽然间他们都不响了,默默地打量着园中懒散的 来者。有一个人指着B对其他的说:   “我知道那是邱雯韵的女儿。”   有人就喊:   “打倒邱雯韵!”   于是喊声四起了。B过去一向听到的喝彩声,到了文革的这个时候,都变成 了完全相反的起哄和嘲笑。   B朝他们愤怒地瞪了一眼,便和她颇为惊惶的影子Y逃之夭夭了。不过在那 群人里面,却有一个不声不响的。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邱雯韵的女儿”, 仿佛看到了他的同伴们所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天起,他便不再愿意和他的同伴们 一起高谈阔论革命了。他仿佛有点忧郁,又重新拿起他的画笔来画画了。   在一个朋友家,B与那青年画家相遇了。B那鹤立鸡群的非凡气质和亭亭玉 立的身段已在芒果园的那次遭遇中被摄入了艺术家的瞳仁。青河是以欣赏美的角 度来看她的,他要画她。当然,他想都不敢想要画她的裸体,在那个时代,这是 完全的疯狂。然而他并非没有寄望过。他总是在她的身躯上强调着弧线和阴影的 深浅。不过青河画B,常爱把她画成暗淡的一团,经常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眼睛 鼻子嘴巴,只有灰黑的曲线蜿蜒着,飘忽不定,颇象一片云朵。有一天,他索性 就画了一个全黑的影子,有如剪影。   可想而知,青河不再热衷于革命和“文攻武卫”了。生活对他仿佛有着比那 种不伦不类的枪战和血淋淋的刺激更美好更有趣的蕴藏。不过他仍然保留着一支 枪。这是一支手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那牺牲了的战友,留给他去复仇的 武器。仇,他是不会去复了,因为他已经看破了这其中的愚蠢,何况这样的复仇 是可能花费去他自己的生命的,而他才刚刚开始尝受到生活的美味。复仇的代价 太大,不值得。然而这支手枪他要留着,这是对他那不幸的朋友的纪念。除了纪 念他们纯洁的友谊和天真的幻想,还纪念他们一度的愚蠢——那夺去了他朋友生 命的愚蠢。幸好从这愚蠢的教训中,他睁开了眼睛,没有再让他自己去做那愚蠢 的牺牲品。那枪梭里还藏着好几颗子弹,他曾经想过,只要杀死两个“敌人”, 就足以抵偿那牺牲了的生命,他的战友便将“含笑九泉”了。不过自从遇见B, 这一切都显得多么荒诞愚蠢。                 (三)   很快,B就狂热地恋起青河来。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极为单纯,以为一块儿到 河边散步就是谈恋爱。或者骑车兜风,在面红耳赤中嬉笑打骂,在漫不经心中偷 偷交换眼色。这样做的同时他们也不介意第三者的在场。因此Y,作为B的影子 便也就无所不在了。B与青河的恋爱,Y都看在眼里。她与B同欢共乐,同悲共 愁。当然,B一向总是坦然地对Y述说她的心事。Y就这样地藏在B的背后,觉 得自己很幸运,既不需要担当责任和风险,又不必正视和面对那要有极大勇气和 胆量才能卷入的事业,然而却分享着这初恋的滋味。Y有时觉得自己很象个藏在 树洞里冬眠的松鼠,不管外面如何大风厚雪,一切都由那坚固的大树招架着,它 只需偶尔探头观望,感叹那漫天的翻云覆雨。   B对青河的那支手枪颇为好奇。有一次,他们就拿了这手枪,跑到芒果园南 面的水塘边去“打靶”。树上有一个鸟窝,青河就朝那里放了一枪。鸟儿一哄而 散,鸟窝却屹然不动。青河啊,虽然是男人,却毕竟是个文弱的艺术家。B从青 河手里抢过那武器,连开三枪,鸟窝跳动了几下,但当枪声静止时,终于没有从 它所歇栖的树叉上掉落。   “你不想试一试?”青河探头朝B的背后问道。   Y从来只是旁观者,对青河的邀请有点不知所措。她从B的背后站出来,接 过枪,看了看那有点狼籍的鸟窝,慢慢地举起手,“砰”地开了枪。鸟窝不见了。 Y不敢相信地望望B,又望望青河。   “好枪法!”青河叫起来,“你可是神枪手啊!”   “不可能!”B说,“我们前面打了好几枪,那鸟窝已经被震松了。Y的那 枪只不过是把它震下来的幸运的一枪。”   Y不知道究竟那鸟窝是被震下来的还是被打下来的,也许真的是象B所说的 震下来的。这都不要紧了,真的。Y的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回想着“好枪法!” 和“你可是神枪手啊!”   枪梭里还剩下三颗子弹,青河不愿将它们都打光。没有子弹的手枪有点象没 有洋火的火柴盒,总好象缺了点什么。再说,就是那些子弹,也是他的战友留给 他的。那手枪和那些子弹原本是一件完整的纪念品——一个完整的关于死的记忆。   终于有一天,青河对B倾诉了爱情,说了“我爱你”那句话,那句B等待了 许久的话。少男少女的本能冲决了童贞的无知,他们形影不离了。这时,他们的 恋爱才真正地有了“排外”的色彩——Y成为多余的了。B常会突然地消失,Y 就在房间里喊她。听不见回答,Y就跑出门,院前院后,大街小巷地找寻B。这 个时候的孤独就好象一片蘑菇失去了它所依附的树干。这是一种切断生命来源和 保护的孤独,Y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在没有附丽的孤独之中。不过终于,B又出 现了,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Y便知道,在青河与B之间,正在发生着她自己永 远跨不进去,永远不可能尝受,永远不能得到的一场经历,她毕竟只是一只躲在 树洞里观望的松鼠啊。当她望着堕入白日梦境中的B,望着她那飘忽的眼神,那 被爱情所陶醉了从而仿佛触及了天国的边缘的灵魂,她开始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 有的痛苦。尽管她可以本能地知道在B和青河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她却不能够 参与,不能够与B一起经历和尝受那一切。现在是青河与B形影不离了,而不是 象一贯就存在的那样——B和Y。当然更不可能是青河与Y了,这是谁都不可能 想象的。随着青河与B的爱情的深入,Y心中的痛苦与日俱增了。一种几乎是绝 望的感受攫取了她。就这样地,一对恋人在爱中梦游,从春到夏。他们将口号和 武斗的枪声作为遥远时代的背景那样地不予理睬,仿佛逃离了这个世界那样地洒 脱。然而他们并没有被忘记。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青河坐在水塘边画风景,B半 躺在草地上,用她光洁柔嫩的手指玩弄着她恋人的衣角。晚霞在西天有如坠落地 上的红棉花一样散漫着,塘水的金波中倒映着结青的芒果树,没有牧童的山羊在 小山坡上“咩咩”叫。青河在作画的沉醉中并没有忘记他可爱的恋人,以他艺术 家不可预料的突如其来递给了他的恋人一个柔情蜜意的吻。就在这一幅宁静的田 园景致中——这也正是青河的画面上所留下来的,天外飞来一颗冷弹,准确无误 地降落在艺术家青河的脑门。青河夭亡了。那画面上没有着色的红棉花一样的西 天晚霞,便由画家自己的血溅红了。   不用说,B有多么悲伤。Y似乎比B更为悲伤。不过,几个月之后,B便将 青河忘掉了。正如当时的人们互相勉励时所爱引用的格言那样——抹干眼泪,继 续前进,B继续前进了。不久她便认识了余波。然而Y却一蹶不振,愈加地龟缩 在B的阴影里,愈加地郁郁寡欢,仿佛失去的是她的恋人一般,因为对她来说, 一切的希望和理想,欢乐和幸福都随着青河的死而从世上消失了。                 (四)   青河的出现和骤然消失就象流星那样一划即逝。然而那天空,却由于流星的 划过而永远地不一样了。Y的生活再也不是青河出现以前的那种。尽管B,由于 青河的夭亡,又重新与Y形影不离了一阵,一切仿佛又象从前那样,Y仍然是B 的影子,Y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消沉寂然了。   B和余波火热了几个月,后来一场恶吵分了手。随之而来的高山、刘水、杨 光、岳明,也都大同小异,象一团团过眼烟云那般地飘去。Y也就随着B,在团 团烟云的浮动中,与她一起悲欢离合。只是,无论是余波,还是高山,刘水,杨 光,还有岳明的出现和消失,都没有能象青河那样地使Y的天空发生变化。   大约是在B与高山要好的那阵子里,B有一次将青河的画拿给他看。高山不 以为然,特别是对那个黑糊糊的B的素描,完全地不屑。   “这算什么?没嘴没脸的,一点儿不象你。没意思。”   大概是高山说不好,B便也不喜欢,就将那画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不过 这张被遗弃的揉皱了的画却被捡了起来,细细地捋平,出现在了Y床头的墙上。   “你要这破画干什么?哪天叫刘水给我画一张好看的肖像贴在你床头。”B 说。   这时B刚刚认识了刘水,一个业余画家。   “不用了,我就喜欢这张,我也只配这张。”Y说。   真的,画里的是一个影子,这不就是Y吗?她要美丽的B的肖像做什么?   每天早起晚睡,Y都要看见那个黑糊糊的影子,它就在Y的床头,向她提醒 着自己的卑微和不足道。可是那唯一的一幅画看久了,那黑糊糊的里头便也好象 有了内容。