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自白--歌厅老板              ·少君·   那天晚上,他显得非常疲倦的样子,黑色的晚礼服使他本来瘦峭的脸显得更 瘦,让人很难想像他就是这家闻名京城的四季歌厅的老板。他朝小姐挥挥手,给 我要了一杯叫“蓝太阳”的混合饮料,然后坐在我对面,从兜里掏出一瓶四两装 的北京二锅头,仰头喝了一口,两眼红红地说:   我现在没这个顶着,也许早就趴下了。我试了好多补药,外国的名酒也都试 过了,最后发现这种国粹最他妈的管用。我们上次见面在哪来着?对,捷捷酒吧。 快十年了,人生如梦。现在的人和那时可大不一样,满街的大哥大BP机,男人 们整天忙着谈股票做买卖,女孩子把能卖的都卖了,这社会比我这歌厅还疯狂。   你问来这儿的是不都是有钱的主儿?当然了,一般靠挣工资生活的老百姓, 到这儿来撒钱,不是疯了就是神经。如今坐在北京的任何一家歌厅里,没十张( 一张一百块)您别出去。您看舞台上那两个只穿裤衩的小妞了吧,正儿八经地是 从北京舞蹈学院请来的,脱了衣服扭一扭,一人就十张。有个哥们儿来要包夜, 我说我不管,只怕你吃不消,他丫的不信去问,俩妞开价二万块二对一,把那丫 的吓回来了。这年头,只怕你没钱,有钱干什么都行。到我这儿的,大都是做买 卖的多,真个有钱的,进来都很讲究点绅士风度,要酒点歌,彬彬有理,从不在 价钱上讨价还价。那些自以为有俩钱的胡同贩子,大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财 主,进来后倍儿神气,有时还前呼后拥的,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人们不敢小瞧他。 可这歌厅属豪华世界,谁怕谁呀,真在歌厅里甩起份儿来,碰到那些挥金如土的 大亨们,非吓死他们不可。我一般不理这些小斯,第一犯不着,第二他们是主流 客人,得罪了影响生意。   但真有不知趣儿的,那天晚上都十一点了,突然一窝风地进来十几个人,进 门不买票,坐在桌子上,冲着台上乱吼,男的上台唱,他们就嚷嚷:“臭!”“ 滚下来!”,女的上台后,他们就尖叫:“我爱你!”“宝贝儿,来一炮!”, 搞得歌厅鸡犬不宁,根本无法正常营业。平时我遇到这样的,都叫经理去说些好 话,极力劝导,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可这次这帮痞子不吃这套,居然打了我的 人,我忍不住踱了出来,走到领头儿的面前说:“哥们儿,这账算谁的?”没想 到他头都不抬就说:“算你们老板的。”我一把掏出兜里的白郎宁手枪,顶着他 的太阳穴说:“算你爷爷的,你也得先叫声好听的,叫!”一帮刚刚还挺狂的小 杂种们,见我掏出了真家伙儿,都吓傻了。我说:“老子在‘圈里’(监狱)蹲 过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猖的时候,你们他妈的还穿开裆裤呢。”枪口 下的那斯连忙说软话,叫手下的放下两叠一百张的钞票,说是有眼不识泰山,就 带着人走了。我那天多亏带了那把从德国让人买的枪,否则不知会把我的店折腾 得成什么样。下次你再从美国回来。给我带几把杰妮牌袖珍自动手枪,我保证让 你赚回机票和酒钱,目前这种二十四连发的小手枪,在北京最时髦,镀金的要上 万块钱。过海关?没问题!随便装在行李里,美国海关不管,到这边我进机场里 去接你,没人会查,海关的人都是哥们儿。   其实,经常玩歌厅的,还就是大款居多,那些来闹事的都属小商小贩的出身, 或是刚从大牢里出来,到这儿放气。因为真天天泡得起歌厅的主儿,您没有个几 十万的家底儿,甭到这儿来晃。当然大款也分三种,一种是自己的生意,别管走 私贩毒,完全靠自己拼出来的,花钱买舒坦。另一种是大小官倒,钱不是自己的, 但来得容易,挣得也容易,反正放不到自己兜里,就使劲地造,玩命地花。