在那些难以分辨的深浅浓淡中,仿佛有着需要努力才能看得见的谜一 样的图案。   也许是由于青河的画B却画出了Y,Y就平生第一次地有了那么一点儿“自 我”的感觉,尽管那感觉很微小,很原始,也很模糊,就象那黑糊糊的剪影一样。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青河一个人可以穿透过B而看见她背后的Y,看见那个影子 的存在。   “好枪法!”   “你可是神枪手啊!”   是的,Y被青河看见了,他注意到了B的影子Y,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 语句,怎么能画出那样的画?然而这个唯一可以看见Y的人早早地就死了。死了, 青河死了。每当想到青河的死,Y就痛心疾首。青河怎么能死呢?他是Y的希望 ——Y那个成为“人”的希望啊。仿佛是上帝将他送来,让他来引导Y从地上的 躺倒里站立,从墙壁的平面中凸起,从B的背光角落迈出,最终分裂成为一个有 血有肉有思想的独立实体。就在这一切——这个奇迹,正要发生的时候,青河突 然地夭亡。多么的不公平!而最最不公平的是,那杀死青河的不是别人,根本就 不是什么天外飞来的冷弹啊!Y是唯一知道真情的人,因为就是Y自己,偷偷地 携走了那支青河的战友留给他去复仇的枪,哆嗦着手对着那宁静到了几乎不真实 的田园景致开了一枪。只是子弹没有如愿以偿地钻入B的脑袋——是的,B的脑 袋,Y要杀死B,这样Y才能从她的阴影里迈出来啊。当然Y怎么能想到,那子 弹却是由命运那看不见的巨手在无形中操纵,钻入了青河的脑袋。或者是命运在 那一刹那间,将青河的脑袋移动到了靶心——他不是突然地递给他的恋人一个吻 吗?从此Y,有如吞咽下一整条鱼骨的哑巴,旷日持久地经受着铁梳子一样的鱼 刺在她的咽喉和食管中慢慢戳刮的折磨,却无法叫一声苦。   后来那支手枪就被当作青河的遗物留给了B,只是B再也没有去摆弄过它。 Y不是没有想过,用那枪梭里最后剩下的两颗子弹朝自己的心脏连发两枪。是的, 心脏,因为Y的心脏已经是又痛又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不如将它一枪了之。 当鲜血象一股红泉从青河的脑袋涌出时,Y的心便象迸发爆裂的水坝那样地流血 不止了。Y当即晕眩了过去。醒来后,那阵冲动也渐渐平缓,Y也失去了那重新 抓起手枪的勇气。虽然还有着自杀的渴望,却没有了实行它的胆量,于是Y便成 日生活在介于生和死的地狱中。谁也想不到,那天外冷弹的后面站立着Y,站立 着那从不被人重视,甚至注视的影子Y。更为不能想象的是,Y所要杀死的,是 她所依附着的,比她自己的存在还要真实还要庞大还要美丽的,没有她,她便不 能存在的B。Y要杀死的是她的孪生姐妹,是她自己的附丽!难道她不要活了吗? 她要活,正是因为她要活啊。Y以为只有B的消失才是她自己的诞生。她是在青 河画了那张剪影般的画之后突然认识到这点的。可是命运却乖戾地让Y杀死了青 河,让她用自己的手扼杀了自己的诞生的希望,那成为“人”的希望。青河死后, Y陷入了绝境。仿佛那不可原谅的失误决定了Y的新生和灭亡似的。如果击中的 不是青河,而是另一个——那个Y意图中的对象,Y的世界又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没有人可以预测。难道Y真的就可以得到新生,成为一个“人”了吗?我们只能 想象成为了“人”以后的Y将怎样在“人”的良心设置下的地狱中,永生永世地 后悔她的成为“人”,不如永远地做一个卑微的影子,如果成为“人”的代价是 如此沉重巨大!宇宙间好象存在着一个默契——轻易地获得是不允许的,通向真 理宝藏的捷径并不存在。投机取巧或者伤天害理只是通向那宝藏的险境坎途所必 经沙漠之地中的海市蜃楼。你可因追逐那幻象而在沙漠中迷失,永远迈不出来。 你必得经受苦难一步一步踏完那沙与渴的旅程,才能达到永恒的绿洲,找到真理 宝藏。                 (五)   刘水毕竟只是一位业余画家,虽然酷爱艺术,擅长宣传画,但除了临摹的真 实以外,便没有更多的创造性了。在他的词汇里,“艺术的提高”,“生活的提 炼”,“完美高大”,几乎是衍生其他词句和短语的母体。听他说话,很象在听 一位颇有水平的中央文革领导人作报告。当然,刚开始听,觉得很新鲜,也很鼓 舞人心。久而久之,便显得空泛了。他画的B,可以算是他平生的杰作,是他那 宣传画风格的登峰造极。那画中的B有如下一个样板戏的女主角——如果文革延 续得足够长久,就有这个可能。B瞪着一双往上吊起的大眼睛,又黑又长又浓的 眉毛象两把大黑扫帚,要将一切不值得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的都一扫而尽似的。可 想而知,具有浪漫气质的B并不喜欢那画中的自己。正好她曾经说过要送给Y一 副刘水画的她,便将这张画顺水推给了Y。Y就将这张B的高大形象紧贴在那张 黑糊糊的画像旁边。这两张画如此地摆在一起,看上去真的就象是B和她的影子。   后来有一天,杨光忽然出现了,B便很自然也很迅速地与刘水告了别。   杨光出生很贫微,父亲是三轮车夫,母亲长期生病,家中老小八口,全靠父 亲一人挣钱养活。杨光是老大,家中第二根梁柱,一切家务都由他包。在学校, 他学习挺不错,要不是因为家庭负担过重,他一定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只是 他常年破衣旧裤烂鞋,补丁摞补丁,就被一些老师同学瞧不起。B虽然也从未将 杨光放在眼里,可是却对这位出身贫寒的同学抱着强烈的同情心。班上评补助, 她总是为杨光说话。有一次,B无意中对她母亲邱校长谈到这位同学,一样富有 同情心的邱校长立即收拾了几件她孩子们的旧衣服,打成一个包袱,让B送到杨 光家里,给他幼小的弟妹御寒。文革前的那一年国庆节,邱校长还让B邀请了杨 光和他的大妹来家里玩。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全国的知识青年都被驱赶到了农村、 山区、边疆、草原,B和她的影子Y也随着这股洪流被冲到山区,在那儿搁浅了 几年。不过杨光却时来运转,受到他一位在部队上突然高升了,因而也就光宗耀 祖的远房堂叔的关照,进了部队,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杨光所 在的部队驻扎在中越边界,后来被调到越南境内去打仗。在越南,他亲身经历了 战争的兴奋、恐怖和残忍。有一年,他从战场上回来探亲,见到了也从山区回城 逃避夏收的B。杨光一向在心中崇拜和感激着B,只是从来不敢妄想。现在,他 身着一套神气的绿军装,精神抖擞地站在B的面前,脸上的皮肤被亚热带的太阳 晒成古铜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B,真有那种英雄恋美人的味道。   杨光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B也不能不对他钟情。他们便在已经被砍伐又平 整为稻田的那片芒果园北面的小池塘边幽会了,坐在几年前青河画风景的地点, 对着依然还是一如坠落地面的红棉花似的西天晚霞谈情说爱起来。   杨光每次来找B,都在门上轻轻地敲两声,如果没有人答理,便静静地等候 良久,再轻轻地敲叩。犹如一个臣子求见女皇,他总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   “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这样敲门的。纨裤子弟是决不会如此有礼貌。殊不知, 寒门出贵子呢。”B曾经自豪地这么说过。   文革到了这时,人心都已经腌浸得又苦又涩。B自然是对现状,对社会,对 那时的中央领导有着一腔的不满和怨言。B的父亲由于多年前曾和一个知道江青 底细从而反对她的人有过颇为密切的关系,便一直在受审查,不能“解放”。他 的老婆邱校长也就受着牵连。两人后来都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去劳动改造。B将她 的满腹牢骚向她那太阳神一般正直和英俊的恋人倾泻出来。杨光默默地听着,对 B一家的不幸遭遇深为同情,也深为不满。他相信B所说的都是真话——他一向 都信任她,崇拜她,忠实于她。他相信邱校长那样的好心人决不可能是坏人。由 此类推,邱校长的丈夫,B的父亲,便也不可能是坏人。只是他不能理解,为什 么这些好人会遭到迫害。逐渐地,他认定,一定是江青这个狐狸精迷惑了伟大领 袖的眼睛和嗅觉。   十几天的探亲假一晃而过,爱情才刚刚拉开序幕,杨光就不得不离开。临走 时他送给B一顶旧军帽做纪念。那军帽上有一个被美军炮弹划破的口子。   “只有不到一公分的偏差,”他说,“我的命险些就没了。”   “你不害怕?”B萧洒地将那顶光荣的军帽戴在头上,问。   “当然不害怕。”杨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当军人还能害怕?那时想,要是 真的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我就是烈士了。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 滑动着,“只是还没向你表白。”   “那么现在呢?”B问。   “现在即使牺牲了,也不遗憾。”   他就走了,又回到那弹片横飞硝烟弥漫的战场去了。                 (六)   此后将近一年,B和杨光两地情书不断飞越国界,无比浪漫。日子在期待的 焦虑中过去得很慢。B在寂寞时就拿出那顶有着弹片划口的军帽出神,当然更多 的时候是向她的影子Y描述那十几天中的甜蜜经历和他留给她的印象,以及对他 们未来的憧憬。Y盯着旧军帽上那烧焦的、弹片划开的口子,眼前便闪现出刀刃 一般的弹片划过军帽的场面。Y似乎可以看见那块锋利的弹片切入B的恋人杨光 那英武的军人的头颅,鲜血便从他的脑袋汹涌而出。这个景象使Y胆战心惊,仿 佛青河的死又重新上演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Y的心里就慢慢地升腾起一种不 可言说的郁郁之感,仿佛有什么不祥将要发生似的。果然十一个月之后,来自异 国战场的杨光来信突然中断了。最后一次信中,年轻的军人还深情地写着如何掰 着手指计算,如何不堪等待那就要到来的休假。   这样地过了一两个月,B受不了,就跑到杨光的家里去打听,可杨光的家人 也一样地迷惑。休假的日期到了,杨光却没有如约而至。Y开始为她的孪生姐妹 焦急了,难道杨光也要象B的第一个恋人青河那样地忽然夭亡,一下子消失,象 秋天一阵狂风猛刮后的梧桐树叶那样,从树干上飘卷而去,无影无踪?想到这里, Y不由地用两手紧握着脖子,仿佛那旷日持久的鱼刺之疼猛然间发作了似的。她 想要呻吟,大声地呻吟呼喊,却不能够。于是便揪住头发,以免精神崩溃。青河 的消隐而去是Y的责任,如果她能够,她愿意拿自己剩余的生命去赎回他的,然 而她不能够!无论Y怎样后悔,怎样心甘情愿地赎罪,她不可能。Y有生以来第 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生活不光是对她,而且对B,太不公平了。   Y那隐隐的忧郁随着杨光没有音信的日子的拖长,日益加深了。如果他是牺 牲在战场上,家里也将收到阵亡通知书。如果是受伤不能写信,杨光那小伙子, 一定会托护士或者其他伤员代写,如果不给B写,至少也给家里写。可是什么消 息都没有。四个月过去了,就在B的耐性几乎消耗贻尽之时,杨光来信了,是寄 到家里,托他家人转来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蓓:   首先请你耐着性子将这封信看完。我知道我再也没脸见人,没脸见你了。   想不到我没有被敌人的枪弹所杀死,却被自己头脑中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所 击毙——我犯下了严重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由于我的反动思想,我坐牢了。根 据我的罪行,本来我是要判无期徒刑的。但是上级和党很宽大,鉴于我平时表现 好,认罪态度也诚恳,我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虽然只判十五年,可是这十五年却是我人生最宝贵的十五年啊。等我出狱时, 我就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你是不会等我的,我也不敢奢望。只是希望你有空能给 我写写信,真的,如果见不到你的信,我便太绝望了,不如死了好。   你的一切怎么样?余言后叙了。多珍重。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   光   1972年10月8日”   这封信太出乎意料了。正如杨光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如被敌人的枪弹所杀死 了的好。如果他真的战死在了沙场上,也许B还不会象现在这么悲哀。后来杨光 在连队上的一个要好朋友冒着极大的风险来看望杨光父母,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真 相。原来杨光自从那年探亲返部队以后,曾数次在班上的政治学习和讨论会上发 表“反动”言论,攻击江青和文化革命,为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人辩护。 这件事被报告到上级,他便被抓了起来。杨光的这位朋友不明白一个聪明能干、 表现优秀、前途无量的杨光为什么会忽然间傻到连伪装“革命”都不知道的地步。   “都是因为了我,是我害了他。”有一天B对她的影子Y说。   “他把你看作了上帝。如果你所说的那些关于江青的话出自别人的口,他也 许根本不相信,还可能认为那人反动呢。爱可以让人变成傻瓜。”Y叹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道:“爱的力量那么大,它也可以让人变成魔鬼的呢。”   B瞪眼瞧了瞧Y,说:   “变成魔鬼,太可怕了。”   从那天起,Y暗暗发誓要挽救这场爱情。杨光并不见得就是B那一长串恋人 名单中最出色的一个,然而他可能就是最痴情最真诚的那个。实际上,事实不是 已经证明了这点吗?   B没有给杨光去信,她虽然很同情他的不幸,但对一个因为爱情而昏头转向 地失去理智从而断送了前途的人,她仿佛有点鄙视。她虽然还收藏着那顶旧军帽, 却对它不象从前那么珍视了。象对待青河的那支手枪一样,当她有了新遇之后, 便将它转送给了Y,仿佛Y非但是她的影子,而且还是她的收藏室。                 (七)   在一个冬雨寥潇的山区夜晚,Y坐在她们昏暗的木屋中的床上,偎在被窝里, 打量着那顶旧军帽上焦黄的口子。屋檐下的水洼无休无止地敲奏着令人心哀肠忧 的雨歌,本来是冬眠的大好时光,Y却无法入睡。B在那个白天去了县城,去会 才调到县文工队的岳明。这样的雨夜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可是远方狱中的杨光还 在痴痴地等待着B的来信呢。于是Y放下那顶旧军帽,钻出被窝,拿出信纸和钢 笔,给倒霉又不幸的杨光写了一封信,最下边署着B的名字。Y只能想象收到信 时杨光那从绝望中逢生了的喜色,Y那自从青河以后就一直沉重的心便有了一点 儿的舒缓。尽管B新近老爱往县城跑——还不是为了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岳明,Y 却不知怎的不愿承认B已告别杨光的事实,也许Y知道,岳明也终将成为一片过 眼烟云的吧。   山区的冬天很冷,写完信后,Y就感到手脚已经冻僵了。她爬上床,正要钻 进被窝时,看了一眼床头墙上几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那张黑影画像。不知道为什 么,也许是昏暗油灯的恶作剧,Y看见那个黑影子的里边仿佛有一个心脏在跳动。 从那晚以后,每当Y看那幅画,她就看到画里的那个心脏。终于,在一个漫长漆 黑寒冷的冬夜,Y找出一支那时流行的红蓝铅笔,在黑影的里头描下了一颗红心。   大约半年以后才收到杨光的回信,很不容易。当然,是写给B的。B收到信 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Y便告诉她是如何一回事。   “你喜欢他!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才会给他写信。”B不高兴了。   “我只是同情他,我只是不想让他失望。”Y申辩。   “那是我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的男朋友都这样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 盘?”B象突然间发现身边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那样地警觉起来。   “不是,至少不是每一个。”Y说。   B有点吃惊地上下打量起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的Y,扬了扬她俊俏的眉毛。   “啊,那么是哪一个?杨光?还是岳明?”   Y摇了摇头。   “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资格!”   B从来没有对Y这么刻薄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到有一天Y居然会成为她 的“情敌”——臆想中的也好,真实的也好,那个只是她的卑微的影子的Y竟然 使她感觉到了威胁。这种感觉很不受用。可是B永远都不会知道,自从青河以后, Y已经不会去做任何可能伤害B和她恋人的事了。当然B做梦都想不到Y曾经有 过的作为。如果Y没有从自己那一番痛苦得如同下了一趟地狱的心灵遭遇中得到 任何教训和启发,那么Y便再也不可救药了。   Y无话可答,是的,她没有资格。只是现在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并不仅仅是 因为她只是一个影子,而是因为——更重要的,她是一个罪人。   