再一 种就是那些港商台商,以不同的社会商业机会所赚来的钱,用廉价的支出,享受 着他们在港台所不可能实现的摆谱儿。他们到这儿不就光是为了享受灯光、歌声、 美酒来了,而是到这儿来“嗅蜜”的!“嗅蜜”不懂?寻求女性的刺激味懂不懂? 他们对其它的一切都感到腻烦了,唯有女色还可以唤起他们的食欲。很少有人把 歌厅当成娱乐的场所,大都视其为求欢的媒介所。只不过他们不象那些小痞子那 样,靠拳头靠混横显示自己的能量,他们觉得那样有失身份。他们对女人有自己 的表现方式,让她随意点满一桌点心酒水,显示囊中不匮的实力。他们也可以走 上歌台,唱一首动听的情歌,显一下骑士的功力与气质的不俗,象公鸡展翅和打 鸣一样,意在母鸡的屁股,待这一切都产生效应之后,下一步就是去开房间。   这你不能说他们人不好,其实男女双方都处于饥饿的状态,都希望对方能满 足自己。一个是需要肉体的快感,一个是渴求金钱的充实。社会的现实就是靠这 简单的交易来平衡的,你能否认吗?我以前有一帮客人,十几个人,平均二十五、 六岁,是从山西大同来北京倒煤的,在海淀区包了一层旅馆,每天天不亮就出城 去拦截外地进京的个体运煤车辆,然后就地倒卖,以吃差价吃吨位两种方法牟利, 一年下来最少赚个二、三十万。他们文化层次极低,挣的钱吃不完用不完,一般 每天干到中午就完活了,没事就相互吵架打架,真是没钱时想钱如饥似渴,有钱 时辗转反侧。有次偶然到我这儿坐了一晚上,突然间发现了释放能量的方法,从 此后哥儿几个天天天不黑就进来,关门才走,一人搂一个小姐,一人打一辆“的 士”,相互间那和气劲儿真叫人羡慕。   金钱使男人寻花问柳,金钱也使女人神魂颠倒。自北京的歌厅繁荣起来后, 引得一大批女孩子舍身下海,以比女侍们更迷人的微笑,比野妓们更有情调的服 务,成为遍布京城的招惹“嗅蜜者”的花蝴蝶。她们在众多的北京市民阶层中, 不算是最穷的和没文化的,而且相当一部份是知识分子出身,其中大学生还占多 数。正因为她们高于一般市民的文化层次,使她们更渴望挤入现代多金的“上流 社会”,虽然她们对大款们的富有羡慕不已,却未必对他们的素质看得上眼,但 这并不妨碍她们把自己的微笑和肉体标价出售,起码换来超乎常人的高级物质生 活。天姿国色在这个世界中,的确可以左右逢源,大款之中更是见色就迷。   您看那边那个穿红背心的女的,气质不凡,走在大街上,一定会被人认为是 大家闺秀,其实她原来只是西单鞋店的一个售货员,在我这歌厅混了不过二年, 人立码脱胎换骨一样,一晚最少挣一百美子(美元)。更绝的是,她还有个与她 真心相爱的男朋友,还每天送她来“上班”,而她却在这里傍着几个大款,陪他 们吃,陪他们玩,供他们销魂泄欲。您说这爱情的故事该怎么写?像她这种在亲 人支持下,到歌厅“钓傍子”的女孩,如今有的是,老爸送女儿,哥哥送妹妹, 甚至还有丈夫送妻子的,北京人的民风开化到如此进步,真应了王朔的一句话: “玩的就是心跳。”   您问款爷们怎么玩?最普通的玩法,中午起床,打电话呼小姐到人人大酒楼 饮茶,然后到东方健康乐园洗人参浴或到松竹园洗桑那浴,让那火山石爆扬出来 的蒸气,使小姐们更加鲜嫩光彩照人。再找高级发廊为她们做头发,完了就去逛 商店买东西,一般得照一、二千块花,晚饭到大三元或明珠海鲜酒家,吃饱喝足 了就去歌厅唱歌逗情,让小姐用最有深情的眼神、最嗲的声音唱一首“这世界只 有你是我所爱”,挑起情绪来就赶紧找地方销魂。有的大款们不仅仅需要肉体上 的快感,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烘托,由一个女人或几个出众的女人伴随左右,他 们认为更能显示自己潇洒的风度。他们对他们的“褡裢”还是很讲情义,与她们 “干一次”的报酬,很少低于五百块人民币,这还不包括吃饭、买东西等费用。 感觉好的,送个BP机、大哥大或一条金项链,中国二千年王公贵族嫖妓的传统 遗风,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但他们又很少固定他们的“褡裢”,当他 们觉得已采到手的花失去新鲜与刺激时,就会很快转手,用歌厅中的专业用语叫 “发”,发给他们新结识或老相识的朋友。   