由于B的不赞同,与杨光的通信往来便从此中断。   自从发生了这事之后,姐妹俩便人生第一次地有点疏远了。B仿佛厌倦了她 那自从出生起就一直附在自己身上的影子,想把它甩开,有时真想把它甩得远远 的。而Y也越来越感觉到B那比她自己更庞大更真实更美丽的身体将她的天空给 完全彻底地遮蔽了,使她无法呼吸,无法生存。而Y却不能简单地用一把刀将它 戳倒,或者用一支枪将它击毙——Y不是已经痛苦地尝试过了吗?而象青河一样 可以看得见Y——穿透B那庞大真实美丽的身体看见Y的人仿佛再也没有了。不 管愿意不愿意,Y仍然是一个卑微的影子,B的卑微的影子而已。   Y曾暗自发誓要挽救B与杨光的爱情,仿佛只有这样做了,她才能从地狱中 逃脱似的。然而B却不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做的同时,B也将自己的一个 后来想起来可以称作是“考验”的机会给随手扔掉了。   正当Y负着沉重的心灵担子在无边的沙漠中匍匐而行,看不见希望,饥渴难 耐,奄奄待毙之时,她忽然摸索到了一个暗藏在乱石之中的泉眼。Y就慢慢地、 艰难地搬开了那堵塞着泉眼的石块,于是,潺潺流水便开始流向她了。                 (八)   七十年代中期,B和她的影子Y在山乡里的日子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了城里。有一天,B和Y又来到多年前曾经百无聊赖 地出没过的,如今已变成一片稻田的那片芒果园,那所中学仍然挺立在水塘边, 那座古老神秘的庭院也一如既往。不过她们这次的到来是为了寻找一位她们父母 亲的老朋友,那人也许在将她们从山区调回城里方面能为她们想点办法,或者出 点力。曲伯因为“历史”很“清白”,又一贯唯唯诺诺,所以便“解放”得早, 分配在文教系统工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曲伯就住在这座古老阴森的庭院里。   “这儿原先是一座老图书馆,据说闹鬼,没人敢住。”曲伯看到她们好奇的 样子就解释,“运动刚开始时,那些藏书烧的烧,扔的扔。我被‘解放’后,回 到城里,文教口就让我住在这儿。我搬进来的时候,一片狼籍。我把所剩无几的 书都堆放到一间大屋子里,腾出这两间房我们一家人住。”   “真的有鬼吗?”B有点不相信。   “到目前为止还没遇见呢,大概被我锁在了那间屋里。”曲伯风趣地说。   “文革初期那些年,我们老来这儿闲逛,从没听说过有鬼……唉,那些日子!” B不知为何忽然感叹起来。   那些日子!Y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那些B的初恋的日子啊!它们倒成了Y 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了。想到这里,Y不禁也叹了口气,只不过她的叹气没有被人 注意到罢了。   曲伯仍然念着老朋友的交情,关心地问候B父母亲的近况。他还清楚地记得 B,那个聪明伶俐可爱娇柔的小公主。B想上大学,曲伯认为B有理想。他认为 B不但有理想,而且还有才华,不可荒废。于是他答应一定想办法,决定亲自去 找人。曲伯对B的印象很好——谁能不对B印象好呢?   “有男朋友了吗?”临别时,曲伯问。   B知道曲伯是问她,曲伯也确实是问她。在这种场合下人们往往是看不见Y 的,她只不过是B的影子罢了。   “没有。”B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   “很好。年轻人不要只想着谈恋爱找朋友。现在的年轻人,胸无大志,眼光 短浅。你没有男朋友很好,抓紧时间学习。毛主席不是说要认真看书学习吗?他 还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那是教导我们要多读历史。也不要因为父母亲 的问题影响了自己的一生,主要看自己,要争气!”   曲伯的谆谆教导在那个时候的B和Y听来,是很温暖人心的。B毕恭毕敬地 点着头,Y却忽然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发问了:   “曲伯,我们可以向你借几本书看看吗?”Y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声音却 仍然是压抑胆怯的。   “嗯,这些书并不是我个人的,再说,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也不好。”曲伯颇 有点为难地说。“不过,你们可以来这儿看书,什么时候来都行,只要我在。”   曲伯说话时眼睛看着B,好象是在回答B的问题似的,仿佛提出那个有点荒 唐问题的小孩不可能充分理解他的话,他便对那领着小孩的大人解释,这样可能 更清楚更容易一些。   不管怎样,曲伯答应可以来看书。于是第二天Y就来看书了。   自从跨进了那间藏书室,Y就好象一只流浪飘泊了很久的寄生蟹,终于在广 漠海滩的尽头找到了一顶空贝壳一样,成日里钻在藏书室不出来了。那些书,有 些居然仍旧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尘封未动,看上去即使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 也未曾触动过。但是大部分都被堆放在地上,而且很有些被虫蛀食了。那屋里除 了书架外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Y只好用一些尚好的书本堆起了一个“沙发”。 墙壁上高高地开着两扇窗子,将外边的世界和这古老神秘的所在,用阴阳晴雨变 化时反射进来的光线联系起来。电灯也只有一盏,屋里光线不太好。Y就将自己 在山区时用的手电筒带来。就这样,在这个图书的世界里,Y仿佛找到了生命的 意义一般,至少,这些书使她感到了生活还是值得一活的。                 (九)   B进了医科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Y呢,也终于被调回了城里,在清洁队 工作。清洁队的活儿除了倒马桶,抽粪之外,就是扫大街倒垃圾。工作虽然又脏 又臭,却很自由随便,不用一天八小时钉死在岗位上,Y对自己的工作也就没有 太多怨言了。那些不干活的时间,Y就跑到曲伯的书屋里去做书虫。   曲伯的儿子曲易也在医科大学念书,比B高一级。不知是曲伯的有意安排, 还是两人真有缘份,B和曲易很快就成为人人赞羡的一对情人。B的父母亲因为 那硬是解决不了的老问题,便一直在穷乡僻壤呆着。这样地直到一九七六年的秋 天,忽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变化了。B的父亲就一下子从一个可怕的“反党 分子”变成了革命“斗士”。于是老夫妻俩双双回到了城里,如同凯旋的英雄。   老夫妻俩回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们忠实的老朋友曲伯,感戴他对女儿 B的关照。他们认为B和曲易真是再好不过的匹配了,婚事也就初步定了下来, 等到B大学一毕业,两人就成亲。   下一年的夏天快到来时,空气中就飘扬着恢复高考的消息,在清洁队里倒马 桶扫大街的Y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Y从来不敢想象大学,不敢将自己与那 城堡一样高不可攀的概念联系起来。Y一贯是卑微的,没人看得见的,她只配扫 大街倒马桶,她怎么能上大学呢?那简直就是荒唐的想法。然而不管想上大学也 好,不想上大学也好,Y一心真正想望的,还是逃避在她那堆满了书籍的屋子里, 去消磨她那卑微的生命。那书籍里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 Y在那里就不感到自己的卑微了,暂且地忘却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她觉 得自己离那些伟大不朽的大师们很近了——大师们从他们的著作里与她象知心朋 友那样地谈着话。而这样的谈话是对所有的人一律平等的,并不因读者而异。   有一天下班后,Y又钻进了图书堆里。屋里很闷热,Y将那两扇高高的窗子 打开,又点上蚊香,就开始看书。看了几个小时,见高高的窗子外头,天色已暗, Y就打算回家去。可是她忽然发现了一本看上去并不十分破旧,而且仿佛很有趣 的书,就顺手翻开,结果被完全地吸引住,一个劲地读了下去。大约十二点钟的 时候,那唯有的一盏电灯灭了,不知是停电还是灯丝烧断。可是屋里并没有一下 子变得漆黑一团。这天一定是个农历的十五,月亮很大很圆。月光从那高高的窗 子外白蒙蒙地射进来,屋里的书架和那些古老的图书都好象忽然间被赋予了生命 似的。Y感到头疼得难受,就倚靠在她那书本架起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养神。 倦意象海潮一样地向她扑来,不一会儿,她就沉沉入睡了。   屋角那边书架背后好象有人在轻轻翻书。可是这间屋里通常是不会有其他人 的。曲伯前一段还时而进来查看查看,但自从几个月前他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以 后,便根本没有功夫再到这样的地方来了。而且很快,曲伯一家就要搬家了—— 市委副书记这样重要的人物怎么能住在这么破烂不堪的地方呢?Y好奇地站起 来,朝屋角那儿看去。记得曲伯曾经说过这儿闹鬼。Y突然害怕起来,胳膊上一 下子冒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她疑惑地呆站着,不知怎的,好奇却比恐惧更强烈地 攫取了她的心,驱赶着她的身体朝屋角那个书架挪动而去。就在那儿,在那洒满 了白雾一样的月光的书架背后,Y看见了一个苍白的青年,额头上一个黑洞在汩 汩地流淌着鲜红的血。那青年不是任何其他人。   “青河?”Y不禁张口惊叫,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那象铁梳子一样的鱼刺 深深地卡在她的咽喉里。她就象哑巴一样张着口,瞪着一双惊恐无望的眼睛。   但是那青年,仿佛听到了Y的声音,仿佛也一样地是哑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里并没有那见了杀死自己的凶手时的复仇的火焰,而是一种不可言喻 的、莫大的哀伤。Y想要向他解释,解释那个多年前命运对他们开的残酷的玩笑。 她要想跪下,跪在他面前,让他用自己的手将她那影子一样的身体撕碎,扔在地 上践踏,即使这样做了,她也仍然不可能挽回他那年轻美丽的生命啊。难道这么 些年来,他就在这屋里的黑暗中消磨着岁月?他是在等待吗?还是在寻找?十年 了!Y不禁意识到,是的,十年了。Y向他伸出双手,身子慢慢地往下滑,终于 跪在了地上。一阵凌晨的凉风从高高的窗外刮进来,屋里便响起哗啦哗啦的书页 翻动声。Y朝四周张望一下,那些书本就象墓碑一样地站立着,而那哗啦哗啦的 响声却有如墓地上秋风在席卷着落叶,凄凉寂寞。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那青年 忽然不见了。Y往那书架的深处眯眼看去,那儿除了几本尘封的旧书以外,什么 也没有了。   Y从“沙发”上跳起来,书屋里一片寂静,有如金字塔里法老的墓室一般。 Y哆嗦着从地上捡起手电筒,将它往屋角的方向一照。那儿的确是除了尘封的旧 书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在那些尘封的旧书旁边,在那书架的顶角,摊开着 一本显然不是那么破旧的书。Y将它拿起来,那页上面是一幅黑白插图。图中描 画着平静的海面,海面上突起一块礁石,一只小美人鱼坐在礁石上,对着当空的 明月出神。翻到封面一看,封面上印着“安徒生童话”。这不正是几个小时前吸 引了Y,使她一个劲儿地读下去直到电灯忽然熄灭的那本书吗?这本书怎么会从 她的手里,或者是从她的膝盖上,跑到书架上去的呢?Y极为不解地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拂晓前的鸡啼,是去上班的时候了——倒马桶得赶在人们起床上早 市之前。Y就拖着一双疲惫的腿,一脑袋的迷惑,去开始她新的一天了。                 (十)   暑假的最后一周,B和曲易从杭州游玩回来。虽然还没有结婚,他们却好象 提前进行了蜜月旅行。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B在这年毕业,将被分配在当 地的一家医院工作。曲易则在一年前就毕业了,留校做助教。这是个星期天,小 两口子打算出去置办一些新家的用品和摆设装饰。B吃了早饭后就坐在镜子前面 修饰自己,一边等待着她的未婚夫上门来接她一起出去。   这年B有二十六岁了,刚刚大学毕业,就要做医生了,而且马上就要结婚, 女婿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十全十美——和B不是正好成为一对天下稀有的绝 代佳伉吗?结婚以后,B就要搬进曲副书记的家里去住。曲易的母亲已经为他们 将一间新房布置得富丽堂皇,什么都不缺了。可是B却对新房中有些设计和装饰 不很满意,毕竟是上一代人的眼光,注重实惠,却忽略了时尚。新婚的日子就要 到了,B总觉得有什么被遗漏了似的。有的时候,她会忽然地坐立不安,仿佛那 被遗漏了的是一件很重要也很巨大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真正地知 道。要说她很快乐吗?是的,曲易正是她的好配偶,门当户对,才华横溢,仪表 堂堂,对她爱得很深切,两家父母亲又都是经过严峻考验的老朋友。几年来,两 家就真的象亲家一样地相处着。这个婚姻是注定会美满的。然而,在这里面却总 好象遗漏了什么——那连B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什么。   Y仍旧懒洋洋地躺在她的床上,几乎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是这样,这已成为她 的习惯了。一周就只有这么一天她不用早起,她要将那些失去的清晨的梦给弥补 了。   门外有人在敲门。那轻轻的“得得”一定是出自一位既有礼貌又谨小慎微的 来访者,不太象曲易的大方洒脱。不知怎的,B和Y在她们各自的房间里同时竖 起了耳朵,细听起来——那敲门声有着一种不太可能的熟悉。   她们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去开门。   “谁呀?”她一边开门一边问道。   “啊,邱校长。”那人的声音不大,仿佛有点卑微。   邱校长一定是不记得那人了,因为听不见她的回话。   “邱校长,我知道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可我一直都记着你呢。”   “对不起,文革这些年,将我的脑筋都给搅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认得了。你 是?”   “我是杨光呢。”   “杨光?”邱校长确实不记得了。   “我是蓓的同学,那年国庆节还到你们家来玩。那是一九六五年吧……”   “啊,记起来了,杨光,杨光,就是那个父亲是蹬三轮车的……”   杨光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了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邱校长记起了杨光,就朝B的房间大声喊道:   “蓓蓓,你的老同学来了。”   B已经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望见门边上站立着一个黝黑黝黑、满脸胡 碴、颧骨高耸的人,左边肩上背着一个褪色的军挎包,风尘仆仆,疲惫不整到了 有点狼狈的样子。那人身上的一切都与五、六年前那个英武的、太阳神一般的青 年军人杨光大大地不一样了,恐怕只有那一对亮亮的眼睛还能让人认得出是他。   “你,不是关在牢里了吗……十五年?”B半天才发出一声问话。   “进屋坐吧,哪有站在门口说话的?”已经回到厨房的邱校长从厨房里喊出 来。   “我刚刚到家,脸也没抹一把,衣服也没换就赶来了。”杨光走进屋,向邱 校长的方向抱歉地解释道,好象忽然间意识到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的外表不太适 宜这个既整洁又比一般人家更为阔气些的家似的。   “我平反了,没问题了!”他忽然转过身对B说道。   “啊,那是的,你本来就是为了……才被关进去的。你父母亲都好吗?”B 避开杨光的眼睛。   这时Y也已知道了来者是杨光,激动地从床上起来,趴在她的门边探望。杨 光朝Y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继续着与B的谈话。   “我母亲没等到这一天,三个月前去世了。”杨光说着,眼睛有点湿润起来。   “唉,真是的,我们都很忙,不知道你母亲去世的事。”B说,将眼睛看到 地下。   “没什么,她一直身体不好,很多年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B换了一个话题。   “很容易,一打听你爸爸,就找到了。”   B的脸上掠过一阵不悦的神色,仿佛提到她爸爸的人,都是来攀附的小人和 势利者。两人之间降下一阵沉默。忽然间,杨光的眼里闪现出兴奋和喜悦。   “我还一直保存着你给我的信呢。”他说着,从挎包里取出用牛皮筋捆扎着 的一厚叠信件。   “特别是最后那一封,就是我出事以后你写给我的那封,要是没有它,我恐 怕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他把那话讲得很轻松,象个什么笑话似的。他从那一厚叠信件中抽出一个特 别包裹着的信封,有点不符合他那黝黑的军人形象地、不好意思地朝B笑了一笑。   “后来就再也没能收到你的信,因为上面把所有来信都截住了。所以这封信 就特别地珍贵。我把它藏在心窝上,又害怕将它弄坏了,用塑料纸将它裹了起来。 可是因为看的次数太多,还是……”   B开始烦躁起来。