她们愿不愿意被“发”?无所谓啦。她们都非常解放,只要能满足她们对物 质的欲望,她们就是开放的本体,任你自由出入。她们丝毫没有被“发”与被卖 的同感,相反还会感激“老傍”的照顾,并会不失时机地在“新傍”面前深情地 献话:“有需要call我,号码是……”然后走上歌台,向所有的在坐者甜甜 蜜蜜地宣布:“我的这支歌献给我刚刚结识的X老板。”或“我把这首歌献给所 有爱过我的人。”不管唱技如何,她们也都是极认真且动情地唱《月亮代表我的 心》、唱《我曾用心爱着你》、唱《我愿为你做一切》……她们什么都干,两个 男人为省钱同时搞一个女人的有,一个男人为刺激同时睡几个女人的也有,只要 你舍得付钱,她们都愿意为您服务。她们内心从不承认她们是堕落的,她们认为 自己无非在过着一种超前的生活,享受着平常人所不能享受的豪华和奢侈,所以 招致平民百姓的妒忌和诽谤。要她们洗身从良,重新过那种大众型的温饱型生活, 比逼她们上吊还难。   办歌厅难不难?难!在客人面前整天要陪着笑脸,在公安、税务、工商们面 前还得装出孙子样,一不小心就让你做不成生意。前年我这儿有两帮客人为个女 人在歌厅里动了火枪,派出所抓不到人,竟把我的门封了,不让我继续开业。我 一个月的房租就十万块,不开业我拿什么付房钱?我一直吵到区委都没办法,后 来心一狠,给市局那黑胖子局长搬去了一套最新型的激光山水家庭影院音响系统, 这才恢复了营业。在北京您没有黑白两道给您撑腰,想开歌厅门都没有。我这雇 的保安都是市局十三处退休的警察,你不请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一个人三千 五百块,上不上班我不管,但有事您得给我办。   但真有他们办不了的,一天来了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进门就要经理上酒,要 领班的小姐唱歌。我一看还挺横,就过去问是哪个道上混的,心平气和地说:“ 今天二位是不是有事?”那瘦的白眼一瞪说:“没事就不能来了?听说你这儿挺 火,我们来瞧瞧。”我凭经验猜想他们是来白蹭的,这样的应酬是常有的,公安 的朋友,工商的亲戚,税务的七姑八舅,不过大都是客客气气的,八十块的一张 门票对有些人来讲不是小数目。而且你根本也不能得罪他们。但这两位气势汹汹 地来了,走时连招呼都不打就要出门,我给保安丢个眼神,保安拦了过去,刚说 声:“你们没付钱。”就被那胖子当胸给了一拳,又揪住脖领子,一使劲撂倒在 地下,然后扬长而去。我这边气还没消,他们第二天晚上又来了,而且来了七、 八个,进来冲着迎上去的保安亮了一个绿皮证,那保安竟乖乖地站到一旁,让他 们大摇大摆地进来了,我看那架势象打架的样子,兜里揣把枪就走出来说:“各 位,我这里是生意,别在这儿造活,有事咱外面商量。”我的保安一步窜过来, 拉住我就往外走,到了门外,他指着外面停着的几辆挂着警备红牌的奔驰车说: “他们都是一处的,在公安局里都是老大,你怎么能跟他们斗?”我望着那些名 车发呆了一会儿,信了他的话。回到歌厅,没想到那帮一处的还真给面子:不闹 了,也不唱了,他们安安稳稳地坐了一大圈,大拼、中拼、小拼的冷菜上了一大 桌,XO、威士忌、白兰地、人头马、啤酒、雪碧等喝的竟自己进吧台里去随便 拿。当服务员拿账单请他们付账时,那瘦的指着我说:“记你们经理的账上。” 我心里如同一颗大牙掉到肚里,但脸上还得陪出笑脸,叫小姐再给每人拿一条进 口烟。   后来跟几个同行的哥们说了此事,没想到他们还遇到过比我更惨的状况,说 我人没陪进炮局(北京东城拘留所),就算福星高照了。这还只是“白道”的造 活,黑道的折腾也不好对付。如今这社会全乱了套了,干他妈的什么也不好混, 就象齐秦所唱的那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待着那个谁也都不清楚的 明天……” (寄自美国)