她抬起头,半垂着眼皮看着杨光,慢条斯理地说道:   “杨光,你知道,你出事以后,我一直在等你的信,我等了你四个月,音讯 全无。我以为你不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就是变心了。战场上牺牲的话,也该有死 亡通知书的。我猜想你一定是变心了。听说文工团的女兵都很漂亮,卫生兵也很 俏,军人都很想找她们。你又是那样一个出色的,前程无量的战士……”B说到 这里,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不管怎样吧,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很高兴你平反 出狱,文革不知冤枉了多少好人……”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变心了?”杨光似乎不理解B的话,反问道。   “唉,旧帐就不翻了。看来当时是一场误会。我们还是往前看吧。”B恐怕 连自己都在惊奇刚刚说出的那番话——那番急中生智地编造出来的谎话。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已经老练到在说谎时连脸都不红了。   杨光木然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颤抖着手将那封珍贵的信收起来,脸上一阵 红,一阵青。   Y趴在门边上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心中在为可怜的杨光鸣不平,为他哭泣。 也许,她根本就不应当给杨光写去那封以B署名的该死的信。当时她不是已经看 出来B对杨光丧失了兴趣吗?否则她为什么老是往住着岳明的县城跑?Y现在才 意识到,她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比多此一举更糟糕的是,由于这封该死的信, 杨光就一直以为B仍然爱着他,仍然在等着他呢。五年来的期望和憧憬,没想到 却完全是一场误会和错觉!这真是太令他失望了。这个痛苦该有多大啊。   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那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敲门,仿佛在说:   “我来了,请立即开门!”   B全家人都对它很熟悉,这是他们尊贵的女婿到来了。B迎上去开门。   “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等你等半天。”B小声地抱怨。   “这是什么人?”曲易没有回答B的抱怨,望着坐在沙发椅里的陌生人,直 截了当地发问。   “一个老同学,老早以前的老同学。”B说着,就有点不情愿地朝杨光转过 身,“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光,这是曲易。”   “啊呀,小易,蓓蓓都等你等得不耐烦了。马上就要做女婿的人了,还这么 马大哈。将来有了孩子,看你还行?”邱校长又笑又骂地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捧 着一碗绿豆莲子汤,“快把这碗莲子汤喝了,你们两口子就走吧,都快吃午饭了。”   曲易端着那碗莲子汤,大约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饕餮,就跨进了厨房。邱 校长这才注意到那冷落在一边的B的老同学杨光。   “你也喝一碗莲子汤吧,杨光。”一贯仁慈的邱校长笑容可掬地问。   “不了,我该走了。”杨光站起身,背上他褪色的军挎包,说话的声音里带 着过于明显的强打出来的高兴。   “这么快就走?那,蓓蓓,快去送一下老同学。”邱校长似乎有些不忍心。   B就去送杨光。走到门边,杨光忽然停住脚步,B可以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 动着,这使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一个分别的时刻,也是同样的杨光,只是事过 境迁,现在的她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杨光有点艰难地说,“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 一封信,既然你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以为我变心了?”他说完这话,用上齿咬 着下唇。   B怔了一怔,但是马上就回复了镇定。   “你知道我有一个妹妹,是我的孪生姐妹。她虽然象一个影子一样地不出众, 默默无闻,可是却很多心,或者不如说很多情吧。”B说这话时眼睛朝仍然趴在 自己房门边观望的Y瞥了一眼。Y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封信完全是出自她的手——是她的恶作剧,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原 谅的恶作剧的话,那就只好去怨她了。”B说完,就将两手叉在胸前,扬起她那 俊俏的眉毛望着杨光。   Y的脸色象死尸一般苍白了,她万万没想到B会将这个并不好玩也不可爱的 事实披露给杨光,这不是残忍又是什么?   杨光转过身体,朝Y的所在看去。Y赶紧垂下眼睛,羞愧得有如犯下了可耻 的罪行似的。Y就这样低垂着头,直到她那死尸般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地忽然间滚 烫起来,她听见B的一声斥责:   “杨光,别这样死皮赖脸地盯着她。”   Y就胆怯地抬起眼睛,和杨光的眼光相遇了。就在那一刻,仿佛太阳照射在 宝石上那样地,整个的世界都闪耀起来,五光十色。在杨光那绝望得有如没有星 光的夜空的眼里,地平线上冒出了一线黎明的曙光。他的眼睛好象在问:   “是你?”   于是Y感受到一阵神棒的敲击,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面前那个庞大美丽 真实、高墙一般厚硬的B正在慢慢地散架,她的“自我”正在挣扎着从地上的躺 倒里站立,从墙壁的平面中一点一点地凸起……                 (十一)   下班的时候,Y又照常往那间老书屋去度过她安静的时光。自从那天杨光来 访,Y便很久以来第一次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想 念起杨光来。有时真希望一下子在人群中发现他,或者在街上遇见他。Y还记得 杨光家住在一条窄小的巷子里,她就真的骑着自行车从他的家门前经过了几次。 可是她没有能“无意”中见到他。   老书屋那古老建筑的外面停着一辆大卡车,几个机关工作人员模样的男人正 在将屋里的藏书搬上大卡车。曲伯曾经提起过,这批藏书迟早是要被搬走的,看 来,这个时刻终于来了。Y有些惋惜地看着这些书被装上车,她从来没有意识到, 她曾经一度“拥有”过这么多书。它们曾经象墓穴里的殉葬品那样地静静地躺在 这座古老建筑里有几十年,几乎没有人翻动过。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有谁“拥有” 过它们?现在,尽管它们被搬走了,它们中的许多却留在Y的大脑中了,这才是 真正的拥有啊。Y想起了那本“安徒生童话”,忽然间希望在搬运的当中,这本 书一下子掉落下来,从而被忽略了,她就可以将它捡起来,据为己有——不知怎 的,Y对那本书有着特别的眷恋。可是所有的书都被搬走了,一本不剩。最后, 那几个人将门锁上,跳上那满载旧书的大卡车一颠一跛地开走了。Y在门外站立 了一会儿,摸摸口袋里那把曲伯给的开门钥匙。那一屋子的书都没有了,那钥匙 还有什么用处?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了。她也许会将那把钥匙保存一段时间,当 作一件纪念品。Y转身要走开,可是又忽然想起,那屋里的“鬼”呢?那屋里应 当是有鬼的,Y不是还与他有过邂逅吗?没有了书,他一定很寂寞。Y看看周围 没有人,就开了锁进了屋。她将屋门敞开着,或许他也想从那空洞的屋里逃走呢。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尘埃和废屑,只有孤零零的书架。Y又想起了那晚的遭遇, 她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真实。Y就在那空屋里转了几圈,仿佛那鬼也已经随书而 去了似的,屋里没有一点动静,Y就又锁上门,回家去了。   天已暗了下来,Y骑着自行车到了大院门口,看见路旁树下站立着一个人, Y就下了车。那人迎着Y走来,Y的心就“砰砰”地蹦跳了。那人身穿白色短袖 衬衫,褪色的草绿军裤,新剃的齐短平头,刚刮的青亮的腮帮,与几天前那副胡 碴满腮,尘埃封面的疲惫形象完全不一样了。只有那双眼睛炯炯亮亮的,一如既 往。   仿佛语言是多余的,他们就站在路边,在傍晚的街灯和落日的余辉中互相凝 望着。Y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了——有生第一次地看到了,一个独立、完整、清晰 而且美丽的自己。她好象是看见一个新生儿那样地,对着那个新创的奇迹百看不 厌。于是他们就这样地在过往行人的好奇目光下和交头接耳中,久久地注视着对 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们天天相见了。杨光分配到了公安局的刑警队工作,又如太阳神一般地英 武抖擞起来。Y把杨光带到家里,邱校长和B见到了那与几个星期前完全判若两 人的“三轮车夫的儿子”时,都很有点吃惊。那套神气的警察制服和那双重新自 信起来的眼睛,又一次地令B对杨光刮目相看了。可是杨光呢,这位曾经一度是 B的英雄和恋人的杨光,却看也没有看一眼B,径直地跟随着Y走进她的房间。 在那里,杨光看到了Y床头墙上并排贴着的两张画像。他先是对那张没有实现的 下一个样板戏女主角的形象默默地注视,然后就将眼光转移到旁边那张影子一般 的画像上去。他慢慢地举起他那三轮车工人儿子的粗糙的手,轻轻地、小心庄重 地触摸了黑影里那个Y用红蓝铅笔的线条和颜色制做的心。于是Y便感觉到她的 心在胸腔里温暖地跳动了。   “你知道,我在清洁队工作,”Y坐在床沿上说,“很多人都瞧不起这个工 作,当然也就瞧不起干这个工作的人。”不知为何,那种一向的自卑感忽然又朝 她侵袭而来。   “我不在乎,真的,只要心好,比什么都珍贵。”杨光说,握起Y的一只手。   Y想说,你不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心坏的一个人,我是谋杀犯,我是杀人凶 手!可是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他的情谊将会把那个黑色影子一样的、过去的 “它”埋葬掉,新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从虫蛹中化蝶而出的“她”。于是她便 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不敢相信似地触摸着他的真实。他就弯下头,在 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Y找出那顶有着一道弹片划口的军帽,杨光瞪着惊奇的眼睛瞧着她的珍藏。 他忽然抓起那顶勾起他无数往事记忆的军帽,在Y的面前发誓,他要永远爱她, 他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他要与她白头偕老、恩爱一世。Y的心就犹如欢腾的海 洋,心花怒放了。她沉浸在难以置信的幸福和欢乐中,心里却有着一种隐隐的不 安,仿佛这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梦中,转眼即逝。                 (十二)   国庆节就要到来的前三天,B向Y索要那顶有着弹片划口的军帽。   “这是杨光送给我的定情物,你得把它还给我。”B说。   “可是,你不是早就不要了,把它给了我……?”Y很吃惊,对B的突然要 求毫无准备。   “不管我要不要,它都是杨光送给我的,他又没有送给你。现在我想把它要 回来,不可以吗?”B很理直气壮。   Y不知如何作答。是的,这顶军帽是杨光送给B的,杨光从来就没有把它送 给Y过。可是,如果不是Y收留保存了它,它一定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你现在又要它干什么呢?”Y不解地问。   “这个你不用操心。杨光仍然是我的男朋友。”B说。   “我以为再过两三天你们——你和曲易,就要结婚……”Y提醒她的孪生姐 妹。   B烦躁地打断Y的话,有点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谁说我和曲易结婚!我们还没有拿结婚证书呢,没有结婚证书就不能结婚!”   “你是说,你忽然间决定不结婚了?”Y对B的变化莫测很震惊。突然间, 她不知从哪儿聚起了一股力量,而那股力量又不知怎的使得她的口齿一下子变得 极为伶俐,有条不紊。   “你是说,你忽然间决定不和那个你恋爱了三年,提前度了蜜月,将新房和 婚事张罗得万事俱备、与你成双结对每日形影不离进进出出、全世界闭上眼睛都 认得出是你未婚夫的男人结婚了?”   B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几乎不认得了的孪生姐妹,半天才缓过劲来。   “我爱杨光,”她说,“我真正爱的是杨光!”她哭着喊叫起来。   “你说什么?”Y疑惑地问,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我爱杨光!我一生真正爱的只有一个人——杨光!”B的声音由于激动而 颤抖了。   Y低下头,不作声了。她感到自己的唇齿很焦躁,一下子张口结舌地说不出 话来,刚才的那股力量不知怎的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的,B爱杨光。 她自己这么说的,谁还能否认呢?而杨光的在她们生活中出现,还不是因为他爱 B吗?毫无疑问,他们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一对。而她——Y,不是还暗暗发誓要 挽救这美好的爱情,把它作为对自己的挽救吗?只是,这一切都并没有在需要发 生的时候发生啊。五年过去了,仿佛又一段的过眼烟云已经早被人遗忘,仿佛不 管多么耀眼的烟花焰火在五年的晨晨夜夜中早已雾消云散那样地,不被人提起。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了?B忽然宣称——在她自己将这一切都任性地摧毁掉了的 时候,她忽然悲痛欲绝地宣称,她爱杨光,他是她唯一真正爱的人!   B也许一生还从未对什么事情后悔过,现在,她才有生第一次地深深懊恨了。 当初她应当要给杨光写信的,她为什么那么没有远见呢?她是那么轻易地将他扔 给了Y。想到这里,B的心里就疼痛得要发狠。   “我知道杨光,他仍然是爱我的。即使我跟曲易结婚了,即使他自己也跟别 人结婚了,他心里也还是想我的。”B终于安静下来一些,开始平心静气地说话, 仿佛是自言自语。   Y一声不响地听着,只觉得自己在逐渐地萎缩,变小。只觉得面前的那堵已 经散架了的墙垣正在一寸一寸地重新长高,变大。   “他跟你好,还不是为了我?”B继续着她那平心静气的自言自语,“因为 跟我没希望了,跟你好,他就有机会经常见到我了。”   B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呢。哪个男人不想跟B好?哪个男人又能够完全彻 底地忘掉B呢?只要B愿意,她便可以征服几乎世界上所有的男人,而他们则一 定召之即来。B是具有这种魅力的女人。                 (十三)   国庆节的前两天,B到刑警队来找杨光。那天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百褶裙, 一件有着温沁的白底小蓝花图案的上衣,一双白色搭袢皮鞋,挎着一个也是白色 的拎包。远远地看去,她就象蓝色的湖面上一只高雅美丽素洁的天鹅。这样一只 不落凡俗的“天鹅”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都会羡慕赞叹地朝她多看几眼。   “哎呀,杨光,栗原小卷来找你了。”刑警队的一位年轻警察向着队部的方 向大声报告。   队部里立刻跑出来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探头探脑,鼓着眼睛观看“栗原小卷”。 杨光向队长请了假,就与“栗原小卷”一块儿出去了。   他们又去了那个老地方,只是那里如今连水塘都填平了。填平了的水塘上现 在盖起了中学校的教师宿舍,完全失去了诗情画意。他们就只好在已经长得很高 大的、残剩的几株芒果树下,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便 躲进了一株芒果树的浓阴里。等到他们从那里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对难分难舍 的恋人了。   B的婚事在婚礼的前一天被取消了,当然对外说的是“推迟”。世界上恐怕 只有B有这样的魄力,不仅将两家辛勤培养扶植了几年的美梦和希望给一夜之间 就撕毁了,而且震惊了所有的熟人朋友和舆论界。无论邱校长夫妇怎样劝说,哀 求,甚至恐吓,都毫无作用。他们都是脑筋开明的人,知道那种将号啕大哭的女 儿逼上花轿的做法早已不时兴,而且对B绝对无效。因此只好编了谎话,声称他 们的女儿突然病重,无法进行婚礼,不得已延期。下一步,如果B仍然没有回心 转意的迹象,就打算放出B事业心很强的空气——B要把精力集中在刚刚投入的 医学事业上,不着急个人大事。老夫妇俩深感对不起曲易和老朋友曲副书记。他 们暗中祈祷,希望B的决定只是一时任性,鬼迷心窍,不久将会醒悟过来。   B对这件事的后果并不去多想,现在她一心就是要和杨光好。杨光呢,虽然 心头有着一股怨气,但终究经不起B掏心捣腑的哭诉,何况,他本来不就是热恋 着B的吗?她是他多年来的梦想啊。这真是好事多磨。当他最后确实地知道了B 是真正地爱他,而且为了他断然取消了一门十全十美的婚姻,他的那颗饱经了风 霜炎凉的心,象是一桌子的调味罐子都打翻了似的,酸甜苦辣,真不知是什么味 儿。   B不失时机地以温情相濡,那甜蜜的滋味终于压倒了一切。B永远是所向无 敌,战无不胜的。一切都被她降服了。她自然也没有把那一向只是龟缩在她背后 静静地观看的Y当作一回事儿,虽然她知道,在她心的还没有醒过来的深处,知 道她是在将杨光从Y那里强夺过来。然而B并没有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因此她便 不以为那是强夺,那只是,象那顶军帽一样,物归原主罢了。   没有人能够知道杨光对Y的重要性。如果说杨光第一次在B生活中的出现有 如一片过眼烟云,Y也就随着B,把他看作是一片过眼烟云,尽管她试图挽救过 这场爱情。然而杨光的第二次出现却大大地不一样了。杨光的第二次出现对Y来 说,就象是十年前青河的出现那样,它又一次地、千载难逢地给了Y那种珍贵的 感觉。这是一个令奇迹发生的时刻。Y知道,杨光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成为 “人”的出路啊,他对Y来说太重要了。Y是决不能,也决不会将他轻易放弃的。                 (十四)   自从B向Y要去那顶军帽,杨光与B重修旧好,Y已经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   国庆节那天晚上的庆祝活动盛大繁多,因为是“四人帮”之后的第一个国庆。 邱校长夫妇乘了专门派来接他们的小轿车去了剧院看文艺表演,B和她的恋人杨 光则骑车去广场欣赏节日焰火。Y哪儿也没去,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望着床头墙 上那张年久的黑糊糊的画像发呆。她觉得自己好象是一只饥饿的,快要死去的小 动物,在树林中找寻食物,经过千辛万苦的搜寻,终于嗅见了一点食物的美味, 于是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行进,食物到手,刚要张口,一下子掉进一个埋伏着的 陷阱。现在,她就在这深深的陷阱里苦苦挣扎,头顶一片黑暗,看不见从这里跳 出去的希望。她随手捞起桌上一支铅笔,往那黑影的心上就戳去,好象用一把匕 首在捣捅一颗真正的心一样,她的心便象遭受了切割一样地疼痛了。当这疼痛无 法忍受时,她就慢慢地往地下倒去,手捂着心口。   走廊里传来笑声和脚步声,她听见B和杨光开了公寓的门,然后就径直地走 进了B的房间去。过了一会儿,邱校长夫妇也回来了,老两口仿佛很疲劳,很快 就去上床睡了。Y躺在地上,看见床铺下面那只小樟木箱子,那里面都是她的收 藏,大部分是B所不要了的旧东西。她就一把将那箱子拖出来。那里原来存着的 杨光的旧军帽已经在几天前“物归原主”了,不过箱子底部还藏有一个白纱巾包 裹着的小小包袱,Y把它拿起来。十年了,那支手枪就一直被包裹着,躺在箱底。 她掀开纱巾,握起手枪,对准床头那张黑糊糊的画像瞄准。对,就瞄在那个黑黑 的,蹂烂了的心上!为什么不呢?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B房间里的声响便特别醒耳了。Y知道,杨光还没有走。 她听见木板床生硬的、令人难堪的嘎吱嘎吱声从隔壁房间邪恶地传进她的耳朵。 她无法容忍这个声响。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往悬崖上推下去,而那推她的人正是 ——又是B。她从悬崖上落下来时是那么轻,那么没有份量,她由衷地感到自己 的微不足道——渺小卑微得连个影子都不如了。她只是一片枯黄的落叶,地上的 一只蚂蚁,臭沟里一条蛆虫。此刻她所感到的,是一种压顶的、彻底的绝望。她 的心也就又冷又硬了。人到了极为绝望的时候便什么也不害怕了,因为没有任何 情况能比绝望更恶劣更不幸;没有任何不可以失去,因为什么都已经失去了。   她那又冷又硬的心在痛苦地呻吟,充满了怨恨与报复的狠毒。于是Y卸下枪 膛里那最后两颗子弹,将手枪和子弹都用那白纱巾细细地擦了,擦得又光又亮后, 她将子弹重新嵌入。然后她举起枪,朝着墙上与那黑糊糊的画像并排而贴的、业 余画家刘水的杰作——B的高大形象,瞄准了。她垂下手,思考片刻,把一头汗 湿的头发往后甩了甩,握紧那十年前杀死青河的手枪,走出房间。她在B的屋门 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儿,盯着门底泻出的一道灯光,然后聚集起浑身力气,一脚踢 开那扇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牢不可破的门。屋里立刻传出一声尖叫,昏暗的床 头灯下,B抓起一条蓝色的床单就往头上盖。躺在B身边的杨光大张着口,瞪着 一双惊愕到极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Y和她手里那把只能看见一个亮晃晃、 黑洞洞枪口的手枪。突然间,他跳起来,床单从他赤裸的身体上滑了下来,他不 顾一切地用他那赤裸的、结实的身体挡住B,就象老早以前Y在电影上看到的那 些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战友或亲人的英雄一样。只是在她的面前,是一条有如米 开朗琪罗的大卫那样的身躯。她不禁要为那健美的身躯所感叹了。在那从来都是 用了一块遮羞布或者无花果树叶掩盖住的地方,她的眼睛不得不第一次地触及了 那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她不自觉地将眼睛闭上,只有那么半秒钟,她就又警觉起 来。现在Y可以看见枪管上的准星正对着杨光那肌肉累累的胸膛,往右偏一点, 便是心脏的所在。她那就要扣动板机的手忽然软瘫了——她的眼前登时出现了青 河那流淌着汩汩鲜血的头。难道她忘记了吗?难道她想要再一次堕入地狱?这回, 可将是地狱的最底层,永无出头之日了啊。   她听见父母亲的房间里发出响声,知道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结束一切,否则 就太晚了。可是她的手却僵硬得难以控制了。她凝视着面前的那两个人——一个 是她的孪生姐妹,一个是她生命的希望。她对他们恨得那么深,那么强——恨之 入骨到要将他们枪决的地步。可是她从来并不知道,也不曾认真想到过,那个她 生命的希望对她的孪生姐妹原来是爱到了可以用他那太阳神一般的生命来换取, 用死来证明的地步。她震惊了,于是她的眼里涌起了泪花,透过泪花,她看见那 床上覆盖住B的蓝色床单如同海浪一样地翻动了,好象是一片月光下的海面,清 明蔚蓝。在海的当中,一块礁石上坐着小美人鱼。这时窗外透出一点晨曦,她仿 佛看到东方正在泛白,天边露出一道彩霞,一阵海浪扑来,那海水里的泡沫便蒸 发成了旭日的光和热……   于是,就在邱校长惊惶失措地冲进来的那一刻,Y就将那手枪往上举起,朝 着天花板“砰砰”连发两枪。在人们不知所措的目瞪口呆之中,她把那支完成了 历史使命的手枪往后一扔,走出了她孪生姐妹的房间。                 (十五)   第二天一早,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就来带领他们的新病号。经过一番讨论, 决定先让邱校长去打门。邱校长轻柔的呼唤和敲门都没有能打动房内的人,使之 主动前来开门。于是,他们便施行第二步骤——撬锁。撬锁的过程很平静顺利, 屋内毫无动静得使人们生疑。果然,当房门被撬开后,房间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Y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地消失了。Y的消失使邱校长夫妇陷入了 深思,第一次地对他们那几乎不存在的孩子予以了注意。于是他们没有去大张旗 鼓地四处查询Y的下落。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终于绕了一个大弯似的,开始理 解了这个影子一般女儿的存在,以及那个存在的意义。隐隐之中,他们相信总有 一天她还会要出现的,而到那时,她将再也不是一个影子了。   不久,经过了一场浩劫的B与她真正的恋人杨光终于结了婚。大约半年以后, 当B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邱校长夫妇收到一封来自北方某大学的信,信写得很 简短,写信人声称已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学习、生活、身体、情绪都很好,祝一 家人幸福平安。下头的落款是“您们的女儿Y”。 (完) 1999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